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葉對著木鳥自言自語,不是第一次了。在多個困熱難眠的夜晚,她常常坐在鏡前,與鏡中的自己說話,和木鳥嘰嘰喳喳。


    今天看起來和往常並沒有什麽不同,長久不能入眠,她先在桌邊喝了杯涼茶,又坐到妝台上把黏背的發盤起,雙手撐著頭,趴在鏡前。木鳥正對著她。


    若要細究,近日她對很多事情都心存疑惑,腦中思緒翻騰,難定因果,連夢裏也不得安生。


    大口平複了唿吸,她又趴下衝著木鳥:“小鳥呀,你說,該如何辨別一個人是好是壞。是不是因為世間從沒有完全的好人和壞人,我才如此困擾。人若自私自利,全憑喜好評價別人,豈不是愚蠢。人若冷心冷情,不顧子民和良心,做事隻為達到目的,豈不是白活一場。可又要有所辨別,又不可隨意評價,太怕傷人又傷己,此間種種,到底如何把握?”


    沒想到,在她沉默時,木鳥說話了:“一國之內,在其位謀其事,良;家友之間,無論性格揚斂,都持度有邊,良;個人品格,於世間熊熊烈火中淬煉,自見分曉。”


    “醜惡在前,則需靈活應變,因為醜惡背後可能深埋淨土,也常利用空缺毀壞一切;麵對美善,保持清醒,因為一個人選擇為善,可以有很多原因,也可以不問原因。


    總而言之,對事、對人,都需要靈活應變,又堅守原則。”


    項葉剛開始大吃一驚,聽完“第二句話”,就忘了吃驚,待木鳥說完,她又問:“若有一人,為公,在其位謀其事,可私德敗壞,如何待之;若有一人,為公,無惡不作,滿紙荒唐,為私,又忠肝義膽,情憾天地,如何待之;若有一人,既無大功,又無大過,既無高品,又不至卑劣,又該如何?”


    木鳥的嘴停了一會兒,又見動:“若是第一種人,且看他從的何事,你們又是什麽關係。不過,無論如何,總是有德之人更受人尊敬。”


    “若是第二種人,有教化的可能,但絕對免不了刑罰。”


    “若是第三種人,且看他自我的造化。”


    項葉聽著木鳥用婉轉的聲音緩緩道來,語調輕柔,音清聲脆。感覺好像她獨立江邊,鞋尖本來半濕,江水卻忽然挽著清風來迴地晃,雖沒有香味,可在升起的輕煙中,她的耳目,慢慢地舒朗了。


    她輕輕地迴:“若是第三種人,則該知道,法令規定的是人的邊界,但在邊界之上,還有廣闊的天地和不可輕易策取的追求。”


    簡雲楟坐在山崖上,遠望穀川,和高峰數尺的月,手上拿著木鳥,覺其艱澀、低沉也甚有滋味。


    他沒有點頭,可上彎的嘴角已經說明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冷風山崖,高月猿聲不叫冷清,覺得悶燥窗裏,燈火暗時,心靜,那真是值得恭喜。


    項葉仔細地迴想了剛剛的交談,思緒暢通了,眼皮也就發懶了。


    她起身向床走,剛走到一半,忽地停了,一邊的腳尖還點著。


    她匆忙跑迴妝台,一把拿了木鳥,又“激靈”地一下大力甩出去,木鳥“哐”地掉在地上。


    她嚇得一抖,扯了架上的一件外衣,披著跑了出去。


    今晚守夜的是自小跟著項葉的侍女“蕪芮”,她看見項葉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以為遭了賊,忙迎上去問:“小姐,怎麽了,屋裏……”話還沒說完,就被項葉拽著,進了房間。


    項葉把人領到妝台前,緊緊攥著蕪芮的手,衝著地上的木鳥說:“你是誰?”


    蕪芮四處張望,想掙開拉的手去查看窗子、角落,櫃子,卻被項葉握得死緊。


    她聽見項葉衝著地、又問了一遍,但除了凳子、地毯和木鳥,她什麽也沒看見。


    蕪芮心下鬆了一些,問項葉:“怎麽了?”


    項葉看看蕪芮,又看看木鳥,盯著它說:“無論你是何人,可放寬心,我們不會加害於你。”


    房裏一片安靜。


    蕪芮心下又有點毛,眼睛也四處亂瞟,大晚上的,這鬧得是人還是鬼。


    她想拉著項葉出去喊人來,誰知項葉忽地鬆了她的手,叫她出去繼續守夜。她不敢留項葉一個人在裏頭,強拉她往外走。項葉卻說自己做噩夢了,打發她出去。


    她拗不過項葉,隻好出了房,叮囑項葉有事就喚她。


    躺在外間,她越想越不對勁,又不想進去吵了項葉,本來最近覺睡得就輕。於是又去叫醒“阿舒”,一起守夜,萬一出事,總歸有個照應。


    項葉把蕪芮送出去後,又折了迴來。用手帕包著,撿了鳥放在桌上,她深唿幾口氣,問:“現下你可以說了。你是誰,為何在木鳥裏,與我,又是什麽關係?”


    簡雲楟好大一會兒沒聽見鳥的聲音,還以為她睡了,自己便舞起劍來。乍一聽見她問,倒是啞然失笑。


    他從懷裏掏出鳥,笑著說:“你又是誰,為何在鳥裏,與我什麽關係?”


    項葉聽得一愣,又默了好大一會兒,想起了陋漏樓掌櫃和謝林的話,她一手握拳放在桌上,另一邊五指攥緊裙紗,輕輕地問:“是,母親嗎?”


    簡雲楟止了舞劍,一時不知如何迴答。


    在這半月的相處中,他對她有了大致的了解,雖不知為何她明明是女子,木鳥的聲音卻雄渾澀沉,但他想,這鳥身上該有什麽“靈法”,能讓他們遠隔千裏對話。


    剛聽了三晚,他就知道“她”不該是神怪;聽到第六天晚上,他猜“她”很可能也是簡國人。因為“她”說,荷花做的餅明明不好吃,明天卻非得曬太陽、擠著船地采。而七月“荷碧天”要親自采荷葉、荷花做餅贈好友的習俗,是簡國獨有。


    簡雲楟初初覺得她古靈精怪,天真憨純,自己怕是根本沒發現木鳥的用途,就當吐話筒呱啦呱啦地倒。可她思緒敏捷,常自問自答,聽其所言,不僅精妙,更可見品格純良,心境闊達。半月過去,雖未見麵,卻已有形,知音難遇。


    現下突然聽她這麽問,簡雲楟便有了一些猜測,畢竟,一開始,他也是這麽以為的。


    他想了想,用柔而不悲的語氣說:“我自小,也無父無母。”


    項葉聽見愣了,攥著的手鬆開,垂了眸,說:“相逢何必曾相識。”


    簡雲楟迴:“天色已晚,我非精怪,放心睡吧。”


    過了一會兒,項葉拿起一個瓷杯,重重地摔在地上,驚得本就憂心的蕪芮和阿舒跑到門外,用力拍打,叫她開門。


    她說自己失手摔杯,叫她們趕快迴去睡。


    在她們走後,項葉衝鳥說:“剛剛你聽見什麽了嗎?”


    簡雲楟剛以為她睡了,又停下劍,說:“沒有。”


    項葉迴:“無事。”


    簡雲楟沒有再說話,拿著劍靜站著,迴想。


    項葉也沒有睡,坐在桌前,沉默地看著木鳥。


    看來,這木鳥,隻有當她一個人時,才會傳話。


    董棾的父親——董聆,從前是項葉父親——岩絕,府中的門客,後入朝為官,步步青雲,如今也是一品的文臣。


    董棾和項葉自小就認識,幼時卻生疏得很,直到謝林舉行“拜師典”,她倆在那重逢,彼此留了心,才逐漸親近起來。


    今日兩人相約千裏荷旁縱馬,因是王公子弟都愛來的去處,難免會碰見幾個熟人。


    項葉和董棾馬立橋下欲渡,坡頂中央,幾個姑娘拽著繩子、抓著剛摘的荷花嬉笑正歡。


    董棾的馬鞭朝那邊抖了一下,對項葉說:“瞧見沒,那位賽花嬌的粉玉女,就是前兩天大出風頭的‘王家姑娘。’”


    項葉拍了兩下馬頭,讓它別左右地晃,又眯著眼睛在一堆嬌豔裏找那位粉的,這一找到,嚇了一跳,這姑娘的罩衫可真不一般。


    現下京城裏流行,從腰線處往下,縫九條細的紐帶,這樣裙子被風吹過,或是一走起來,就更添柔美飄逸。別家的姑娘追求獨一份的美,頂多在帶子上絞些彩線、金絲,這王家的小姐,直接在帶尾鑲了九片薄圓玉,怪不得一直停在橋上,一動不動:“你爹不是剛為這事,參了她家兩本,現下過去,依她的性子,怕是要生事。”


    董棾哼笑一聲,駕著馬轉頭:“我從不和愛吃‘金絲卷’的人計較。快些走吧,和她碰到一起,都不知道大家又該怎麽傳了,這礙了我以後約小公子泛舟湖上可怎麽好。”


    項葉沒忍住,笑出了聲,調轉馬頭去追她。


    這“金絲卷”可跟“王小姐”今日的名聲幹係緊密。幾年前,有一戶浙商來京城十香街開酒樓,首打菜品就是這道“金絲卷”,賣價極其昂貴,說醬是用東海外靈國神樹上的瓊漿釀的,和麵的水又是往雪山運來的,擺盤的金絲是“三味軒”提供的。剛開張時,王小姐和她的好友們夜夜揮金捧場,後來“三味軒”報了官,說這浙商行騙,一經調查,醬是用他們自己種的南瓜、黃花釀的,水是從井裏打的,麵常是做饅頭剩下的,鐵統一鑲層金再擰成絲就是金絲。真相一出,大眾嘩然,王家姑娘和那群玩伴們,這人傻錢多的名聲也就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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