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畫集比她想得輕,她動手想撕,包畫的皮已經二了半截,又忽然想起來陸探微那雙蠢得要命的眼睛,想起來項葉說過的:“他好像生來就是要畫畫的”、“我從未見過,比他更有天賦、畫得更妙之人”。


    溫清磑停下了,抱著畫集顫巍巍地又扭上榻。借著黃豆的光,她打開了第一頁,從那時候開始,慢慢,有了一切。


    第一幅,是“歲盡紫電山中潭”。


    第二幅,是“十六初霽萬獸食”。


    第三幅,是“五月凍北綠江水”……


    司命看見,歎說:“溫清磑,溫清磑,哎,時運弄人啊,陸探微。”


    陸探微從京城一路往南,中間順著,去拜見過大皇子,今日才下到納州。如今邊疆戰事緊,又入了冬,整個都肅穆得很,他被地方官引著,去看張僧繇的名品,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張僧繇和陸探微雖都是名滿天下的天才畫手,風格卻大相徑庭。陸探微隻畫風景花鳥,布整和諧又嚴謹,講究一整個兒“靈”;而張僧繇卻是實實在在的俗派代表,畫得大都是俗家生活,祭祀典禮,神仙鬼怪。


    今日陸探微將要看的這副,就是多年前張僧繇到“依香院”的時候,畫的一眾“香美人”。


    陸探微聽著“地方官”一路對張僧繇“風流往事”的解說,看著他筆下情容各異,身姿妙曼的諸態女郎,一時有些恍惚。


    他總覺得,這些人美則美矣,卻見不著什麽靈氣,裏頭個頂個地看過去,位位都生得標誌,但不同的動作,都換成其中一張臉來作,好像也沒什麽不可。你若說內斂的不能風騷,豔情的端莊不了,好像也有幾分道理。可縱然如此,在陸探微眼中,她們也隻能算是標刻本裏劃出的幾個型,而一個型往往隻需要最開始的一個代表,當固有的印象定下來了,別人再怎麽跳,也翻不出多少新花樣來。更何況,自古至今,型就那麽幾種,人的口味也就應著甜辣繞來繞去,陸探微越看,越覺得無趣。


    倒不如,不知怎的,在張僧繇畫中空著的小榻上,陸探微自覺安上了“溫清磑”,那天他偷窺到的景象,霎地全迴來了,溫清磑的腿上蓋著小書,整個人唿氣均勻,發絲那會兒隻靈地輕輕地舒一舒,絕不打擾她的短眠。白嫩的臉龐閃起來,整個人都暖了,連著他的心。溫清磑的小榻坐得穩,生得美,氣又靈,她身段不婀娜,不會引人作惡的心思,但她這樣的人,隻要看一眼,就會記得清楚明白。


    陸探微苦笑,覺得自己沒救了。


    恰好,地方官說到了張僧繇的亡妻:“張老先生的結發妻子死得早,但那是個頂賢惠的夫人。老先生遇著她的時候,一見傾心,立馬提了親,成親一年,他又喜歡上了縣城趙家的二小姐,夫人二話沒說,就幫他抬了進府。趙家的二小姐歌喉可謂一絕,遠近皆知,給老先生唱了一月又一月的曲子,夫人聽了,也甚是開心。後來……”


    陸探微打斷了他,問:“他不是對發妻一見鍾情,又是如何愛上的趙家女?”


    地方官看陸探微一直不講話,還以為他哪裏不滿意,或是根本不想聽,這乍得遭一問,一時還梗了一下。他想起了“北探微,南僧繇”的名號,眼軲轆轉個圈,打馬虎地賠笑道:“您仙風卓絕,不理解這小情小愛之事,也屬正常。像我們這些凡人嘛,開始愛一個人,後來再遇著更稱心的了,自然就愛下一個了。”


    陸探微說:“你的心剛開始是肉做的,後來怎麽換得成別的料?”


    地方官聽得迷糊,又不敢迴得迷糊,隻好說:“稟大人,心自然都是肉長的,可這,有人愛吃豬,有人愛吃牛,有的,一會兒愛吃豬,一會兒愛吃雞,一會又愛吃牛,這也是難說的。”


    陸探微繼續看畫,聲音冰冷:“你的意思,是說,人不是首先喜歡牛的健壯,豬的好養,雞的晨鳴,而是全憑口腹之欲行事。”


    地方官腦子糊塗,但匆忙點頭,連連迴:“就是這麽迴事,誒,就是這麽迴事。”


    陸探微不再講話,在張僧繇空著的小榻前,站了很久。接著,他叫地方官去找,找那種飽讀詩書、愛田園山水,不矯飾做作,不循國家禮儀法典的年輕女孩兒出來,眼睛要水,皮膚要滑,要順著他,又不能唯唯諾諾地不成個樣子,若是找到了,就提他去京城做官。


    地方官一聽富貴金燦燦的“京城”,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又想起陸探微的要求,覺得嘴巴裏頭莫名苦得很,“這是何種女子,誰他娘的見過,任把所有美人都招了去,隨他撿著玩,總有個合適的”,他唯諾地應下,同時誇了海口,天黑之前必定送到陸探微暫居的府上。


    陸探微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告訴他:“你最好找得到。”


    地方官仰視著陸探微,清瘦的他忽地放出讓人瑟瑟的勢來,和最開始那種不可侵犯的高高在上不同,現在的陸探微,更像朝中盛傳的“羅判官”,一眼即能嗬出犯人的心魂。


    地方官馬不停蹄地搜羅、抓捕各式美女,自個兒也在堂前反複踱步,拷問人家的學識,抽鞭子勒令人家,要“膽子大,不要小家子氣”,慌慌張張的衙門人派出去,鬼哭狼嚎、喜麵難掩的女兒家們泱泱地集。


    到了最後,地方官挑出了五個最標致,他覺得最合陸探微心意的年輕女孩兒。正要往那邊帶的時候,跪著的一個黃衣女站了起來,和地方官說:“你帶她們去,最好的結果是被打發出來,最壞的,你,和她們都要死。”


    地方官聽了氣得跳腳,疾步簇過來,打算親自踢死這不要命的野孤女。


    等走到麵前了,這黃衣女雖被嚇得雙手禁不住抖,但眼睛傲得挺圓了,地方官想起來,剛剛報信兒的說,這姑娘是聽見了他們在抓人,自己坐在道中間,等著被擄的,他又突然想起了陸探微的點點要求,忽地覺得,這怕才是他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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