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夢遙很排斥女士吸煙,但眼下看她抽煙的這副樣子,優雅與霸氣,豔而不俗到了極致竟也能生出繁茂的幻境來……還有那麽點兒風塵氣息。


    夢遙便又忍不住羨慕。


    莫非自從丈夫進監獄,她每日就這麽寂寞活著,空虛打發閑暇嗎?她又羨慕人家的夫妻情深。他們,或許就像紫色蘭與陽光的追逐,不離不棄的恩愛吧。


    哪像自己?


    在思索間她消失了眼淚,任憑淚痕嘎巴在麵頰和下麵眼眶。


    老板娘抽完一根,又點一支,良久,便問一句,“你是怎麽來到這邊的?”


    “我是表哥給介紹的一個老男人,他就是運河對岸蓮花池的。我那年不足18歲,他40多。嫁了之後,因生幾個女孩,在家裏就總被打。”


    於是夢遙不再多說。


    迅速挽起毛衣襖袖,露出胳膊上醜陋的疤痕,又掀開後背處,上麵斜斜的都是一尺多長不規則,一條條密密麻麻。


    疤痕像夏日雷雨裏夜空中撕扯開來的縱橫閃電,扭曲且猙獰。一片片不規則的、如魔鬼的臉,看了令人膽顫不安驚心動魄,而又無力操控改變。肩膀頭處,大腿內側,還有小腿肚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兒,數不清個數。


    老板娘看了,竟然忘記吐煙圈。


    直到一口反嗆入了喉嚨,一聲聲嬌聲的咳嗽,她才醒過神兒來,瞬間一口惡氣噴向空中無自控,絲毫沒有了剛才的優雅。


    “嫁到這邊,不讓我迴娘家,也不給我錢,我出去做點兒小買賣賺的零錢,也被他洗劫一空,然後又被毒打。最畜生的是,我生的幾個女嬰隻留下一個,其餘三個,都被他千八百塊的偷偷賣掉。


    聽傳言。


    買走的女娃,名字就是買時花的錢數,什麽王八百,李一五,劉兩千。”夢遙忍不住又流淚,並且捂住眼睛,“你知道,生一個賣一個。那日,夜裏,我昏倒在運河上,就因追趕又被賣掉的孩子。”


    最後哽咽,她再也說不下去。


    “妹子,你受苦了。”老板娘看著她浮雕一樣的脊背,心疼之餘唏噓不已。


    而且她還扯開脖子下的胸口處,三個歪扭的字跡:見人、掃巴行。


    “為什麽會有髒話?”老板娘不解。


    “就因為生了女嬰,婆婆用草木香燙上去的。”


    老板娘蹙眉,扔下煙不再吸,似乎又想起來什麽,“你是不是還喝過破爛?是那個一年前時喝破爛的破爛西施?”


    隨著夢遙的愣住。


    她繼續說,“記得一個美女,來我這酒店喝破爛,弄走一堆酒瓶,少數二個。第二天,她居然退迴二個酒瓶的錢。那個女人就是你,對不對?”


    “啊?”夢遙失神,黑漆漆的羽睫眨動,紅唇黛眉,精致穠麗,“哦哦,確實有過這麽迴事。”


    她點頭認可。


    “真是好人沒好報,你如此善良,品德高尚,竟遭遇如此不順。”老板娘評價完,心中的怒焰被層層撩撥,再也壓不下去。


    夢遙靜靜垂下眼眸,嘴角噙著沉默。


    隨著沉默,老板娘的紙煙落在她素白纖細的手指間,微抖,彈下少許煙灰,煙頭展露出橘紅色的光亮。擔心夢遙嗆,老板娘微微推開玻璃窗,隻漏縫隙。不知不覺裏,又一大串煙灰被風吹散,輕輕灑落在空氣裏。


    最後她把煙放下。


    煙灰缸裏已經擠滿煙頭,“這樣吧,什麽老不老鄉,就衝你的人品,我也要仗義幫一把。等身子好了,就在這兒端盤子,每月600包吃住。”爽快豪邁的老板娘剛說完,夢遙緩緩起身,居然感動要跪。


    “哎呀使不得。”老板娘趕緊起身,攙住夢遙,“快起來,咱們都新社會的人,不帶這樣的。”


    夢遙坐在床上,“我想明天就端盤子,包吃住不給錢也好。主要是,我再也不想迴那個惡魔一樣的家了。”


    “哦哦,好,咱不迴。那你目前身子骨能行嗎?”


    夢遙聽了點點頭,黑漆漆的眸子,閃動著晶瑩與真誠。


    “那也好,如果感覺不舒服,可以先算實習,每天隻有中午晚上端盤子,隻工作一個半小時,衛生的活計不要做,一個月拿300,行嗎?”


    夢遙聽完雞啄碎米一樣。


    因為這300,她需要賣好幾個月冰棍和喝很久的破爛,最後的結餘也沒這麽多。


    “一會兒我派人送衣服來,你這些衣服就先撂一邊,穿不上。”


    夢遙更加感激。


    “說動就動吧。”老板娘轉身出去。


    一會又有敲門聲,一個身量不高的小女孩彎腰屈膝,手裏托摟一抱衣服進來,整整齊齊好幾件。


    棗紅色的製服棉襖,煙灰黑的製服棉褲,還有一個胸牌,大小與窄長條校徽差不多。最底下,還有夏天的一套,有白色襯衣和杏色鉛筆裙,還有一條小絲巾。


    夢遙看向床上堆放的衣物,嘴角激動顫抖,外表通情達理,言辭並不匱乏的她,最終都不知該如何表達謝意。隻能局促不安,向小服務生僵直笑著,沒有多餘的神態,最後雙手交叉來迴揉搓。


    “明天早晨,我再來帶你!”


    “嗯好,謝謝!”夢遙又是滿麵春風般的笑意。


    這一次的她眉頭舒展,身心綻放著愉快,徹徹底底,從未有過的開心洗滌著她經年堵滿汙垢的血脈。


    一大早,夢遙梳洗打扮自己,心情自然如沐浴春風,換了身衣服,臨去一樓大廳前。她俯身,疊起那破舊汙漬的棉褲,橡皮粉的毛衣,還有爛馬肉,掏出紅紗巾放在床上。


    那雙鞋子上,依然還掛著兩根淺棕色的細麻繩。所有的物件,最後用那根破舊的紅褲帶將它們結實捆好。拿來一塊舊浴巾,將之緊緊裹起,成為很小的一團,放於洗手間對麵通道的壁櫥裏,一個最不顯眼的下層櫃子。


    就讓它們,永遠躺在這裏吧,那些隻是個痛苦而又沒用的過去……還是不堪迴首的。


    一大早,晨曦熹微。


    早春的清晨微寒,袖底被涼意浸透,遠處的薄霧似輕紗縈繞,光禿的樹木枝幹,沐浴在濕潤的晨霧裏。暖陽斜照進玻璃窗,朝霞絢麗,璀璨紅豔,似一朵盛綻的繁華,絲絲縷縷透著暖融。遠處的天際,朝霞將層雲染透,驕陽躲在錦緞般的雲後麵,半遮半掩。


    今天定是個好天氣,似提早嗅到了春暖花開。


    隔著寬大厚實的垂地窗簾外,投進葵園飯店的大廳中央,高檔的水晶吊燈於空中懸掛,璀璨的琉璃珠成串逶迤搖曳,更加彰顯著氣度不凡。在米白色的桌布旁,夢遙筆直站立,她雙手交叉,向每一個來用餐的客人真誠微笑。


    她此刻化著淡妝。


    鬢邊的桃花,無論怎麽也掩不去它的灼灼粉潤,不知咋,近日桃花總在灼熱,偶爾還會刺癢。但照鏡子仔細端詳時,又是美豔潤澤無比的,似乎一改往日多年的黯然。


    細細迴想。


    鬢邊桃花,萌動活躍有多久了?似乎就是那次昏倒在籬笆處,做了一個夢,夢到儒雅的翩翩男子開始,才有了這種現象。


    此刻。


    陽光透過那雕花的窗欞,灑在大廳,輕塵在光束裏起舞,早春的陽光清淡,柔柔染上心頭,叫人心中無限明媚。


    夢遙精致的眉毛細長上揚,不用暈染,渾然天成,高高的鼻梁不用打側影,也是挺拔高聳,鬢邊桃花與鮮潤的唇瓣,也渾然一體。雖然經曆過去種種磨難,但她畢竟不足三十歲,還很年輕,過去的磨難已過。


    現在的她,似是涅槃重生。


    透亮的大門開啟,門口陸續走來用餐的客人。夢遙趕緊迎上去。一個微笑綻放,唿氣如蘭,禮貌而分寸打著手勢。她長長的脖頸微微往一側,身體稍稍前傾,紅唇輕啟,貝齒閃亮,過去老奶奶一樣的三齊頭,也被整齊挽起,在後腦勺處整齊挽成一個發髻。發髻又被一個蝴蝶結的黑網子輕輕罩起,耳處戴著兩枚珍珠耳飾。


    目前她的一切,似都被溫柔對待。


    她的麵頰紅粉,心裏卻好像異樣的滿足,似乎是有什麽情緒在飛揚,格外輕盈。像經過了長長的嚴冬,在某個早晨突然推開門,迎麵吹來了春風。


    用餐的客人,順她的手勢落座,又都在她的身上逗留許久,以為走錯地方,誤以為自己坐上最高價的國際航班……而眼前的夢遙,則是航班裏最漂亮的空姐,在為大家做最周到的服務。


    尤其她胸部的掛牌,像一枚大學的校徽,如果不知,還以為是哪所名牌大學裏走出來的校花。


    在那之後,十裏八鄉的男子中間暗暗傳開,都說葵園飯店裏,有一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她往大廳一站,滿屋的衣香鬢影,皆黯然失色……像極了失傳上百年,民間懸掛供奉的桃花仙。


    來用餐的人,便更多了。


    並且飯店緊挨河西務集市,這裏的生意更是紅火的不行。每日老板娘待夢遙,更加熱情親切,而且還許諾給夢遙,多加幾倍的工資。


    最後,夢遙月收入為2000元,是所有人中收入最好的,而且超過大廚領班。


    現在夢遙更加備受矚目。


    從老板娘到員工,都對她尊敬友好,因為有她的到來,客流量劇增,收入好了,每個人也都加了200元的獎金。


    這都是夢遙的功勞。


    貌比天仙,還沒有一點架子,尊老愛幼,態度親切自然。哪怕是大爺身邊的大黑,夢遙下了班後,都要找到它,專門喂食客人丟棄的肉骨頭。見大黑吃飽後,還要摟著親昵並且趴在耳邊,說好幾聲謝謝。


    老板娘最後,也想不出什麽獎勵方案,於是,又給夢遙的胸前換一個精致的掛牌。


    那上麵寫著“優秀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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