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梓語將畫具一一收拾起來,想起剛才的事情頗覺好笑。嘴角不自覺微微翹起,甜美笑容始終留在臉上。


    “小姑娘,在畫畫呀?”一道蒼老的聲音傳入耳中。


    唐梓語迴頭,一個瘦小枯幹的人影已經到了身側。


    來人頭帶一頂棉布僧帽,一件加厚灰色僧袍裹在身上。略顯臃腫的衣服,將她枯槁的身形襯得更加瘦弱。


    惠恩師太。


    這位老師太頗有些來曆,出生於民國年間,到現在已經有100多歲了。


    據傳聞昔年還是一位大家閨秀,年輕時也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執意要出家,願青燈古佛,常伴一生。


    家裏拗不過她,想出了個折中的辦法,從家宅中劃出一個三進別院改為家廟,讓大小姐在其中出家修行。


    希望過個幾年,等她自己想通,或是厭倦了寂寥的日子,還可以重新還俗嫁人。


    奈何惠恩師太心智堅定,始終一心一意在廟中清修,加之天生聰慧,悟性極高。佛學修養日益精進,終成一代高僧。


    幾年前街坊改造,老師太的尼姑庵由於規模不大,曆史也不夠悠久,在建築上更沒有什麽特色。


    於是一紙拆遷公文下來,決定不再保留這三進院落,直接拆遷。


    此時寺院中也僅餘老師太一人,有關部門幾度磋商,終於定下了她的去處。


    由坐落於清歌街的普濟寺接納。讓她在寺裏參禪禮佛、頤養天年。


    這個決定乍一聽很不可思議,讓一個尼姑住到和尚廟裏去,瓜田李下說不清了。


    可老師太那時都100歲了,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還真沒人會對此置喙什麽,大多數人反倒認為這是老師太最好的歸宿。


    一晃六七年過去了,惠恩師太依然健在。偶爾會在適宜的天氣出來走走,活動一下筋骨。


    唐梓語曾經遠遠地見過她幾迴,兩人也沒有過什麽交集。


    現在老師太主動上來搭訕,卻是她始料未及的。


    據說惠恩師太年輕時是個大美人。不過,如今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來了。


    老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瘦小,身高可能還不足1米5,身上瘦的皮包骨頭。想想也是,這麽大的年紀,吃了大半輩子的素食,營養肯定是跟不上的。


    “師太好。”唐梓語甜甜一笑。“您老人家出來散步啊?”


    “出來走走,曬曬太陽。剛走到這裏就看見你和那個男孩子在這裏畫畫。還真是像啊!”老師太感歎一聲。


    唐梓語知道她肯定還有下文。老師太年紀雖大,但腦子還清醒著,不會無緣無故發感慨。


    果然又聽她開口道。


    “我出家之前,也時常陪著美院的朋友到街上寫生。那時候啊,西風東漸,風氣開一時之先。女孩子也能出來上學堂,那時候學堂裏很多女孩子都想著當女外交官。嗬嗬。”


    老人唇角帶笑,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分外開心。


    “你長得跟我那個姐妹很像,剛才見到你的時候,心裏還有些不敢相信。本以為是老糊塗了,眼神出了岔子。可走近一看,確實很神似啊。就像當年的往事又原地重演一遍。”


    唐梓語突然有了興趣,“你那位姐妹是誰呀,也是學美術的嗎?”


    惠恩師太將目光投向畫架,看到那幅粉彩畫,微微點頭。


    “西洋畫啊,跟瑜靜學的一樣。瑜靜從小就有天分,十三四歲的時候書法、丹青、製印都學有所成。後來不是美院開張了嗎,瑜靜就報名去學了西洋畫。”


    唐梓語感覺很有趣,沒想到萍水相逢的兩人隨便一聊,卻聊出了一位近百年前的老校友。


    “那位餘小姐可以算我的學姐了啊。”說完,就掩嘴輕笑,覺得自己這個輩分攀的有些高了。


    惠恩師太笑眯眯地點頭,又糾正了唐梓語的一個小錯誤。


    “我的那位朋友可不姓餘,她姓唐,叫做唐瑜靜。”


    “姓唐?”唐梓語這迴真的有些吃驚了。“您剛才說,我長得跟她還挺像的。”


    老師太眼光雖有些黯淡,但視力應該是不錯的。借著午後的陽光,仔細看了唐梓語兩眼,隨即確定點頭。


    “你要是換上她那身學生裝,或者是穿上旗袍,再把頭發剪短,就有七八分相似了。”


    唐梓語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感覺這件事情相當匪夷所思。


    支吾了半天才問,“那位唐同學後來怎麽樣了?是不是也一直定居在清歌街上。”


    惠恩師太笑著搖頭,語氣中滿是緬懷。


    “她呀,是個有福氣的。雖然年輕時也有諸多不順,中途也鬧出了不少風波。最終還是得了個不錯的歸宿。嫁給了一位民國駐北美的公使,最終伉儷二人遠赴海外,音訊已中斷了七八十年,也不知道他們後來過得可還安穩。”


    唐梓語聽了這番話有些失望,本以為那位唐瑜靜可能是家裏的某位先祖,迴去還可以問問。


    “哦,其實我也姓唐,和那位公使夫人還是本家呢。”


    惠恩師太聞言,突然顯得非常激動,瘦弱的身體居然微微發起抖來。


    這下可把唐梓語嚇得不輕,生怕一百多歲的老太太就此倒地不起、一命嗚唿。


    萬幸,惠恩師太身子骨還算硬朗,漸漸的自行恢複過來。隻是把頭深深低著,身體顯得格外佝僂。


    唐梓語因為角度原因看不清她的表情。此時此刻才真實的感受到,眼前這位的確是已年餘百歲、風燭殘年,生命之火隨時可能熄滅的老人。


    半晌,老師太才抬氣頭,神情變得異常堅定,似乎剛才下定了什麽決心。


    “小姑娘,容我說句交淺言深的話。葉鬆然這個人很危險,與他親近的人很少有得善終的。當然也不可觸怒他,最好與他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唐梓語愣了好久也反應不過來。老師太怎麽前言不搭後語的。


    剛開始不還挺清醒的嗎,現在怎麽就開始胡言亂語了?


    葉鬆然是誰?


    跟我唐梓語又有什麽關係?


    少女也不敢提出質疑,生怕老師太一激動真惹出個好歹來。


    惠恩師太見唐梓語沒什麽反應,稍作思量,又道,


    “是貧尼老糊塗了,姑娘你別放在心上,當我什麽都沒說。”


    貧尼的自稱很奇怪,從剛才到現在她從來都是說我的,突然換了個稱唿,像是要刻意彰顯出家人的身份,藉此表明此事與其無關的態度。


    忽又話鋒一轉,非常突兀的問到。


    “剛才跟你一起的男孩子是誰啊?”


    唐梓語被問得有些哭笑不得,都一百多歲的老人家了,怎麽還那麽愛八卦呢?


    說好的您老人家精修佛法近百年,早就達到萬事不縈於心、無所掛礙的境界。原來都是騙人的啊!


    不過也無所謂了,她跟錢峻洋也就是比較玩得來的朋友,也沒什麽不好說的,


    “他叫錢峻洋,也是住這條街上的。您大概也聽說過,他家做的是字畫裝裱生意。據說手藝還不賴,有好多本地書法家、畫家、收藏家都上他家去裝裱修複字畫。”


    惠恩師太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貌似隨意的問道。


    “他師傅是不是叫高維聰?”


    唐梓語相當詫異,脫口而出道,“那不是他師傅,是他爺爺。”


    “哦,一個姓高一個姓錢,怎麽會是祖孫關係?”


    唐梓語這時有些懶得迴答了,別人家事也沒有這麽刨根問底的。


    但考慮到老師太的年紀,大概是犯糊塗了吧。就隨便再跟她解釋幾句。


    “錢哥從小就是被高爺爺家收養的,跟親的也沒什麽區別。”


    此時,惠恩師太臉上表情莫名的奇怪,給人一種高深莫測之感。然後說出了一段讓唐梓語百思不得其解的話。


    “葉鬆然,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出自《論語子罕》。高維聰,視遠惟明,聽德惟聰,出自《尚書太甲中》,錢峻洋嘛,讓我想想……應該有出處的……對了,是《中庸》裏的句子。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好大的氣魄,這一世你是胸懷鴻鵠之誌啊。”


    老人語氣平穩,情緒穩定,顯然不像是精神有問題的樣子。但說出來的話,卻莫名的讓人感到惶恐。


    唐梓語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隻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


    惠恩師太說完之後,顯然是體力不濟,常常唿出一口氣之後,神情立刻委頓了下去。


    剛才那一番話,像是抽空了她身體中的精氣神,眼見像是老了十歲。這一下看上去愈發蒼老了。


    朝著唐梓語勉強一笑,輕輕擺了擺手。語氣虛弱道,


    “小姑娘,我言盡於此,聽不聽都在你。走了。”


    說罷,緩緩轉身。傴僂著身子,一步一步向東行去。背影是如此蕭瑟,仿佛風中一片隨時都會破碎的枯葉。


    唐梓語目送著她遠去,一股莫名的情緒鬱結在心頭,一時之間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原地站了半晌,突然唐梓語笑出聲來。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又是葉鬆然又是論語的,應該是老師太年輕時候的事情吧。都傳說她當年出家是為情所困,沒準就是遇到了哪個渣男被騙了。


    時代變了呀,如今女孩子可不是這麽容易被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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