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章直挺挺在門前站了很久,等他迴過神來,天色已然暗下。


    這年輕的男人,名叫謝珩。


    他比謝珩年長十餘歲。


    謝珩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若非談吐閱曆,他甚至覺得就看臉,謝珩可能隻有十八九歲。


    這麽年輕的公子,短短幾句話,就掌握著寧家的未來。


    如果他將花種獻給公主,得到公主讚譽,那寧家育花美名,將會傳遍整個大頤...


    日後有人再提起寧家,不會再想到,這是一個被流放的罪族...


    但謝珩的話同樣表明。


    他將寧家的改變,交給了自己。


    寧家的族規,必須要廢除,或者更正。


    寧章對謝珩承諾。


    往後,寧家所出生的女子,將是寧家最好最幸福的花娘。


    她們不會再有及笄之後那樣痛苦駭人的煩惱。


    她們隻需要沐浴在陽光下,開朗成長,若是遇到喜愛的男子,不會再有不平等的族規束縛。


    寧家一整個家族,都是女子們最硬氣的後盾。


    若是有人負她們,寧家就是最好的娘家,不會再有責怪,謾罵,隻會包容每一個他們看著長大的姑娘....


    這些話說完後,寧章看到,站在謝珩身邊的小鍾仵作似乎是紅了眼濕了眼眶。


    再仔細瞧,他便側過身去了。


    寧章抬眸,看著漸漸落下的夕陽,與天邊連起,上麵是緩落的夕陽,下方,該是即將升起的朗月吧...


    ......


    我叫寧微微。


    我的娘親很美麗,她教我讀書寫字,在後院給我擺好了專門的沙盤,阿娘說,寧家許多女子不識字。


    若是微微學會了,再去教她們可好。


    我不太懂,便跟阿娘說,微微學會了去教她們,可是讀書寫字,有什麽好呀,萬一別人不肯學,不跟微微玩了怎麽辦。


    我到現在都記得。


    阿娘的表情。


    她好像是在笑,笑得很溫柔,跟往常一模一樣。


    但她眼裏閃爍著淺淺的水光,後來我才明白,那些水光,是阿娘悲傷的眼淚。


    阿娘說。


    微微啊,你知道讀書寫字,有什麽好處嗎?


    我有些迷茫,我喜歡在沙盤裏塗塗畫畫,也喜歡聽阿娘誇讚。


    但是好處是什麽。


    我不知道。


    阿娘沉默了一會才說。


    “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


    我聽不懂,阿娘也沒有跟我解釋,過了好一會才將我抱在懷裏,笑眯眯安慰著。


    “微微啊,王朝很大,隻有讀書啊,才能獲取智慧,了解天下,得到進步....才能將我們微微,培養成一個善良的小才女呀...”


    我聽懂了。


    阿娘說,讀書會讓我變成小才女。


    我念書大聲的時候,姑姑總會走過來,拿曬花種的簸來輕打我的額頭。


    我覺得有點痛。


    姑姑總是調侃我,咱們家微微讀書的聲音太小聲,她幹活都聽不到了。


    原來姑姑是想聽我念書的聲音。


    我摸了摸有些紅的額頭,看著含笑的姑姑點頭。


    “微微知曉,會讀大聲些的。”


    其實姑姑也不比我大多少,但是姑姑又勤勞,又認真,長得也漂亮。


    之前還老有人登門給姑姑說親。


    但是阿爹不太滿意,都給拒了。


    我最喜歡的事,便是躺在阿爹給我做的纏著紫薇花的躺椅上,晃晃悠悠。


    看阿爹,姑姑在院中忙碌。


    阿娘偶爾會幫忙,偶爾會轉過頭來照顧我。


    阿爹,阿娘和姑姑都那麽愛我,我覺得我是最幸福的。


    後來姑姑偶爾會與阿娘私自在說些什麽。


    我不知道她們背著阿爹好不好。


    但姑姑臉色比那梔子花還白,她可是最精神的,神色不好,阿爹也擔憂,這件事,我也從來沒有告訴過阿爹。


    後來我才發現。


    差不多隔三個月左右,阿爹在院落中,將花種用月光攤曬時,會曬一整晚。


    手裏拿著米囊花和其果實。


    那是一種五彩繽紛的花,有紅色,粉色,白色,莖株亭亭,花很大,花瓣鮮豔,花心飽滿,是一株極其美麗的花。


    我記得這花,它有些奇怪,花蕾是圓球狀的,盛開後,卻格外迷人...


    阿爹拿著米囊花大半夜就在院子裏站著。


    背影看起來格外落寞。


    我看到阿爹拿著小刀,把那米囊花的果實劃開,果中有漿汁滲出。


    阿爹就如同平日裏嚐其餘果實一樣,舔了一口,但又不一樣,他從站著到坐在我的躺椅上,一會發抖,一會躺著,月光下,能看到阿爹額上細密的汗珠...


    我知道,阿爹可能有心事,但我不敢問,因為我也是起夜才偶然發現。


    若是我問了,阿爹阿娘都知道,我偷偷在夜間飲水的事了。


    後來阿爹越來越瘦。


    姑姑每隔幾個月,也會虛弱許久。


    阿娘也越來越不開心。


    我即便念書聲再大,他們好像,都沒那麽多心思聽了....


    阿爹死的時候,很痛苦,他不住拿頭撞樹,一邊撞一邊喊。


    “我要砍掉,我要把你砍掉,妖樹,你這妖樹...”


    阿娘和姑姑嚇得不行,但她們根本攔不住好像已經產生幻覺的阿爹...


    阿爹死了。


    聽說,仵作驗屍結論卻並非是撞樹死的,而是阿爹沒氣了,停止唿吸而死的。


    沒有了阿爹。


    我感覺,我的心好像穿了個大洞。


    阿爹不會再舉著我,帶我去半山腰上采花。


    阿爹不會再給我帶我最喜歡精致的小玩意。


    阿爹不會再有其他人欺負我的時候,將其趕走。


    我的阿爹死了,我成了沒爹的孩子。


    阿娘也變得好沉默,她漸漸不怎麽教我念書寫字了,到了剛開門賣花種的日子,她也閉門不出,將自己關在房間裏。


    姑姑每天出去眼睛是紅紅的,迴來眼睛也是紅紅的。


    有時候,看到姑姑背著花籃的肩膀勒出血了,我不由跟姑姑提出,陪姑姑一起。


    記得那時候姑姑愣愣看了我許久。


    方才抱著我。


    眼淚打濕了我的衣服。


    我才知道,原來姑姑心裏,真的很難受....


    再後來某一天。


    我和姑姑迴來時。


    發現阿娘不見了。


    我從前院找到後院,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阿娘可能會去的每個地方,都找了一遍。


    阿娘都不在。


    她從來不會這樣的,阿娘怕生,不願賣花,根本不會走太遠。


    阿娘會去哪....


    我哭得傷心。


    姑姑卻抱著我,抱得很緊。


    她對我說。


    微微,以後我們倆相依為命,有姑姑在,不會有任何人欺負你的,絕對不會。


    我不懂。


    我後來才明白。


    那麽優秀的姑姑,同村那麽多人提親的姑姑,為了占著我家供血的名額,一直沒有成婚。


    她每日上山,去養花的地方,勞作到規定時間,背著滿滿一籃子花種或是剛摘下的花朵迴來。


    第二日再帶我出門販賣。


    我後來慢慢知道了....


    姑姑每隔三個月,在經曆什麽。


    我突然明白,阿爹為何會如此悲傷卻無助,因為他唯一的妹妹痛苦,他卻不能分擔。


    因為他的妹妹一旦嫁人,我一旦及笄,那放血之事,就輪到了我身上。


    阿爹每日每夜睡不著,在這樣極度焦慮下死去...


    我也突然想通了。


    阿娘為何要逃跑。


    因為她不喜歡村子,她是讀書人家的小姐,怎麽可以做拋頭露臉之事...即便知道姑姑已經過得這麽苦了,阿娘還拋棄我和姑姑。


    我恨她。


    姑姑將放血的事一直瞞著我,後來,是寧暖偷偷告訴我的,她爹娘心疼她,一直想給她好好補身子。


    寧暖從沒滿十四歲就開始害怕。


    知道這件事後,她的胃口,也變得更差了。


    當我知道姑姑為我做的事之後。


    我找姑姑談話。


    希望姑姑能夠嫁人,能夠有自己的生活,我沒關係的,不就是放血嗎,等我找到合適的男人嫁了,那我也不用放血了。


    但是姑姑看了我很久。


    問我。


    什麽是合適。


    她這一輩子,不明白什麽是合適。


    她告訴我,不僅僅是因為我,更是因為,她沒有遇到自己想嫁的那個人。


    我疑惑不已。


    姑姑這麽漂亮,怎麽會呢。


    我問姑姑,那族長家的,不是想娶姑姑嗎?


    姑姑神色很淡,告訴我,雖然她很敬重族長夫人,但她不願做寧華續弦,更不願做族長媳婦。


    我又問,那寧林叔呢,他手藝最好,性格也好。


    姑姑眼底有那麽一絲光亮,但很快黯淡了幾分。


    我若依賴於他,他想必,會被人欺負,罷了。


    姑姑性子直,可能不喜歡性格軟的。


    我又想了想。


    那寧慶叔,他還有功夫,能保護人。


    姑姑臉上閃過淡淡厭惡。


    嗯,也能懲罰人。


    瞧著姑姑的確沒有那個意思,我也不想勉強姑姑,但我還是決定,下一次我會自己去祠堂。


    直到那個男人站在我麵前。


    他跟尋常走商不太一樣,他的目光明亮清澈,直直朝著我走過來。


    他身形高大,很輕易就將我和我的影子全部籠罩。


    想起寧家的其餘男人我不由有些害怕。


    她遇到的寧家男人都是如此,多是隻看容貌,便下定論之人。


    平日與姑姑賣花,也偶爾會遇到調笑之人。


    但姑姑三言兩語,就會將那些人罵得臉色青紅交加離去。


    還不等姑姑皺眉開口。


    麵前的男人壓低了聲音,小聲說道。


    “二位可是寧歡姑姑,和寧微微妹子?”


    我和姑姑對視一眼。


    卻見麵前男子掏出一方手帕。


    那手帕上,縫著三名儀態不同的女子....


    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卻看姑姑眼裏好像劃過了些許驚喜。


    她裝作跟男人攀談,與其定好了約在土地廟裏。


    那裏鮮少有人去。


    我們平日裏受規矩束縛,從暗道過去也方便。


    我知道了,這名男人叫趙天喜,他是受那個女人的托付,專程從北庭,來到了青州,是來找我的。


    我很冷漠。


    已經跑了那麽多年了。


    還找我做什麽。


    直到這時候,姑姑才開始勸我,原來當年她們是商量好的。


    我一直厭惡憎恨的女人。


    是為了我那虛無縹緲的未來,才做出了這一輩子都沒做出過的大膽決定。


    趙天喜也說。


    她一路北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等她去到節度使府,她渾身上下,已然沒有了溫婉秀麗的樣子。


    節度使府的下人將她當做乞丐驅趕。


    若不是這乞丐從遍體鱗傷髒兮兮的身上掏出了一封保存完好,封麵字跡蒼勁有力的信件。


    她根本見不到鎮壓一方的節度使大人。


    那時候,趙天喜正好路過,他年齡還不大,是來節度使府上跟門客習武的。


    見這婦人瘦弱顫抖,那封信件卻保存得相對完好,二者一對比,趙天喜不得不停下步伐。


    去將婦人扶起來。


    並且告訴下人,應該將信件呈給節度使大人,若是誤了大人的事,傷了大人故人,他擔不起這個罪責。


    那人被嚇到了,同樣也是因為這婦人拿出來的,是這樣一封幹淨整潔一看就非常人所書的封麵。


    才會把守門人嚇到的。


    幸運的是,北庭節度使大人讀過信後,便專門安排人接待了涵娘。


    涵娘身體已經很虛弱。


    前麵幾日,她還去給節度使大人行過禮,後麵,在那方院子裏,她基本上臥床不起。


    趙天喜去看過她。


    卻發現她坐在床邊,繡著什麽。


    問她,她也不說。


    後麵再去看她,又發現她一邊咳嗽,一邊寫什麽。


    問她,她還是不說。


    趙天喜自小喪母,當時在門前,涵娘不顧自身的堅持讓他震撼,他不由地會想關心這個同自己娘親看起來有幾分相似的婦人。


    趙天喜去得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照顧她的人說了些關於趙天喜的事。


    涵娘終於慢慢放下了對他的戒備。


    趙天喜本想為涵娘盡孝,認她做幹娘。


    因為醫者說過,涵娘時日不多....


    他未曾娘親床前盡孝侍奉過...卻享受著娘親留下來的所有...


    但涵娘端詳了他許久,最終拒絕了他。


    雖是拒絕,涵娘也敞開心扉。


    跟趙天喜講述了她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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