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香粉是鳳蘭花、紫刺兒草、絲海棠,白玉堂等夥著別的小香料,一起磨的。別人用鳳蘭花做主味調香,都要把外皮剝掉,頂尖的硬紅刺拔掉,可她偏不,她喜歡那紅刺的苦澀味,磨得細,也加得重。


    女人的攀比心是不會停擺的鐵晃球。除非是一早就知道要輸得一敗塗地,或者根本不在乎這些比拚,否則,當陌生初始,繩就被扯著往外甩了。杳杏打扮得,比見情人時還美、還招人。


    等她進去,沒坐一會兒,女師就來了。等她看清楚了女師的模樣,忽地心上落一大塊石頭震住了抖動的地,因為覺著自己之前那沒由來的小氣實在不必。女師穿得樸素,長袍一披鞋平底,發挽兩髻妝淡施,毫無來力戰群雄的意思,生得倒是比一般人模樣精致的,但和自己,確實沒個比頭。


    漂亮的人總易被人一眼逮住,女師剛進來的時候,杳杏還低著頭,她看見個側臉,就在驚喜,這大美人是誰。本想過去調戲一番,可等杳杏真把臉抬起來了看前麵,女師看清楚了長相,這調戲的腳步就此打住:“原來是她。”


    女師暗退迴去,重新打理心緒,說來還要感謝杳杏,她之所以能有今天,走到這步,全感謝杳杏這一幅人見人迷的天姿之貌,讓她在幼年懵懂無知的那般小年紀,就看清了男人的真麵目。


    女師心想:“既你領我幼年看過一程,這人間棋局的真實擺法,今日,我便好好還你一盤,剝皮之後的棋子模樣。”


    杳杏聽女師講話的時候,很奇異的,很有精神。和平日裏聽那些大家、德高望重的祖師授課不同,女師的風味很濃,她的講話音腔不是京腔,杳杏雖聽不出是哪兒的口音,但覺得還蠻舒服,不會感到厭煩。


    可她聽完之後,就不想再去考科舉了。因為女師用了一係列的例子、事跡,和她們講清楚了,女子為什麽要考科舉,以及考科舉之後該做什麽。


    可是,杳杏完全沒有那種“想救他人出不幸”的宏偉願望,她對“挽天下之傾頹”更不感興趣,對“爭女子之力勢”沒有概念,就算後來被說得有了,也並不覺得這有很大的意思,值得去奔波勞累。


    因為在她看來,天下人是不用救的,那些所謂要救天下人的學說,都是一群空腦袋瓜子想出來的笨辦法,不過是為了耗盡他們自己的時間和無處安放的熱情罷了。就她自己的觀察來看,無論什麽時候,無論什麽年代,不管世事如何變遷,天災地害損壞多少又降福幾盈,人的心思其實從沒改變過,都是逐利滿欲,都在偽飾混命。他們永遠能很快地找到適合自己的活法,隻要利益緊逼。相反,當生活舒服、利益無關的時候,沒有幾個人能學女師一樣地滿腹追求,天天丟本舍家地為了別人在外奔波,因為人最關心的追求隻有那麽一點兒,人最關心的人物一直就是他們自己!


    至於那些過得很窮苦、被壓得直不起腰來,被流言怪念逼死,被壞東西騙得一無所有的人們呢,在杳杏眼中,他們是可憐的,他們當然可憐。可憐就可憐在沒有長出一副好的相貌,或者,沒有生長在一個官宦之家、富貴之庭。她生來就知道,單靠個人的努力,是對抗不了千萬年積累的怪序的。這些毛病和苦難,全是因為沒能滿足人天生的“貪色欲”,和後天的“貪財欲”、“戀勢癖”而造成的。若還要說有沒有例外,她倒覺得也是有的,譬如說今日講話的女師,看得出來自小家境大概不差(實則她完全不知,女師幼年家道敗落),品貌也算人中龍鳳,但非要堅持做她提的那些事情,就讓人確實有點摸不著頭腦。大概全因為她和普通人不一樣吧,所以不願意順著早設好的路走!因為她和大部分人想要的東西從不一樣,可她看起來又不太像那種捧一本書,就能傻笑著不吃不喝熬一晚上的呆姑娘。杳杏對她有些糊塗,不好解釋。


    況且,她還沒有意識到,有種觀念深藏在她的心中,無形中做了她思想的主導。她覺得人不用救,一是因為不想,二是因為在她的深深深處,塞死了絕望,對這個世界、現在這種生存狀態的失望和無能為力,已經將她的心誌扭得變形了、丟到小壺裏去拿冷水泡著、嗅不出味道來了。


    “救了人又能怎樣呢?把他們救起來,難道他們就能不癡迷色欲錢權了?就算不癡迷了,謹慎自我,難道他們能就不再虛偽地裝腔作勢、為了更大化自己的利益,夥同著聯合排外了?他們的惡欲無法消滅,那是天生伴著真善一起出生的,那些東西需要被抑製,而因為抑製和教化在外,所以必生虛偽。”


    在杳杏心中,莫名其妙地,最看重的東西,竟不是別的,而是“赤裸裸的真實”,她居然是那個最見不得虛偽存在、話術蒙麵,最敢於直麵悲慘酷烈的人。她像一根永遠燒著火的細線,極端地把走過的路都要燙出一條黑痕,不管線下鋪的是昂貴的織毯亦或稀少的絲巾,那都不重要,因為生命的本質就在燃燒,這才是無可辯駁的真實。從剛出生那刻開始,就已經點起火來了。


    司命是能聽到杳杏的心聲的,她聽完,和華西說了這麽一句話:“三個裏麵,我最喜歡這個。”


    華西露齒笑,講話的語氣都是歡的:“我也是,她是三個裏最漂亮的,腦袋也靈光多了,絕不為了任何一個男人,丟掉一整片森林。我覺得她最像我。”


    司命點點頭,在心裏想:“現在的杳杏顯然不明白,那些先哲們在思考過這些問題之後,發明出了寬恕和慈悲。可就算現在把這些東西告訴她了,她也隻會認為,那是又一層別人為了利益,虛假套上的外殼,再一遍包裝的話術罷了,雖然事實常常就是如此。人間啊,假聰明的真壞人,多。真蠢笨的愛模仿,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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