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探微愣了下,搖搖頭。


    顏申笑了,說:“所以你自然不明白,從春等到夏,從旱等到雨,是什麽滋味。”


    陸探微沒接話,顏申繼續說:“我們長修書信,互贈節禮,同長數年,共曆風雨。他用最真誠的口氣,對著皇天後土,許下過多少誓言,我曾以為,我是納州最幸福的姑娘了,爹愛娘疼,還有好夫婿。”


    陸探微的心腸難免軟了些,說:“再好,也是雲煙。”


    顏申的淚,不自覺盈眶,說:“我原諒他了,還答應他,和他一起把孩子養大,視如己出,隻要他不娶那個姑娘迴來,這些都沒關係。”


    陸探微歎氣,咂嘴嫌棄。


    顏申瞥他一眼,聲音不自覺大起來:“你是不是覺著,我傻的很。”


    陸探微說:“是,你太蠢了。”


    顏申堅定地說:“你一定沒愛過人。”


    陸探微皺眉,她繼續說:“你要是愛過,心就不會這麽冷。就能明白,一個人真愛另一個人的時候,是願意將他的心、他的事,放在自己之前的。他做得是不對,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是什麽樣的人,誰又會比我清楚?那麽多年的陪伴和時日,又豈是說丟就能丟的?我當時想,一個孩子有什麽,他的心是我的。我好好養他和別人的孩子,他會愧疚,以後會待我更好的。”


    她的眼淚簌簌地落,陸探微第一次,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別人,他想,他是能明白那麽幾分的,他又問:“他待你更好了嗎?”


    顏申擦掉淚,迴:“開始是的,後來,我倆婚期將近,我爹生意突然遭了禍事,沒渡過去不說,還落了一把的債,我娘天天被磨著,病死了。我爹身體也一點點差下去。我想找他幫忙,進了他家府,卻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在其樂融融地喝粥。”


    顏申冷笑幾聲,眼裏的淚繼續落,她不管不顧地繼續說:“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人心萬縱容不得,人情萬看重不起。”


    陸探微給她倒了一杯茶,語氣輕了一些:“這就是你要很多黃金的原因嗎?”


    顏申聽到他說“黃金”,才忽地像從什麽裏驚醒,看著陸探微的眼睛,她悲哀地垂頸,不再作聲。


    司命看見,又說:“愚蠢的小孩子而已。”


    小兔子眼睛紅了,說:“她好可憐。”


    司命說:“確實,心狠點,會好很多。”


    小兔子說:“人的關係為何如此複雜,流月一直告訴我,要相信別的神,相信你,可到了他們身上,為什麽會反因為相信,而受到傷害呢?”


    司命歎一口氣,說:“可能因為,神很少,而人很多吧。”


    流月摸摸兔頭,說:“不是如此。別聽她胡亂指引。”


    司命扭嘴歪嘴,說:“那你倒說說看,是為何好了。”


    流月看著往複鏡,憑空變出來一棵大樹,又一擺袖,讓樹上結出一掛紅果,再一揮手,樹幹上就冒出了一排蟲,蟲子們一點一點爬著,去啃很多果實,有的果實被蟲鑽空,有的果實表皮留下黑洞,有的果實直接變色掉下,爛了一地,混著土臭了,有的果實還掛在樹上。


    小兔子不懂,問流月這是什麽意思。


    流月手指一招,樹上的兩個紅果,就飛到了他手上,兩個都被蟲咬過,一個咬得狠,芯都鑽空了,一個才汙掉一小半。他問兔子:“如果你必須吃一個,你會選哪個?”


    小兔子猶猶豫豫,選了被啃小半的那個。


    流月說:“現在我要你把它吃了,你怎麽吃。”


    小兔子委屈地迴:“可不可以不吃?”


    流月搖頭。


    小兔子嫌棄地伸出爪子,用爪子把紅果掰開,將有蟲的部分丟掉。


    流月笑著縷縷它的毛,把剩一半的紅果拿過來,說:“不用吃了。”


    小兔子開心地合合牙,流月說:“人間是棵大樹,凡人如同樹果,四季輪迴,熟而又落,伴著自然生生不息。我們把太陽從庫房裏搬出來,讓它做工,它偷懶,所以讓每個果子的光受不勻,先紅後紅,實在是命。命可改,雖然難改,但命不由它,便不加責怪。但蟲子不同,但凡甜的,都會被它盯上。這樹上的果子,都被蟲啃過。”


    司命打斷他,說:“你接下來可別告訴我,有的果子落,是因為它自己不堅定;有的果子不落,是因為它自己能抵抗。你要知道,熟了的果和沒熟的,陰麵和陽麵的,低枝和高枝的,先咬和後咬,一件不一樣,可件件不一樣。”


    流月說:“你日日寫命數,自己卻終歸參不透。”


    司命“噌”地站起來,質問他:“你要我悟透什麽,你以為我愛寫本嗎,若不是稟賦不及你們,我何必日日盡嚐他人悲歡離合,最後不敢出這虛境?”


    流月說:“你不信人,自然,也不敢信自己。”


    司命嗤笑一聲,說:“信?什麽信。你生來即有執掌月亮之力,自小在神火裏孕育靈力,學術法,你三日學我三年之功,這是什麽,這是力,還是命?”


    流月說:“神百年就要去人間曆練一次,你知道為何嗎?”


    司命迴:“說是讓你們去體驗三界情,更好地持平,但有些事生來就不公平,說什麽持平?”


    流月歎氣,說:“你往往,要得太兇,太急。”


    司命轉身想走,流月一條束仙繩將她綁在原地,說:“司命,你把我接下來的話,聽清楚了。”


    “人生來不公,是天性。天運萬物之性,就是要萬物自做萬物之事。我再有悟性,也寫不來你的故事,同樣,你故事寫得再妙,也管不好我的月亮。你不平的,不該是我管月亮,你管人間。甚至不是因此帶來的我們之間的力量差別,你不平的,是我濫用力量,讓你感到壓迫,是我看似比你輕鬆。但是司命,你我深知,我不會濫用權力,哪怕我想,他們兩個也萬容不得如此。”


    司命冷笑:“你們三個都是神,又是情人,又是好友,說什麽偏私不偏私。”


    流月說:“你不能因為你的境內,都是人,就不相信,三界內有神,就不相信,人可以有神性。”


    司命說:“什麽叫神性?”


    流月迴:“樹上的紅果沒有不被蟲咬的,隻有早和晚的區別。早和晚的區別再大,也不會大過弱和強的區別。強的蟲會怕,弱的承著啃,這時候,人是果,理是天理,萬物就是有行有止,有好有壞,幹淨不得,莫怨訴自我。神吃果,知道把壞的劈掉,更何況,神還不是隻有果子可吃,這時候,人是神。人信人,如神信萬物,這時候,人是神。”


    到了如今,司命隻是不願意輸,所以繼續逼問:“那好,以這顏申為例,她倒是信人了,然後呢,負傷累累,一塌糊塗,零星不勝,她命數後頭可慘得很,別以為碰上了個陸探微,就能改天換命。”


    流月說:“她錯在和你一樣愚蠢,信就信所有,棄就棄任一。”


    司命不再掙紮,垂頭,任剛亂的獰細遮住眼睛,和他說:“你把我鬆開吧。”


    流月收了繩,司命轉手就向他丟了大陣,流月把兔子留在原地,和她進陣鬥法。


    陣中,司命站在圈圈層層外,冷漠地看著他,說:“你看下去好了,你懂什麽,她後來信了,但有用嗎?”


    流月說:“陸探微,一早心中就有別人,是她該信的人嗎?”


    司命再施一式,咄咄逼人:“顏申不是神,她如何分辨,如何能一早得知,什麽該信,什麽不該?”


    流月說:“神亦不能預知,但錯信之後,給人和物一定時間,慢慢觀察,不好嗎?”


    司命說:“你不知道,人心等不得,人心脆弱嗎,你又懂不懂得什麽叫巧合,什麽叫緣分交錯?”


    流月說:“一人愛另一人,就會突然明白什麽叫巧合,什麽叫緣分交錯,最怕的就會是錯過。當他不愛、非勇之時,就會怕付出,就會退縮。在愛麵前,無論多少次,強人自會勇敢,無論多少次,弱人自會退縮。”


    司命說:“兩人經曆不同,軟弱些自然能夠理解。”


    流月解著招,忽然笑了,說:“司命,你不敢出境,不是你被故事纏身,被炎涼侵襲,恰恰是你,待世人太好,待萬物太善。”


    司命扭頭,迴:“不要自說自話了,我聽不懂。”


    流月答:“和善良、自私、恐懼,懦弱一樣,勇敢,也是人的天性。人性天生繁雜,最後顯出哪一麵,都是選擇。”


    司命沉默不語,流月把陣法盡數解開,煙消霧饒之時,流月彎腰,輕柔地把司命椅子上的軟席鋪正,把毛捋順,又把兔子抱起來,坐在她的椅子旁邊。


    流月口氣難得溫柔:“司命,給自己一點時間,過來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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