有人說她是禍亂的妖邪,據活在單國的老一輩人講,單國曾有女子似她之貌,雖不及她美,眉眼之處卻實實相像。後來那女子逆反禮法,給周圍人都招來了殺身之禍。有人說她很普通,除了貌色絕頂,一應如常,不過是先前婚姻不幸,多有波折罷了。有人說她該死;有人說她不該;有人說她最好青燈古佛,為人祈福,保全自己;有人說她就該再找一個,好好相愛,幸福後生;有人說她天生適合當歌女,因為形貌之絕超乎凡響、見之欲死;有人說她可憐,被男人惦記,無權勢依傍,終要萎殘;有人說她會進宮的,因為早有先例;有人說她命不久矣,因為規律如此;有人說世上本無什麽固定……


    太多人的聲音,世界為她一個人,鬧得不行。


    大家講的是她嗎?大家講得都是自己。而裏麵的真實紛呈,無休無盡。


    可這些人之中,通通的聲音裏,杳杏最討厭的都不是別的,甚至不是那些故意裝起來偽作的賣乖攥利者。因為他們的可笑在她眼中,就像被金骨頭吊著,自命願意往項圈裏鑽的狗,勒死了也無關緊要。她最煩的是那些坐在酒樓裏指著別人鼻子破口大罵的蠢貨,一個臉上還掛著今早出來時候和妻子打架掛的彩,另一個又因為小兒子不聽話念書感到憤怒,灌酒的那個恨命運不公,憑什麽自己並無別人的金銀滿門、光燦前途,好吧,喝酒的這個倒罷。世事不公,難為如此。


    可杳杏恨透他們了,他們沒有把朝廷翻過來的能力,也沒有將世界倒去哪的辦法,甚至無法掌握自己生活的輪盤從左還是從右開始轉。除了烏煙瘴氣的吵鬧,最後慘敗給那些頹澀握權的金子狗,他們還逼得那些說自己的人,再不敢真實講話。逼得那些人學她最恨的禮教話術,學聰明人的聰明言語,背叛真誠。或是故作老熟的沉默,而那又是杳杏最不喜歡的了。她不喜歡人的眼睛天天地黏在她身上,但又不喜歡人家不把她當迴事,她終歸是願意活在話圈裏,被眾人擁堵的思緒捧高捧低的。


    她討厭別人追求聲名、溺於聲名,靠聲名活著攥利作惡,但自己又躲不掉這聲名狂沙般拍打的威力。沉默的人中少有智者與思想者,多數人是裝作智者的勢利鬼,是衡量利弊的均衡尺,是自私自利的吝嗇袋。無論如何,不管她自己再怎麽希望被人關注和愛,不管她想要的其實不是金錢而是名氣,雖然她甚至不知道這名氣要來究竟有什麽用處,但她溺於此,又深深厭惡底下的那些愚蠢人、虛偽派。


    而年過五十的老臣,就是在她這樣怨恨的時刻,出現的。


    杳杏和往常一樣,還是懶攤在百寶齋那關起門的樓上吃牛乳提子。而他和自己的學生們坐在樓下吃飯,前頭大談些治國理政。


    可到後來,他說了一句話,恰被杳杏聽見,一句和女師截然相反的話。可就是這句話,讓杳杏下定決心,不管他是否打破了自己的規則,不管他有沒有妻妾兒女,都要得到他。


    他的聲音像堵了灰擰不開的酒塞忽被捅通:“活到這把年紀,若說還有什麽,想告訴你們這些剛及冠的。隻有一句,世事多紛紜,人最該做的,是管好自己。”


    沒多久,杳杏就開始大哭。哭到一整樓的人,沒一個吃得下飯,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哭,誰來也勸不住。


    直到老臣上來了,坐到杳杏對麵,杳杏放下擋住臉的手,眼淚汪汪地含著委屈,直盯著老臣曆經風霜的滄桑臉,對屋子裏站著的其他人說:“你們出去,我隻想和他說話。”


    這就是故事的開始。


    誰也不知道,老臣後來,為什麽會想要娶杳杏。就像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學發熱沒腦子的少年郎們一般,給杳杏每天寫信,還撐著快看不清東西的眼睛,親自給她磨香料。但無論如何,杳杏是什麽樣的人,我們一清二楚。她當然不會為了誰停下腳步,因為她從來就沒有那麽想過。老臣一提娶她,她立馬就從老臣的府裏搬出去了。兩年後,老臣就病死了。而那時的杳杏,正踏在她規劃好的最後一程,進宮當妃子的路上。


    皇帝終於願意選秀了。


    杳杏對當今這個皇帝的好奇,可太多了。不顧禮法,雷厲風行;首用女子,獨寵皇後;推詩排樂,又疏河煉鐵……


    像他這樣自小生在宮廷之中,手握生殺之權,享盡榮華富貴的人,居然沒被養成廢材,不僅一應立誌,還能果斷有力,實是不易。多妻多子的荒唐美夢不願意做,偏要守著一個姑娘過活五年,還五年都沒能生下一女半男。如今又是為了什麽要選秀呢?她很好奇,想去試試。


    莫問她是怎麽通過宮中檢查的,說起來,還是前幾年和那老臣在一塊的時候,積下來的人脈。況且,也不知道世人是何種心理在作祟,總覺得美人必配帝王,權勢必染情色,天生就要也樂意接受將二者勾兌。故有些人從前本是認識杳杏的,聽她在百寶齋彈過曲的有,和她在老臣府裏一同吃過飯的同樣不少。但這些人和她在宮裏碰著了,既不驚訝,也不想著從背後捅她一刀,隻覺得這情況好像理所當然,有的人還露出了“早有預料”的神色,仿佛在等待著她往裏跨。世人之奇,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無論如何,她如今都是舒舒服服地躺在秀女睡的寢宮裏頭了,她這間還是單僻出來的,隻因見過她真容的每一個人都認定了她能得寵,而且長寵不衰。


    她等待著被召見,倒沒想到,一等就是半月。


    半月之後,宮裏又全在傳皇帝病了的消息,再病一月過去,還是沒見到人。杳杏心裏覺著不對勁,但現在想溜,也溜不出去。


    沒幾天,忽然爆發了內亂。幾乎毫無阻擋的,史書後載的“文王”,就帶領著軍隊一路闖進了皇宮。可到皇帝住的寢宮一看,發現人早就消失不見,一應侍從都早撤空,純粹是“空宮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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