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快速地進食,越來越快,幾近瘋狂。


    村婦們看見她如此,並不覺得自己施加了暴力,隻說:“果然是沒有教養的野丫頭,見著一點好的飯菜,吃相就跟豬一樣難看。”


    對她們來講,她們不僅無法感同身受東發的痛苦,而且隻以此作為憑借,找到了新的支撐發難的理由和狠狠再唾棄一個單純女孩的話頭。


    又過了很久,有另一個小姐姐來找東發,說要帶她去休息。


    東發聽見她講話,眼眶抬起來的時候,已經紅了。她的嘴邊都是油,粉也因著吃,掉了好多。剛剛嚼韭菜炒豬肉的時候,她扒得太急,被韭菜塞了門牙,現在一張嘴講話,就咧著倆絲長綠。


    來接她的人,是富紳從城裏買了帶迴來的丫鬟,在此之前,她並未見過東發。


    派活的時候,大家都不願意來,管事的跟她關係一般,就將活撂到她頭上,還美其名曰:出人頭地的機會來了。


    她硬著頭皮接了下來,原以為是個難對付的小姑娘,因為長相嬌美的,脾氣常古怪。但當對上東發那張臉的時候,她改變了想法。


    不管長得再怎麽妖孽了,也不過是個沒安全感的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啊。


    她的眼睛像從天上的仙池裏泡出來的一樣,純潔靈動的幾乎滌蕩人心。淚在裏頭委屈地滾,讓人隻想把她揉在懷裏,好好護著。


    這個小姐姐頭一個朝東發溫暖地笑了,在之後很長的時間裏,東發都記得她的笑。雖然……


    她伸出手討東發拉,語氣也很好,邊講話還邊比劃:“小姐,吃飽了嗎,吃飽了把嘴巴閉起來,我帶你到後頭洗臉。”


    東發兩口把含著的肉吞下去,拚命點頭,又將自己油膩的手放裙擺上擦,擦幹淨了才伸手拉她。


    小姐姐笑,把東發從“關白狐的籠子”裏帶走,不再任人觀看打量,這個從森林間偶然跑入嘻罵場的姑娘。


    東發本已要睡了,又想起來,大哥約她晚上去竹林邊的事情。


    她輕聲地喚剛剛的小姐姐,問她竹林離房間遠不遠。


    小姐姐仔細答了,又好奇她打聽這個作甚。


    東發和她解釋,認真想過之後,覺得還是該去一下,畢竟今夜之所以留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著答應了大哥去看看竹林。


    東發請小姐姐帶她去,小姐姐點起燈籠來,卻沒找到適合東發的披風。東發並不在意,說以前在家時,晚上出去解手的時候,也是從不穿什麽披風的。


    她帶東發到了竹林,卻沒看見有人。


    東發有些失望,正打算走,又忽然聽見大哥叫她,她往那邊看,才發現大哥躲在竹林深處,從外頭望,基本看不見人。


    她踏小碎步跑過去,大哥身上酒味很濃,瞧見她近了,就衝她笑,想拉她進去。


    東發說:“太晚了,這裏太黑了,我有些怕。我們明天再逛好不好?”


    大哥不肯,一把拽住東發。


    東發往後遁,力氣卻壓不過大哥。小姐姐走上前來,大哥瞧見有人,才把手鬆開。


    大哥厲聲嗬斥丫鬟,說這麽晚了,帶姑娘出來,也不給找件披風。他叫丫鬟趕忙迴去拿,又放輕聲音地哄東發進去逛逛。


    小姐姐被嚇得趕緊迴跑,東發看著她的背影,心裏說不上為什麽地就想叫她別走。她衝著小姐姐喊,小姐姐停下來,看見了站在東發背後的大哥陰沉的眼神,隻好冒汗抵著壓力,告訴東發沒事,她去去就迴,讓東發乖乖在這。


    她走了,東發也要敗了。


    東發是一朵開在野梗上,本來平凡也頑強的花。憑著年月的積累,過路的人縱然不會被她吸得停住眼睛,呆呆地站著觀賞,卻終有一日會因她在暖黃太陽下的生命力,勤懇的朝上生長的努力而不由自主的感動、慚愧。她樸實無華的外衣包裹著一顆遠比那更純淨的心靈,大地本給了她很多的時間用來成長。可一陣烈風,從地獄深處刮來的烈風,出自根本不知道怎樣的違背良心的目的,生發於一個混亂而無所覓跡的方向,突然地襲擊,顫搖得如受殘酷風雨的鞭打。痛苦,無力,極端的刻骨銘心。


    她還那麽小,在一個還不懂得珍惜快樂的年紀,就體會到了最灰暗的、因對痛苦難以忍受而帶來的——巨大逃避欲,這種遇事近乎本能的保護,伴隨著她往後漫長的一生。


    毫無疑問,她才八歲,而她破敗了。在一片月亮殘忍地冷眼觀看的竹林,在一個哭喊沒有人現身的夜低。是美貌有罪嗎,還是美酒有問題,是貧窮招致了禍患嗎,還是天真的信任不該生長於世了。是丫鬟沒有同情,還是村婦太過苛刻,是東發的爹太狹隘自私了,還是東發的娘過分懦弱。是富紳太放縱、弟弟太年輕,還是不該有童養媳,不該買賣在惡毒注視下艱難存活的生命。歸其源頭,難道是命?是華西的獵奇心、司命的縱容,流月的失責,權力的擴濫……是誰的壞嗎,還是所有力。


    東發哭到啞了,眼睛無光無神,事完後,大哥走了,她被小姐姐抱迴房間。


    她還是很乖,不發一語,許是講話也無力。


    人的眼睛有光彩的時候,天上是會點起暖燈來的,一照下來,地就都亮了。


    東發的燈潮了。她躺在床上,聽著正擺弄洗澡桶的小姐姐壓抑的哭聲,很是奇怪,她問:“你為什麽難過?”


    小姐姐肩上披著毛巾,迴頭看她,隻瞟到一眼,就不忍地轉過身去。哭聲更壓抑,肩膀顫抖得厲害。


    東發說:“你別哭了,我有些痛。我知道,現在很晚了。可你能送我迴家找娘親嗎,我想找她要一點土膏藥,你們府裏大概是沒有的。那種藥是黑乎乎的一大團,每次,我一痛了,娘親拿來抹上,很快就好了。”


    小姐姐聽不下去,她跑到東發床邊,大聲哭著和東發不停地道歉:“對不起,東發,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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