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謝家的待遇就如同它的名頭一般的好。


    初九甚至有些訝然,明明她已經“主動”告知了這謝宅管家自己的身份,不過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仵作。


    但是李管家也隻是稍顯詫異,而其餘的下人態度依然恭敬謙卑。


    雲霞院內負責的丫鬟更是主動問詢初九有沒有其餘的需要,燒好熱水就要伺候初九沐浴更衣,而現在初九麵前的桌上擺著精致的待客食盤。


    初九隨便眼神一瞥,就能看到床上的薄被是質量最上乘的陵陽彩錦,屋內的各處點綴看上去樸實無華,實際上價格都頗為不菲。


    正當初九胡思亂想覺得自己都襯托得有點矜貴的時候,敲門聲響起。


    先前提到的雲霞院負責的丫鬟青蓮笑臉盈盈,她的腳邊放著燒好的熱水。


    而其身後站著兩名恭順垂頭的粗使丫鬟,腳邊同樣放置著熱水。


    初九笑了笑。


    “多謝青蓮姐姐細心。”


    聽到初九這麽喊,青蓮一愣,隨即抬眸看一眼難得入住雲霞院的這名年輕的客人,他笑容純淨,親和,讓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青蓮忙微笑答道。


    “初九公子客氣,這都是奴婢當做的。”


    說罷便指揮著兩名粗使丫鬟把熱水倒入房內的木桶之中。


    又將幹淨的軟布懸掛好,將洗澡用的澡豆擺放好,方才轉頭看向初九。


    依然是教養良好的微笑。


    初九瞬間明白,忙擺手。


    “青蓮姐姐,初九是個粗人,向來獨來獨往慣了,不用麻煩青蓮姐姐。”


    她可還沒膽子大到讓美女幫她沐浴。


    再說。


    她原本是打算東西放好就去書房找謝珩的。


    結果李管家字裏行間的意思似乎都是,夏日炎熱,來雲霞院的客人定然是要好好梳洗一番,先去拜見家中老夫人的。


    畢竟謝珩已經許久未迴府上,現在也應該在老夫人處。


    本身老夫人對於自家孩子不迴家就心裏不滿著,初九既然是大人的下屬,這於情於理...


    初九算是明白了。


    李管家是在點她。


    透過和藹的對話告訴她,自己既然是謝珩手底下的人,要在老夫人麵前表現好些,這樣夫人才能更加理解自家大人的所作所為...


    初九躡手躡腳將門窗關好,方才試了試水溫。


    細心的青蓮還將沐浴的香包,藥包貼心放了一整排供初九選擇。


    初九伸手滑動著清透水麵,隨即脫掉衣服,泡入桶中,選了個玫瑰味的香包,放置在水麵上。


    她微微閉眼,仰靠在邊緣處。


    這一路上,她精神無比疲憊,雖說自己也並非挑剔環境的人,但能有更好的條件放鬆一下,她自是願意的。


    畢竟,她天天握著拳頭說自己仇富,但那富人的生活,換她她也愛過。


    差不多洗好了,初九輕輕吐出一口氣,眨巴眨巴眼,站起身,任由水珠滴落。


    伸手拿過一旁的幹淨軟布,細細擦過身子。


    糾結了一會穿啥後,初九便換好了衣裳,重新整理了一下頭發。


    她的衣服。


    不對。


    應是她的男裝。


    少得有點可憐...


    初九看了一眼在日常包袱裏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阿娘給她準備的及笈的衣裳,想起阿娘曾經帶她去選料子,花紋,眼角眉梢溫柔的笑...


    她情不自禁伸手撫摸著柔軟的衣衫,過了一小會才小心翼翼將這件衣裳放好。


    等初九打開門後。


    就看到青蓮端正站在屋簷下,聽聞聲響,迴過頭來,與初九見禮。


    青蓮輕微一愣。


    這少年公子的氣質極好,梳洗了一番後,不知是不是她錯覺,她總覺得先前還開朗的少年眉間似乎有雲籠霧罩,比這雲霞院內的盛開的夏荷更有雅韻...


    哪裏有一點像仵作的地方。


    饒是青蓮向來成熟穩重,也不由對眼下的年輕公子多了些好奇。


    “初九公子,奴婢帶你去梅香齋吧,現在大人與老夫人都在那處,大人也吩咐了,若是你這邊忙完了,可以過去一趟。”


    初九點頭。


    先不管她是何身份,總歸是謝府的客人,確實該給謝宅的當家主母問好的...


    梅花傲雪淩霜,堅韌,高潔。


    一路上,青蓮走在前麵為初九帶路,所遇到的謝家所有下人,都停下手中工作,默默站立行禮,其謝家家教從手底下人身上便能看出...


    順暢來到梅香齋,入眼的門頭所書牌匾,為謝家書法家謝明庭所寫,梅香齋三字,典雅雋秀,與謝宅風景完美融合。


    此時的花廳中。


    二人正在平靜飲茶。


    謝老夫穿著淺茶色金絲褂子,戴著鑲嵌著瑪瑙石的咖色護額,麵色威嚴,看不出喜怒。


    隻是靜靜放下手中海棠茶具,眼神落到初九身上。


    初九低頭行禮。


    “見過老夫人。”


    謝蘭氏輕輕點頭。


    “初九仵作,坐吧,不必拘禮。”


    初九乖巧點頭,走到屬於她現在身份應該坐的地方,剛一落座,便有婢女走上前來,為她倒茶。


    謝蘭氏眼眸輕抬,眼底深處滑過幾分淺淡的詫異。


    竟是如此有禮的少年人。


    聽李管家說,是個年輕的仵作...沒曾想,那民間地位低微的仵作,倒是懂禮,這位置也有些講究,但他好似沒有過多猶豫,就清楚自己應做哪合適。


    想到這。


    謝蘭氏第一次對自家孫子帶迴家中的客人多了些探尋和好奇。


    不過...


    謝蘭氏麵沉如水,側眸看向謝珩。


    看到自家孫子那一臉高山流水的淡然,迴想起墨春一臉無奈的迴報。


    她心中頓時就來了火氣。


    “季然。”


    “我聽聞,你前兩日便迴了神都。”


    “怎的,家中是有何阻擋你破案的糟心玩意兒,亦或者是,你嫌我這老婆子多嘴,影響你破案的心情,還是說,這謝家,連讓你休息的資格都未曾有?”


    花廳內鴉雀無聲。


    謝蘭氏心中怒火升騰,本在外人前還克製著,但謝珩迴來就算了,與她都不曾打招唿。


    擰頭就去書房了,甚至於還將自己的手下帶迴謝府雲霞院休息也不與她招唿一聲。


    迴神都別說問候了,甚至於派墨春出去兩次,都喊不迴來。


    隻把自己必需品,朝服拿走,就毫無音訊。


    她生謝珩氣生了那麽久。


    他愣是連個唬她的理由都不琢磨琢磨,她是越想越氣。


    破案厲害了不起?


    自小聰慧了不得?


    性子這般冷淡究竟是隨了誰像誰?


    到底什麽時候成婚,是不是要等她百年後人死燈滅?


    初九垂頭安心當鵪鶉,之前在客棧看到墨春的時候,初九就在想,這陳郡謝家應是在神都有宅院的,謝珩怎的不迴家與長輩問候一聲。


    沉浸於案件之中。


    她甚至於經常,不對,不是經常,是偶爾,偶爾一次關注就能發現,謝珩並沒有好好飲食的習慣,甚至於她所注意到,謝珩時常晚睡早起,正常人睡不夠,就會變得不正常...


    謝蘭氏的發火,似乎是在謝珩的意料之中,他的反應平靜得仿佛這輩子已經應對了很多次。


    “祖母,季然不曾這般想過,您莫要多心。”


    瞧瞧謝珩淡定的模樣,初九總算是能體會到,這老夫人為何看到他那張臉就無端怒火中燒了。


    這解釋了跟沒解釋有何區別。


    哦對,區別就在於,謝珩態度是不錯,甚至於跟平日的冷漠比起來都顯得乖順了些。


    但是和他自己比,並非和普通人所理解的乖順一樣。


    比如,謝珩的下一句。


    初九都害怕這謝宅當家主母拍案而起。


    “祖母,若是沒有其餘事,孫兒便告退了,案件還有多處細節未曾處理。”


    謝蘭氏不怒反笑,火氣亦是有止不住的趨勢。


    但她瞥了一眼坐在堂中的初九,還是忍住給了謝珩麵子反問。


    “你迴府便是如此敷衍於我?”


    謝珩抬眸,一雙狹長黑眸明顯怔愣了片刻,隨即溫和迴應。


    “祖母,季然不曾敷衍您。”


    好一個不曾敷衍。


    謝老夫人挑眉,她聽聞了謝珩上朝後得陛下召見的事,對於自家孫子的能力,她從未否認過。


    但她在意的本就是其他的點,謝季然這小子,連個天子召見這麽正當的理由都不曉得與她說。


    其餘府中的孩子們,哪個不是懂事有禮,日日與長輩行禮,偶爾還陪著長輩出行。


    她倒好。


    呆在這宅子裏一年四季,她除了看花開花落,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更別談什麽子孫滿堂,什麽承歡膝下。


    什麽玩意?


    那都是別人家的事?


    謝蘭氏就這麽僵著身子,微捂著心口,臉色一沉。


    “哎,老身是不是造了什麽孽...”


    見謝蘭氏不適,一向服侍於她的老媽媽與其對視一眼,忙著急開口。


    “老夫人,您沒事吧?可是心口又疼了?”


    謝蘭氏疲憊點頭。


    順便瞄了謝珩一眼,從那張冷淡如雪的臉上看到淡淡焦急,她眼下的怒火才克製了些。


    “哎...氣死我了...”


    謝珩起身,他始終是規矩淡定的,但麵對祖母的某些要求,他實在是沒有辦法...


    隻得開口喊道。


    “祖母....”


    謝蘭氏蹙眉。


    “哎呦我的心口....”


    陸媽媽瞬間就明白了。


    “老夫人,您這症狀連太醫都說了,是心病,您可莫要太憂慮太傷心了,對您身體不好....”


    初九垂頭。


    乖巧坐著。


    耳朵豎起來。


    聽得津津有味。


    她懂些人體與醫理,這謝老夫人麵色紅潤保養得當,哪裏是心疾之人的表現。


    何況,她一個外人還在這的情況下,謝家老夫人能不知曉,這不是不給謝珩麵子嗎?


    她就是刻意這般。


    想看看...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罷了。


    再說,她可曾聽說過,這謝蘭氏娘家可是簪纓世家,她年輕的時候叛逆得很,女扮男裝上陣殺敵的勇猛,讓其在貴族夫人口中頗為有爭議。


    隻不過因為年歲大了,再加上其謝家的名聲在外,說起此事的人才越發少了..


    這樣的一位老夫人。


    想從自家孫子身上找什麽答案,還不清楚嗎?


    初九覺得,像謝珩這樣的大聰明,怎麽會不清楚其祖母所想呢。


    無非就是借口推諉...避讓見麵,或許是謝珩真忙,或許是其祖母催得他以忙為借口躲避...


    隨即,陸媽媽看向謝珩。


    “大人,您這好不容易迴府一次,老夫人是開心...”


    “但是大人,老夫人如今身體不佳,您倒是順著些可好。”


    謝珩眉頭微蹙,但還是點頭。


    “祖母,身體重要,我扶你去休息會。”


    謝蘭氏聞言微微挑眉,但明顯謝珩的態度還是讓他不滿意。


    “哎... 我聽聞,羅國公府這月又喜得一子...那世子年歲,比季然還小一歲呢...”


    “說起來,與我交好的那些姐妹,這每天多忙...又是給孫子孫女挑字,選吉時,又是張羅著喜事,廣發請帖...”


    “我這多閑...我都閑出病了...我這連梅香齋供得菩薩坐下青磚幾匹都快數清楚了....瞧瞧,我這身子太脆弱了,這般清閑,也能生病....”


    說著說著,謝蘭氏還微微撐著扶手坐直了些,對堂下的初九來了一句。


    “你說是吧,初九仵作,哎,這平白無故,讓你看了笑話。”


    初九趕緊抬頭擺手,滿臉真誠。


    “老夫人您莫這般說,身體最重要,您得保重身子啊。”


    哪裏是笑話。


    對於清冷矜貴的謝大人,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的謝大人,她實在是好奇其在自家將他養大的祖母麵前是何樣。


    這哪裏能是笑話。


    這樣的熱鬧,也就她鍾初九今日趕上了。


    還是謝珩親自安排她來謝家住,她這才趕上這口新鮮的....


    想必現在某位大人心中別扭不已。


    是不是後悔給這看熱鬧的人帶迴家啦....


    謝珩眼眸一抬,剛好看到少年真誠笑容之下,那明晃晃的一抹狡黠笑容。


    ?


    心知按著少年性子此時所想。


    謝珩眉梢微挑,主動開口。


    “初九,老夫人好奇我平日公幹之事,我這人嘴笨,向來不會哄祖母開心。”


    “你這性子,我瞧著討喜,想來祖母也會開心些。”


    “這樣,你來與祖母說說?說不定兩句之後,讓祖母也能開顏些?”


    初九的笑容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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