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中跪了一宿的尤乾陵此時正躺在閣樓頂層的窗前。今日天氣不錯,日頭恰到好處地從窗外鋪灑進來,蓋了他一頭一臉。


    他安靜地閉目養神,將自己足足演了大半個月的戲碼迴顧了一遍後,腦子裏閃過周知堯那張茫然四顧的鐵青臉,不小心笑出了聲。


    正在對麵桌前細細看那隻玉臂的閆欣也不小心聽到了,抬頭看躺得舒舒服服的平南郡王,說:“張明輝放了嗎?”


    平南郡王臉上的笑還沒展開就被她這句煞風景的話給說消了。


    “本王辛苦了這麽多天,你不謝恩就罷了,還提要求?”


    閆欣想想這一趟確實尤乾陵立了大功,邢江一死,她覺都睡得香了。


    細數背後好處簡直一籮筐!


    首先熊致的身份保住了,國子監案子所有鍋都會蓋在邢家——或者說,蓋在禮部的頭上。


    變相地熊致拿命要保的人之後也會平安無事。


    他們也算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將他的遺願做到了最好的程度。


    其次,徐致的身份沒有泄露,在禮部的徐臻也會相安無事。倘若熊天家破人亡背後確實有禮部的人在推波助瀾,那麽徐臻將會是他們日後針對禮部時安插在其中的一枚特別好用的棋子。


    ……雖然以徐臻的性子,能保住自己已算不錯。但好歹也算是個保障——萬一禮部今後還有什麽舉動,他們不至於太過被動。


    現在讓閆欣還有點顧忌的,就是張明輝了。


    按照她的想法,張明輝日後是要進入工部的人。工部他們還沒有特別可靠的線人,張明輝是她唯一的人選。


    這些橫七豎八的彎彎道道,閆欣早就在跟尤乾陵提出要邢江的命後,給尤乾陵說過。


    但尤乾陵一直沒給自己確定的答複,讓她有些不放心。


    尤乾陵感覺到她咄咄逼人的視線,提醒說:“別把你的不放心擺在臉上。”


    閆欣悻悻地收了眼神。


    她倒不是對尤乾陵不放心,而是對尤乾陵的動機不放心。張明輝滿打滿算是她手裏的人,並不是平南郡王的人。


    如果她是尤乾陵,一定會放自己信得過的人進工部,頂替掉張明輝這個多餘的人,以免出差錯。


    思來想去,尤乾陵都不是會把她的想法放在第一位的人,她不由得開始思考該用什麽理由讓尤乾陵選擇自己的人。


    這時候,尤乾陵低聲說:“張明輝的去向我和老師商量過了,今年工部的人選會添他一個。”


    閆欣一頓,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尤乾陵翻了個身,背對著她,說:“再給我擺臉色,我就讓人踢了他。”


    閆欣當即坐正了身,說:“別呀,他至少算是正兒八經站在我們這邊的,您現在手頭上能用的人那麽少,多一個都是賺的不是嗎?”


    尤乾陵:“你又知道我缺人了。”


    說平南郡王缺人讓外人聽到了絕對要說閆欣沒見識,閆欣自己也是這麽覺得。她當下猶豫道:“……不缺人?”


    尤乾陵覺著這女人也是奇怪,大多數時候精明得跟鬼一樣,偶爾卻會泄露出一點不知真假的愚蠢反應來。


    想也知道堂堂平南郡王跟前當然不缺人用,整個朝廷裏多少人想往他手底下塞人。


    隻是對他來說大多數人不能用罷了。


    滿打滿算他手底下能相信的人也就元碩和張朝這兩撥。元碩還好一點,偏偏張朝還是個不服管教的性子。


    最致命的是,他的人,也是有人盯著的。


    閆欣並不知道他平南郡王真正的難處,當真覺得自己前麵那番話著實托大了。原本想大放厥詞一迴,也瞬間收迴了一點。


    “張明輝很好用的,你也看到了他扳倒邢江的手段。”


    那一段確實讓尤乾陵對張明輝刮目相看了一迴。


    “而且,我也可以幫你管著他,你不用操心多好。”


    尤乾陵聽到這裏皺了眉。


    “你管?那他還是我安排的人麽。”


    閆欣嘟囔說:“不讓你操心也不行?”


    尤乾陵說:“我這不操心那不操心,一天到晚躺著啥事不幹,你覺得很好啊?”


    當然不好。閆欣一聽這話就不得勁。


    “那不行。”


    ———


    尤乾陵笑了。


    閆欣這一句不行讓他找迴了自己在她麵前一點體麵,瞬間不想找茬了。


    他一眼瞟到了閆欣麵前的那隻木偶手臂,發覺這東西和閆欣做出來的東西風格全然不同,便問:“這是什麽。”


    閆欣聞言低頭,忙說:“啊,差點忘了這個。”


    說著,她雙手托起了那隻手臂,推到他麵前,說:“你多看兩眼,日後若是有案子裏出現了類似的東西,不管用什麽法子一定要弄迴來。”


    尤乾陵一頓,當即收了自己散漫的神色,盯著看了起來。


    閆欣說的話跟他之前帶她去北鎮撫司時,交托給她的事不謀而合。隻不過現在反過來是她跟自己說。


    “跟在北鎮撫司那邊看到的有關係嗎?”


    閆欣迴憶了片刻,說:“有些是一樣的,但是很少。我想看看能拿到多少,說不定可以組成一隻整個的偃偶。”


    尤乾陵之前隻覺得那些東西充其量是用來引導自己的道具,真正的線索應當還是和那些案子有關係。


    他完全沒有想過這些東西可能和案子無關,而是它們本身之間有關係。


    “偃偶?”他莫名地坐起來,開始細細地觀察起這隻手臂。


    這木偶手臂看上去和閆欣常帶在身邊的偃偶質地完全不同。不管是最初見到的笑偶還迴的驚偶,都能看得出來是木頭製作,但麵前的手臂乍一眼看著像活人的。


    尤乾陵不由得想象了一下這手臂若組成了一整個人偶,指不定真是傳聞中活似真人的偃偶了。


    “哪來的?”他問。


    閆欣說:“徐致送給我們的。”


    說完,她又補了一句。


    “但我懷疑隻是借著徐致的工具送給我們而已,它本身和徐致的案子無關。”


    跟瞿家鄒氏給她女偶頭有異曲同工之效。


    尤乾陵一聽到‘我們的’三字時,抬頭看了她一眼。


    “我們?”


    閆欣抬眼看他,以為他不明白她方才的話,便解釋說。


    “就是我鑽進鐵箱內拿出來的盒子。”


    一說到機關,閆欣就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炫耀情緒,她雙眼閃著光,念叨說:“我跟你說,裏麵有機關,倘若不是我們拿到他,這東西一定會被千金絲絞碎。”


    尤乾陵嘴角彎了下。


    “哦,你真厲害。”


    閆欣抿著嘴笑,說:“一般般啦。這迴能拿到這個,全靠大家齊心協力。”


    尤乾陵多看了她兩眼——和他在朝中見過的許多人不同,閆欣說這番話是真心實意地不貪功。


    而麵對這樣的人,讓別人也起不了爭功利的念頭。


    他無趣地想除她之外誰有這本事能拿到這完好無缺的部件。


    分明就是給她的東西。


    不過閆欣這下意識將他算到自己人裏麵這點,尤乾陵倒是被取悅了,他也不戳破她的‘失誤’——雖然這人不跟自己算計的時候通常都意味著這點事在她眼中當真不算什麽。


    這麽一想,尤乾陵對她這些習以為常的東西生出一些興致,他坐起身。


    “要如何分辨?”


    閆欣起身,上身趴著桌就要伸手——被尤乾陵一巴掌拍開,說:“懶死你,不會走過來說?”


    閆欣隻得悻悻地走到他身側,一手抓住手臂的手腕處,說:“摸一下你就知道了。”


    尤乾陵遲疑地探手,輕碰了一下那手臂,隻見那手張動了一下,像活物一般。他登時背後起了一層薄汗,手縮了一下。


    閆欣不客氣地嘲笑出聲。


    “被嚇到了嗎?”


    尤乾陵涼涼地看她,說:“很好玩?”


    閆欣一點也不會看人臉色,說:“嚇你這樣的人最好玩了。我都不明白這些東西有什麽好怕的,它們又不像人那樣有那麽多心思。”


    尤乾陵可不這麽覺得,像活人的偃偶,真的不會帶著人的心思嗎?


    閆欣喃喃道。


    “它們感受到了什麽就做什麽,若是換做人你還得猜人在想什麽。”


    尤乾陵嗤聲反駁道:“那是你日日接觸,習慣罷了。”


    閆欣不以為然,她見尤乾陵那不幹脆的模樣,索性抓了他的手,伸向那隻手臂,說:“囉嗦什麽。他動了對吧?這裏有機關。”


    尤乾陵被她強行拽著,又抗拒又想試,就這麽欲擒故縱地輕摸了一下。


    手掌掙動了一下,尤乾陵嚇了一跳,收迴手時見那手掌緩緩張開並撚出了一個蘭花指——就在他的眼前。


    閆欣特有帶著一點硬氣的聲音低聲在他身側說著話。


    “會動的偃偶基本都會在活人最為敏感之處設立機關,用這些機關連帶啟動他周身的關節,做出相應的動作和反應。這樣才能確保它像人。”


    尤乾陵給她這一嗓子說得腦海中現出一個撚著蘭花指的人偶衝他笑的光景,腳底竄上了一陣接著一陣的寒意,背後同時滲出了冷汗。


    閆欣在這個時候停頓一下,頗為自賣自誇地說:“你見過我的偶,看它們的反應雖然有些突兀,但都是因為碰撞間機關被觸發了。”


    尤乾陵:“……”


    他生平第一次發覺,閆欣做的偶醜絕人寰也不是什麽壞事。


    她說著又從尤乾陵手中抽走了那隻手臂,翻轉過來,輕碰手背,手臂忽然彈起來——閆欣眼疾手快地收手。


    “哇,不愧是前輩們做出來的東西,反應好快。”


    尤乾陵無語地瞥她,沒好氣地說:“……還說我呢,你自己不也被嚇到了。”


    閆欣強嘴說:“隻是很久沒見到這麽靈敏的偃偶部件了而已。你可記住了,碰到這個一定要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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