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小翠覺得皇後不愧是皇後,做起什麽事來,氣派又敞亮。


    她身邊的人把顏申帶過去,也不避開誰,隻大大方方地問了顏申幾個問題,叫顏申好好照顧陸探微,又賞賜了三箱好東西。雖說時間拖得長些,總歸沒做什麽難為顏申的事。


    直到隔夜,小翠睡在外間,給顏申守屋,後半宿莫名地闖進一堆人來,二話不說就要把顏申帶走。老話說的好,架著刀子買豬肉,那就叫搶!那會兒,她哪有膽子敢不把顏申叫醒。


    隻見顏申白著個小臉,還冷冷靜靜地叫她別慌。等她體麵地穿好衣服,她們出門,夜已經黑得隱去眾聲,整個宮道裏,隻有鞋子和咳嗽的聲音,她們又原模原樣地走了一遍昨天的路。


    皇後還是“敞亮”,講話時,也沒把她轟出去。


    她一直站在顏申身後,看著她背都挺抖了,卻不敢幫她捏一下肩。


    那晚,皇後活像個鄉間裹著黑頭巾,專拐孩童的老嫗,手心裏大攤黃紙糖,拿來騙不諳世事的顏申。


    她給的東西呐,從金銀列到房舍,青年才俊押到門第貴銜,包了個一應幾全。她是不愛擺話的,隻全聽那旁邊的老嬤嬤呱啦呱啦地吐個不停,那嬤嬤的嗓子陰柔極了,夜裏又冷,小翠陪著聽,覺得寒意都直傳到骨頭裏。


    這位老娘娘的要求聽起來不過分,隻要顏申多掉兩次眼淚,再淒淒訴訴地和那些達官貴人多說些自己慘遭陸探微拋棄的故事,後半生就不用再做活,盡可迴家享清福。


    聽著雖然美得很,可小翠明白,皇後雖是宮裏唯一能讓貴妃短暫閉嘴的人,可難就難在,貴妃又能叫這世上其他許多人閉嘴。而上哪條船,就必須喝那條船上的酒,唱船主喜歡的曲兒,這是千萬年不變的道理,小翠覺著,顏申應該比她更明白才是。


    這不,皇後這邊剛歇下,清早剛打亮,貴妃那邊就又招唿上了。


    說起這貴妃,那可真叫個厲害。小翠陪著顏申在她宮裏聽話兒,出來的時候,臉都嚇白了。等小翠冷靜下來,自個兒坐著想,才驚覺,比起從出生就是貴家女,一直穩坐後位的“鄉間老嫗”來說,這位能從朝廷命官的臣婦坐到貴妃位置、恩寵不絕數年的,才更是幹黑活兒的一把好手。


    貴妃告訴顏申的原話,小翠背不下來。可大概意思她很記得:“我和皇後鬥了太久,她好不容易抓到個空,就忙著想用你來整治我,弄髒我娘家門楣。但你要知道,她保得住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你能汙名陸探微的太少,頂多就是他不夠專情。等你這點兒潑漆灑墨的作用一過去,她哪裏還會如剛開始那法子對你上心。我陸家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打好主意要和我們為敵,我們後頭自然不會放過你。選皇後那邊,我現在就能告訴你,最後鐵定竹籃打水一場空。”


    而貴妃的厲害之處更在後頭:“顏申,是我老陸家對不起你。陸探微不爭氣,我本來是想抬你坐正妻的,我看得出來,你對那孩子是真心實意。既如此,雖然殘忍,我也隻有覥著臉地請你再體諒他一些。他就是個倔脾氣,你也看見了,不是我們不插手,是完全拿他沒辦法。顏申,我知道,你剛開始被地方官帶進陸探微府裏,怕也是想拿錢還清家中債務,你放心迴去好了。你家裏的債我找人幫你還,除了京城,簡國裏你喜歡哪塊地,我就買了送給你。金銀那些自然不用說,我在一天,就有你一天的飯吃。”


    貴妃不愧愛看戲本:“就算我不在了。陸探微是個好娃,他心裏對你愧疚著呢,你默默退出去了,在男人心裏啊,就是朵體貼人的小家花,會永遠記著你好的。緣分一場,何必弄得最後仇來仇往的。對了,顏申,我知道,以前和你訂親那公子太混蛋,你放心,我派人收拾他了。害你的,也是害我的,我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這一套下來,小翠就差跪下磕頭謝恩了。


    顏申卻不知怎的,忽地暈了過去。


    她們得了貴妃的令,把顏申扶下去休息。


    等顏申醒了,那嗓音陰柔的嬤嬤又來她床前嚇人,這次小翠沒聽見她們說的話,隻是,等她們談完,貴妃派來看著不讓顏申出門的那些人就撤走了。


    女人有時候像水,什麽錯黑都不管,隻要情在,就能全摻了包進去。有時候又像蠍子,報複是她們的天性,別人稍稍一攛掇,立馬就能翹起螯針,一擊克夫。


    小翠莫名地有點難受,其實她心裏懷著一種隱秘的期待,期待顏申能意氣風發地翹尾,去狠狠收拾那負心漢。


    小翠還小的時候,就常聽媽子講:“不要相信講話好聽的男人,不要找盡會哄你開心的。開心這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越是開心,越去得快。”


    她小的時候並不明白,甜言蜜語講出來,哪怕是哄人的,可隻要耳朵聽見了,嘴上就要笑出蜜來,活得開開心心又有什麽不好呢。直到這迴,她跟著顏申曆這一遭,好像才明白阿媽的話。


    陸探微就像一罐蜂蜜。她大伯每年過年都給她家送一罐,可那蜂蜜不消半月就吃得要見底,一年裏之後的日子,不僅要數著過,還都缺點甜。太快樂的,總是太少。也不知道,顏申之後還有沒有另一罐蜂蜜可吃。


    等陸探微身子差不多好的那天,小翠都看出來了,顏申想和他好好聊聊。


    顏申打發她去做別的活計,她歡快地應下。等她磨到晚間迴來,卻被告知,顏申已經一個人出宮去了。


    小翠一時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本來今天,她還私揣了塊蜂蜜糖,準備明早梳頭的時候拿給顏申,可這一打岔,不出意外,兩人之後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她知道,顏申最後聽了貴妃的話,上了貴妃的船,可她甚至還沒問清,她為啥聽貴妃的呀。她還想告訴她,其實一塊地比一個男人值得多。宮外的老實男人很多,顏申清秀又聰明,一定可以嫁得很好。就算不想嫁,她們可以買個院子,養堆仆人,痛痛快快地過一輩子。


    她看過顏申夜裏挑燈畫的畫,她總愛畫船,畫很多海上的船。小翠猜,她一定是想出海的。小翠想把她說過的話再講給她聽:“江湖風雨再飄搖,也就三五年。”等三五年風波都過去了,她們就一起出海。也許,再也不迴來。


    小翠一把拉住旁邊共事的小宮女,問她宮門幾時下鑰。然後衝迴房,隨便收拾一包袱,就往宮外奔。


    宮門口,侍衛問她大晚上地出宮做甚。


    小翠說:“世上從沒有主子走了,奴婢還留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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