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不急。”


    見謝珩半晌終於說話,而且並沒有否認自己的猜想,葉璧安臉上多了些笑容。


    說實話,這幾日相處下來,他覺得鍾初九人還不錯。


    紫薇村花娘事件,鍾初九能以如此年齡說出那些話,不是他葉璧安高看鍾初九,即便是神都,同樣年齡的男子,能與其相媲美的,依然很少。


    鍾初九雖然不會武。


    但大人的要求也並不是一定要武藝高強。


    若是能夠去神都為大人效命,為陛下分憂。


    那麽此次青州之行,也算是有些收獲。


    不知道大人還在猶豫些什麽。


    像鍾初九這樣的小滑頭!


    不趕緊捉了,說不定哪天就溜走了....


    初九迴到房間後,先將門窗全部檢查了一遍,看到放在窗前,門端的兩縷發絲沒有過多的變動。


    方才小心翼翼從床底取出一個包裹。


    包裹裏,有鍾淰手書的《屍語論》一二卷。


    初九將油燈點燃擺於桌前,又將外衫掛好,開始記錄今日所聞所得。


    事出從急,她陪謝珩上門尋證,這三本格錄,隻是完成了其中的驗屍記錄,按照大頤律令,每次驗屍後,都要按照字號製作三本格錄。


    一份上交所屬州縣。


    一份交於被害者家屬。


    一份自留備案。


    從她接手花娘案,到花娘案前期受害者屍骨交還親屬,至今日外派澤縣接手萬寶案。


    與阿爹書房中那整齊厚重的案卷,格錄相比,她的這些,屬實顯得過於單薄,但又沉重。


    初九專心致誌,將要記錄的所有一一完成,與平日裏的檢驗正背人形圖不同,初九對於畫像有自己的要求,雖然在驗屍方麵,不必要如同作畫那般。


    但依然有驗屍方麵的講究。


    麵前這份“檢驗正背人形圖”,已經做好了大部分的標注,損傷,傷痕,淤痕部分,初九已經一一圈出。


    按照已經做好的圖,初九再次模擬,又畫了一張。


    她也要備一份,放在自己整理的卷宗裏。


    這萬寶,屬實古怪,他身型高大,比同齡人體型高很多,可她觀萬全與萬蘇氏,甚至於萬家其餘人,也都是普通人正常體型。


    雖不算矮小,但整個萬家,似乎並沒有特別高大之人。


    初九一邊將受傷處拿兔毫筆圈出,一邊思索。


    這傷痕分布,集中於脖頸下處。


    那麽犯案者的體型,並不高大。


    這淤痕有輕有重,使力不均...鈍器敲打,非錘,非斧,非鐧,非骨朵,幾乎可以肯定就是普通簡單的棍棒。


    但那小院之中,勉強尋來的棍棒,比對痕跡,都不符合...


    初九差不多要快完成第二幅人形圖的繪製,她舉起兩張圖,細細觀察是否還有遺漏的部分。


    驚訝發現。


    這圈出的赤色部分。


    無論是從密集程度,還是從推測的長度粗細來看....


    總覺得有些不協調的地方。


    初九想了會,還是優先將人形圖完成。


    這萬寶案。


    在死亡時間上的撲朔迷離,增加了破案難度。


    在死亡動機上的範圍增大,更是難上加難。


    高度腐敗的腫脹屍體,麵部嚴重變形,其父母也非真正第一眼就認出,萬全下意識的,是去看死者身上所著衣物。


    衣物....


    初九洗漱完畢,又不放心拉了一遍門窗,方才吹滅燭火,安安靜靜躺到床上,眼睛微閉。


    今日求證的人。


    誰更有嫌疑呢....


    總而言之,若是要想找到關鍵線索,那萬寶的行動路線,顯得非常重要。


    要濾清他自千文私學出來後。


    前後去了哪。


    見了哪些人。


    做了什麽事。


    最後被人目擊到的地點又在何處....


    初九突然疑惑,誒,這些是驗屍的仵作應該思考的嗎?她的驗屍記錄很清楚,寫明了推測死亡時間,緣故,結論...


    對於花娘案,她心中滿腹愁思。


    一是想快速查證此案是否與老頭子案件確認無關。


    二是花娘案,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案。


    她明確清楚自己急切想知道,兇手是誰,是何目的,有沒有接觸過阿爹。


    但如今。


    花娘案已破。


    她也拜托過張戍私下詢問犯人是否接觸過驗屍的仵作,得到的結果是趙誌紅根本沒有在意過驗屍結果...更別談其他。


    那麽現在。


    她為何會這樣呢。


    明明她還有更多要做的事。


    明明前方路,一片茫茫。


    除了那詭譎的香氣。


    她幾乎毫無思緒。


    她為何,還會希望案件能夠盡快探破....


    阿爹從前驗屍,輔助破案之時,他是怎麽想的....


    想到這。


    初九摸著放置在胸口上,那沉甸甸的《屍語論》。


    想起無數個夜晚,她迷迷糊糊,看到阿爹挑燈奮筆....


    彼時她不理解。


    這寫屍體的書,誰會看。


    現在她好像懂了一點,但好像也沒懂....


    .....


    客棧很安靜。


    一聲吱嘎的聲音傳來,初九方才仰頭,正好看到謝珩慢條斯理從樓梯走下。


    看到初九已然起床,收拾完畢,坐在桌前,桌上還放著好些東西。


    他麵色不改,依然不疾不徐走下。


    聲音很輕。


    “怎麽不多睡會。”


    初九仰頭看著謝珩,男子今日一身白衣,嘴角微微上揚,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每走一步,都帶著優雅的氣質。


    衣袂飄飄,宛如謫仙。


    這謝珩自小都接受什麽教育,怎麽生成這般不食人間煙火渾然天成的仙裏仙氣模樣的...


    說實話。


    初九生活中鮮少看到穿白衣,能穿得這般好看的。


    不由看得愣神。


    驚覺自己盯得看了良久,初九僵硬轉過脖子,尷尬應道。


    “習慣早起。”


    她以前愛睡懶覺,老頭子又格外自律,見不得她偷懶摸魚,即便是阿娘偶爾護著,但她若不起來吃早餐,阿娘甚至會在阿爹麵前去嘀咕。


    阿娘的埋怨,比老頭子的日常數落威力更大。


    久而久之。


    初九便也習慣早起。


    看著阿娘在院中忙碌走來走去,為她和阿爹做稀奇古怪的早餐,是她童年時,很美很美的記憶之一。


    阿娘的手特別巧,就連普通的荷包蛋,也可以做出各種形狀。


    阿娘說,愛心早餐,做成愛心形狀是最基本的...


    更別說阿娘還可以做小兔子茶點,發酵的麵團裏夾著切得精細甚至還烤過的香噴噴的肉片....


    初九微微垂眸。


    世間最好的阿娘....她真真好想好想她....


    自從阿娘走後,她好像就懈怠了阿娘說的“每日早餐。”


    見初九先前還有些精神看他,如今就垂下頭去,沮喪的模樣。


    謝珩方才一愣。


    他自認為,剛才的話語,應該算是關心關懷吧?


    “咳。”


    “你桌上擺著何物?”


    謝珩也並不糾結來自鍾初九莫名其妙的情緒,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物件,淡淡開口。


    聞言,初九抬頭。


    “公子,你看。”


    “這是人形圖,這是我判斷後的水質分析,以及對兇器的推測和簡易作畫....”


    初九每說一項。


    謝珩的眼眸,肉眼可見漆黑了幾許,偶爾又閃過明亮的光芒。


    他坐在初九身邊。


    自己都沒發現,二人距離比平日更加親近。


    “你是說,你分析了傷痕,覺得這傷,不像是一人所留?”


    謝珩細細將初九攤開的人形圖看了一遍,這圖中畢竟隻是圈點,若不細想,是不會考慮更多的。


    “公子,兇器我們都清楚,就是普通棍棒。”


    “但人握力,使力是不相同的,當然也可以結合實際情景去代入思索,或許是頭一下用力,後一下便會乏力,造成傷痕深淺不同。”


    “不過死者身上的傷很多,自脖頸而下,要麽是極其憎惡死者,在其失力後繼續毆打,且心緒不平,使力不均。”


    “要麽是不止一人,力量不同,使力不均。”


    “我想這傷痕的形成,隻有可能是這兩種情況...”


    初九伸手指著人形圖,專注的眼眸一眨不眨,緩緩跟謝珩分析著...


    夏天的雨,說來便來,天本就未亮,如今暴雨傾盆而至,灰蒙的天空一瞬間便黑了。


    小二迷迷糊糊從廚房內熱了碗稀飯,又拿了些小菜,尋思著今日客人起的早,要墊墊肚子。


    結果簾剛掀開。


    堂內又多了一人。


    他隻得先將熱好的飯菜端過來,先前的迷蒙也淡了許多,笑著說。


    “客官,我再去給您也盛一份。”


    初九看著一碗簡單的小白粥,甚至不能說粥,就一碗湯加著少許米。


    她看了眼謝珩,將碗往他那推了推。


    “要不大人先用吧。”


    謝珩黑眸未曾從初九畫的圖紙上挪開,他聲音清冷而低沉。


    “你吃吧,我沒這些忌諱。”


    本也不是個端莊有禮的性子,說實話,謝珩欣賞初九身上某些不加掩蓋的真實。


    何況他常年出門,沒那麽多吃東西的規矩。


    有的吃,能果腹便行。


    瞧著謝珩手腕放在桌上,眼神無比專注,將她今日想給謝珩看的東西,細致看著,似乎不想錯過任何。


    初九嘴角忍不住勾起淡淡的笑容。


    為了掩飾這份“張狂”的笑,初九端起碗,很是“豪邁”喝了一口。


    差點給自己嗆到。


    燙...燙燙燙....


    瞧著這動靜謝珩才抬起眼眸,淡淡垂眼看著旁邊的初九,聲音平和。


    “沒人跟你搶,慢些吃。”


    十四歲的少年。


    偶爾單純得跟那幾歲稚童一般。


    偶爾又狡黠讓人不得不正視其心中所想...


    初九瞪大眼,沒想到謝大人一點起床氣都沒有,甚至語氣這麽平緩溫柔....


    她乖乖抿唇,小口小口喝著米湯,時不時刨一口。


    正當腦子裏胡思亂想的時候。


    謝珩側過頭來,清冽的雪鬆香幾乎一瞬間就鑽入了初九的鼻腔...


    “這井水的品質....我倒是頭一次聽說,會影響人的死亡時間。”


    嗯?


    謝珩是在向她提問?


    大頤全書在向她提問?


    初九捧著碗的手一僵,隨即解釋道。


    “其實會有的。”


    “品質包含的方麵很多。”


    “比如溫度,冷些的水會導致人身上原本的熱量消散,會加速死亡...那小院中井高,水深,靠近地下,雖然天氣炎熱,但水相對於較為冰冷..”


    又比如水的品質,有的水直白來說,比較髒,正常人在髒水中的生存時間,肯定是低於在相對幹淨水中的生存時間的...”


    葉璧安打了個嗬欠。


    總覺得自己好像聽到樓下有人說話。


    慢悠慢悠下樓梯。


    就看著這麽一副場景。


    小仵作端著碗,時不時喝一口,還側著頭跟身邊的大人講什麽。


    瞧大人那模樣,不經意間點頭,似乎頗為認同。


    小仵作看起來,跟那學堂上的夫子似的...


    大人反而像學生了?


    葉璧安趕緊揉揉眼,他看錯了?


    這時,櫃台旁的簾子又掀開。


    小二端著稀飯走出,誒?怎麽又多了一人....


    .....


    葉璧安喝了兩大碗稀飯,才勉強飽了,他看著麵前明顯看上去和諧不少的二人。


    覺得有些奇怪。


    但是那裏奇怪,讓他現在來說,他也說不出來。


    正當他下意識想詢問大人,今日又去哪裏的時候。


    卻見客棧外緩緩走來一人。


    這人,不是藥王穀的那女子?


    雲硯本想去公廨找人,但她確實對官府沒什麽太多好感,聯想到那日少年貼心告訴了她住處,她便早早就過來了。


    初九看到雲硯馬上站起身來。


    “雲姑娘,莫非是蔣小花醒了?”


    雲硯並沒有進客棧,而是站在客棧門口,依然是冷冰冰的美麗麵龐,輕輕點頭。


    “醒了。”


    初九迴頭看了謝珩一眼,見謝珩沒有太多反應,她才帶著笑容主動往雲硯身邊走。


    “雲姑娘,昨日我見她氣息微弱,還以為短時間內,不會蘇醒。”


    “雲姑娘不愧是傳聞中的藥王穀之人,醫術高明,初九佩服。”


    雲硯正想蹙眉說點啥。


    卻見麵前少年眉飛色舞。


    “實在是太好了,這麽早,雲姑娘竟然冒雨前來,由此可見,姑娘不似外表那般冷若冰霜,實際上心腸格外善良,也不願耽誤他人之事。”


    “雲姑娘真是人美心善最最好的代表。”


    葉璧安瞠目結舌之際,卻發現謝珩輕飄飄瞥了他一眼,眼神中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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