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著手腕的疤痕,還有脖頸上的不平整,其實身體的皮膚更是慘烈,偶爾還會後腦海隱隱疼。就是曾經在郵局被抓被打,那一悶棍留下的後遺症。


    她在心裏憤憤想著。


    倘若這是男胎,他開始轉變待我好,那這麽多年非人的折磨就可以不做數,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他習慣毆打自己,就會變了嗎?就會換迴最初那個四處奔波於集市,為懷孕的自己淘換零嘴兒吃的他嗎?


    夢遙在淡然之間,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雞皮疙瘩掉落一地。這麽多年的種種,即使他再迴暖,夢遙的內心也是拔涼拔涼如冰川,還是算了吧,被折磨太久,心早已冰冷如石。


    迴暖?


    早已不期待,尤其是來自他的,哪怕淘換零嘴兒,她也不要、不敢、無福享受。沉默的夢遙,內心澎湃不已。


    公交車一路搖晃。


    從鄉村土路上或顛簸,或搖晃蠕動,溝渠處,有二溜春柳緊挨。守護在外的,便是白皮的大葉老楊樹,一排一排整齊如站崗放哨的民兵,這裏的村村寨寨,都靠清一色的白楊樹串連起來。


    畢竟武清的區鎮叫楊村。


    在數千年前乃至大唐時期,先人就因栽種綿綿楊樹而得名。雖比不上後來北運河兩岸,綿延千萬裏的桃花堤煙樹蔥蘢、負有盛名,但無數的楊樹,便是武清楊村鎮地名的由來。


    緩緩到終點。


    夢遙下了長途車,坐上自行車,“吱吱呀呀”車輪壓著殘雪,腳部頓然冰冷,腳上的麻繩兒鞋帶兒,隨北風的飄拂更加傳遞冰冷。北風依然唿號,越到空曠的農村,便越能瞬間感受到冬季的嚴寒,一覽無餘的原野上,隱隱覆蓋著沒有化光的殘雪。


    周圍遠望,寒冷又刺眼。


    收迴眼光的夢遙縮起脖子,緊緊立上那件豬肝紅爛馬肉的大衣領子,但冷風還是往脖頸裏肆虐鑽個不停,就像刀子揮舞削在肌膚上。


    進了家門。


    夢遙步履蹣跚往前晃悠著身子,養胎好久被圈在屋裏,兩腿走路都發飄。牆角曬太陽的那幾隻雞瞪著眼睛,麵對她的迴家都吃驚瞧著,特別想詢問,她那麽久究竟去了哪裏。


    當晚夢遙就腹痛難忍。


    躺在炕頭,看著一圈,包括房頂上無數張裸體男嬰的笑容,她又開始翻滾軀體,但就是不破羊水。折騰到十點半了,被她坑習慣的老嫗,不耐煩迴到東屋休息了。任憑這個外地女怎麽折騰,不就是生個孩子嗎?反正又死不了人。再說,就她那樣的坑貨,早就死有餘辜。


    尤其前幾天又聽鄰居說,什麽女兒嫁人兒子娶媳婦,著急做四鋪四蓋。無論怎麽著急抓人,人家也躲著這個坑貨,這還不是因為她自己總生女兒,而被人家甩了嗎?人家做被窩幾鋪幾蓋,是為了討個吉利、所以都是尋兒女雙全的年輕媳婦來。


    被子誰都會做,但也要找吉利的人。


    再找不到兒女雙全的,人家也抓頭胎就生大胖小子的。唯獨生一溜兒女娃的,簡直是災難,根本沒人用沒人請。人家幫做完被子的,主家還給錢給禮物以示答謝、畢竟借了人家的吉運給自己兒女了。


    這個坑貨,不光在家裏不討喜,在外人眼裏,不也是不吉祥?哼!老嫗在憤憤然裏躺炕頭閉目養神,嘴裏不停念叨,“去死去死。”


    忽然,羊水開始噴湧而出,再有一個小時,又聽到哭聲。


    二喜上前毫不客氣,粗魯扒扯開雙腿中間。


    一看。


    忽然感覺眼前發黑,嗓子眼兒發甜腥味兒,頭暈耳鳴起來,快60歲的他再也不堪刺激,竟然急火攻心,一頭栽倒在炕上,老半天沒醒。


    最後終於醒來。


    他鼓起全身力氣粗著嗓子大喊,“我靠,又是個缺德的女胎。啊!啊啊!蒼天啊!怎麽就這麽懲罰我啊,我究竟造了什麽孽啊!”他哭嚎坐在炕沿子上,但還嫌棄聲音小,絲毫不去看產婦的死活。


    痛哭間,還大喊,“都怪這個掃把星!”


    最後,擦了擦嘴邊流出的黑色血跡。


    霍然爬起。


    幾秒鍾後,就騎到昏迷的夢遙身體上,拿起笤帚疙瘩,開始抽打夢遙的軀體,先打肩膀,後踢打不爭氣的肚子,再後來就打頭部,最後鼻子也流起了血。


    可是,他身體浮動抽打的姿態,又隔著低矮的院牆,像投影儀一樣,在前院的後牆上又一次放映。不一會兒,笤帚嘎達就已經打飛成了個耗子尾巴。他又跳下地,從外屋拿來地笤帚補充。


    “掃把星,你讓我在所有親戚麵前,丟盡了人現夠了眼,惹禍了,你又去裝死,我讓你裝,讓你裝!”


    他繼續毆打辱罵,但絲毫不解氣。


    手裏沒有武器,他又拿來燒火棍,燒火棍不堪重負,斷了好幾截,他又拿起老嫗早已備好的牙簽,紮她的肩膀,胸部,大腿上肉厚的地方,用力猛戳。


    都怪牙簽太細軟,戳幾百下就都特麽斷了。


    又拿來一尺多長的螺絲刀,沒想到螺絲刀不頂用,幾下就掉了把手,隻剩下細鐵棍兒不方便大刀闊斧操作。然後他喘著粗氣跳到外屋,迅速拿地笤帚進來,又站在炕上猛力撲打。


    最後又下地穿鞋,朝她的腹部新一輪猛踩狂踢,邊踢邊罵。踩踏完肚子,又劈開她的雙腿,猛力往雙腿處踢,“我讓你生女的,讓你生女的……”


    二喜已殺紅了眼,弄不清院裏是否有人喊叫自己,還繼續打,直到一個地笤帚又徹底飛了苗子,才止住。被坑了10年的光景,到如今,早已徹底甩幹並失去了所有耐性,一切幻想徹底分崩離析,虛飄兒的遮羞布大沒必要再懸掛,瞬間扯下蕩然無存。


    最後還是不解氣不解恨。


    一抬頭,看到炕頭牆上的裸體嬰兒男,清一色都在嘲笑自己的無能,嘲笑自己就是養不出兒子該著絕戶的苦命。便上前一把,放任情緒與過於不自控而導致的頭暈耳鳴絲毫不顧,他左一抓右一撓,凡抓到手裏的統統撕碎,最後狠狠扔在裝死坑貨的臉上。


    以示對她最大化的羞辱。


    忽然又下地,腳踩板凳,撕扯牆壁上的所有大胖小子圖畫,最後撕碎扔在地上。還不解氣,抬起腳,猛烈踩著膨隆老高的紙團,左邊幾腳,右麵無數腳,直到都踩扁不成形為止。最後還猛力踢幾腳,幾個扁圓又順怒火滾到門檻子附近。


    最後,他大口喘粗氣歇息,這才猛然聽到外麵果然有人在喊叫。迅速來到外間屋,一看又是大喜。


    “你怎麽來了?”二喜知道大喜在北京伺候生病的嫂子。


    “住院了,迴家來拿換洗的衣物。”大喜淡淡說著。


    “我半小時前就來了,看到你外麵後牆的大影子張牙舞爪,就知又不是好事。剛我派孩子去喊人,你別急,這次聽說是這個數。”大喜用手比了一下。


    二喜瞪圓大小眼,看清楚是2的意思。


    “還是那個人嗎?”


    “是。”


    “他幹嘛需要那麽多孩子?不是,不會是壞人吧?”


    “不會,這個你一萬個放心,他隻把孩子倒騰給不生養的夫妻,找的人家比你這家生活要好一萬倍呢。”


    二喜聽了這才點頭。


    “那、這胎,能不能、留下?”二喜怯懦低語,但沒敢抬起頭與大喜的目光直視。


    “你傻啊,你已留下一個女嬰,又留下女嬰,你第三個再生即使是個男孩上戶口也費勁,而且會罰死你,八千一萬的罰。


    再說,既然是女胎,就不能讓她無端搶占戶口名額。終究女娃也是門外頭人,養大了留不住,一輩子為這個留不住而被拖累,被窮死都有可能,可關鍵你生的是女嬰,值得嗎?


    再說,她剛還不到三十歲,機會還多的是,萬一你留下這女孩,下一個就是男胎、你怎麽辦?


    第三胎一輩子沒戶口當黑戶,花錢也沒用。等孩子長大後,你該如何讓她麵對自己是黑戶的尷尬和被同學的歧視?同齡裏被孤立,她會很痛苦。再說,她沒戶口,讀書都讀不好,而且聽說參加高考都費勁。


    一輩子,基本生活在陰暗潮濕的角落,


    更要命的是你家和我家的房子都會被拆掉,還要沒收所有家產,包括你家院裏的幾隻雞,也都會被抓走。聽東鄰張嬸說,連家裏的豬,羊,牛,甚至大鐵鍋都端走,所有親屬也都抓走,包括咱老母親那麽大歲數,如果被抓,你也忍心?”


    二喜聽了,雙手抓緊為數不多的幾根白發緩緩蹲下身子,痛苦非常。


    但是他內心很想和大喜說,自己的身體耗不起了,他已沒那份身體再造娃,更別提什麽男胎。何況折騰十年,男胎也沒造出來,此刻他恨透了夢遙耽誤榨幹了自己最後的青春殘留。但是出於男人的尊嚴,話到嘴邊,卻也始終沒能說出口、這隱匿於內心深處的難堪。


    隻能繼續聽大喜說教:“還聽說有一群小腳老太,每天都被規矩的跑操,背誦規章製度,一天隻給幾口飯吃,還包括愛玩牌賭博的老太太。


    都給捉一起,進行初步勞改。


    村裏有人看到他們跺起小腳,被罰踢正步、站軍姿啊。這樣的一呆好幾個月不讓迴家,誰受得了?再說迴家幹啥?房子拉了坨,上蓋一掉也就報廢了,而且一時半會兒有監視的、你也不敢迴家來修補,一旦冒頭,見誰抓誰。


    再說,好人家的孩子哪有送人的?


    這個理兒自然誰都明白,可到時因多一個人,咱們連家都沒了啊,所以萬不能優柔寡斷惜香憐玉,誰都知善心好,但那也是有代價的,而且是你我承受不起的。哎,咱們家太窮,折騰不起啊老弟。”


    大喜說完,也抹了抹眼角。


    “忘記紮臍帶,你先等,十分鍾後抱出來。”二喜忽的站起,聲音果斷而又哽咽。大喜點頭,站在外間屋沒動。二喜已打消留下女嬰的念頭,站起扭身迴西屋。


    十分鍾後。


    果然弄個小被,裹著粉團一樣的小孩。


    這小孩的確與眾不同,剛一出生就會睜開眼,而且啃著胖手不怎麽哭。二喜見狀依依不舍摟緊,用他那蒼老的麵頰又貼了貼小粉團,小粉團“咯咯”樂著。


    二喜好不舍得,他的心在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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