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受到了偏愛的好處,容貌能滿足的虛榮,潛移默化地,她和院內的小妾們學會了些調弄的手法,也學了點兒欲擒故縱的矜持。雖然她時常倦懶,無力施展。因為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流逝……


    美女如斯,男人見了她就想霸占,女人與她同席就要妒忌自慚。貴婦人們看不起她,讀書人編書罵她妖孽……眾生百相,迷她之貌者何其之多!


    好在她很快就死了,在離及笄還差五天的時候,在被微服出宮的王爺看上、強製帶走以前。


    她沒有再見過弟弟一次,她甚至都不會想起他。盡管去年的三月初九,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了門路,讓人給她托過一封信來。


    她常愛在夢裏蕩秋千,用野尾巴草編頭環,卻不愛讀書看字,讀書看字難道能減輕她的痛苦?她恨那些才子佳人的戲本,恨那些美色堆累的高穀,恨所謂的風情萬種,更打心眼兒裏羨慕書中寫的單純井然。書裏的一切都是好的,生活卻實實在在地那麽糟。她恨嚼筆頭的那些人總愛扭歪的苦澀字,連帶著對弟弟寫來的信也恨。


    在那封信裏,弟弟叫她提前打包好行李,後日的晚間跟著一個腰上別紅花的廚娘出府,而他會在城外等她。他還說:“東發,我對不起你,最開始我不該說要娶你。幽州離這裏很遠,樹木很茂,河水很清。你要是還喜歡紅荊樹,我就把你送過去,你不想看見我,等你安頓好了,我就走,一輩子再也不來打擾你。”


    東發自然沒去。她一生苦難,卻從未想過逃跑。她單純,覺得一切買賣是不可避免的,爹娘賣了,她就得賠。城主兒子待她不壞,還幫她報了仇,她就不應該走。更何況,去幽州有用嗎?哪怕逃到簡國去,難道就能保證一切不會再度重演?


    她身無分文,病弱脆輕,一無所長,又毫無可依。天下之大,說好聽了處處是家,撕開來講就是在哪兒都是賴活著。都要被人欺、都會遭人恨,指罵少不了,強辱躲不開。而她本來也有家啊,她本來有一塊農田,有一塊春早渴了要喝水,夏得趕蟲、冬緊拔草的地,而那塊地也早沒了。


    婆婆死之前,來城裏找過她一次。她看著婆婆身體不好,一句話不說地隻知道抹眼淚。她給了婆婆一大筆錢,卻沒有打聽過一句,她的爹娘現今如何。


    婆婆臨走前說:“囡囡,別怪你娘。要怪就怪你那不爭氣的爹。”


    東發病弱的異容慘淡,她語氣很輕:“我隻怪我生了這一雙人見人愛的眼。”


    等婆婆走後,一直服侍她的那個忠心的丫鬟說:“小姐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您的眼睛是上天賜的,美麗不可方物,該好好珍惜才是,莫要糊塗動傻念頭啊。縱然沒有這雙眼睛,小姐的臉也是絕世之姿,世上人誰能免俗,不多看您一眼,不喜歡上您呢?過往已逝,小姐端好好地打起精神來養病,把往後的日子過美了才是。”


    華西看完了整個故事,很是不滿。


    她朝司命講話的口氣都有些怨怪:“司命,我們這次找的這個人太笨了!根本配不上我的眼睛。”


    司命有些唏噓,趁東發轉世的時候,將那副六分相似的眼睛收了迴來。在她轉世抹記憶之前,司命本給她改了本富貴平安的來生命數,可東發卻把她叫住。


    東發問:“你便是司人命運前途的神嗎?”


    司命點頭,看著她那已經恢複平凡的臉龐,有些慚愧地問:“你想要變得比現在更美些嗎?”


    東發笑了,和凡間的她不一樣,少了華西的眼睛,她的笑容不再傾城,卻把司命惹得心酸,滿腹憐愛。


    她說:“來生,我能不做人了嗎?”


    司命說:“怕是不行,尚未有此先例。”


    東發勉強地抿著嘴聳聳肩,又問:“你捏我們的時候,是隨心所欲盡其趣味嗎?”


    司命麵色冷下來,音也沉:“神不會老,她永遠都是頑童。”


    東發笑得無所謂:“你講話真難懂。放我去輪迴吧。”


    司命扯了僵硬的嘴角,自找彌補,說:“下世,我給你排了一生的富貴命,姻緣也很美滿。”


    東發迴頭,眼尾低垂、眼窩深陷,光彩灰暗,但裏麵直白的意誌是那麽堅定:“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如果可以,將我送去野山裏,當一輩子的孤女。”


    司命不再答話,東發的眼前忽地起了一陣霧,她再也看不清司命的表情。司命施法,將她推下了淨憶河。按她的意願,司命邊歎息著,邊給她改了命勢,盡管到最後,也許她也並不一定能如願。


    華西坐在輪迴河旁等司命已經很久,這會子看見司命迴來,眼裏的小火把嚓躥地燃起來。


    司命看見,還是難免地再一次為她的美貌所震撼。華西實在為天地靈氣的凝聚造物。可為什麽呢,為什麽她此刻眼前,閃現出了東發剛剛那無奇卻執拗的眼。


    華西跑到司命身邊,一把挽住她,語氣嬌滴:“司命,你可算迴來了。我剛剛一直在這看,好不容易給我找到一個合適安眼睛的聰明姑娘,你看那邊……”


    司命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用浮塵將魂勾了過來,又對照著翻開袋子裏的花名冊——她叫中蓮,剛轉生三迴。結局縱皆悲,中間卻總能自己改轉幾次命跡,確實能算靈光。


    華西說:“這姑娘投胎時候和別人可不太一樣,別人都低著頭走,邊走邊停,像腦子裏老裝著些丟不掉的東西。可她一路蹦蹦跳跳、還左觀右看的,膽子很大。”


    司命看著華西在雲霧繚繞間讓嬌花都羞紅的臉,聽從了她的看法,將六分相似的眼睛重新安在了中蓮的身上。


    其實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華西沒講,這姑娘的臉雖稀鬆平常,但獨生了個高挺的鼻梁。華西看上了她這個鼻梁,她心裏隱隱覺得,前世東發之所以引來這樣的悲劇,總因為她還是太醜,不夠漂亮,沒有漂亮到能讓人一看就魂牽夢想,任你講什麽話都要聽從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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