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2元家裏必交的費,又留下5元喝破爛的成本費,拿走9元放進暗兜,一共湊足60元。最後在兜口最深處,掏出幾枚硬幣湊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前後觀察,見確實沒人,就推車走出廢品廠。


    夢遙騎大鐵驢三拐兩拐,來到綠色郵局。


    她放下車,前後看確定好沒人才溜進去,進去之後,找到窗口,“同誌,我要匯錢。”


    三十幾歲的窗口女工作人員,抬頭看一眼,丟出一小遝單子,“填。”她幹淨利索要求著。


    哪次都是個男的,今是個女的,夢遙心裏嘀咕。她在身體兩側、抹了抹髒兮兮的手,哆嗦顫抖寫全張家口遙家寨的地址,然後寫滿金額61元整。


    “大寫的那個、我不會。”


    她羞紅了臉,歉意難安向窗口怯生生承認著不會,窘迫感十足。


    身穿綠色製服的女工作人員,仔細端詳單子,在大寫處替她填好陸拾壹元整,然後瀟灑而又帥氣蓋上郵政的大戳,無比莊嚴威風。


    夢遙長唿一口氣,剛準備轉身,便聽到耳邊一聲驚天的大雷。二喜不知啥時從天而降,今天他手裏居然拿一節木棍,有小臂粗細。隻見他啥也不說,照著後腦勺猛砸過去。夢遙還沒轉過身,隻覺眼前一黑,重重倒下去。


    “你是什麽人?怎麽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保安模樣的一個中年人走過來,嗬斥。


    “你管得著嗎?這是我娶的外地媳婦,她無數次偷家裏過日子的錢,郵寄不知給誰。我來修理修理她,這就犯法嗎?”


    保安一聽,皺了皺眉頭,畢竟這家務事,誰能說得清?


    “怎麽著,你這老家夥,你算趕哪輛牛車的?你想三個鼻子眼兒多出一口氣兒嗎?你瞧上這外地娘們了嗎?你瞧上了,給我10萬就歸你。不給錢,就少你媽在這兒胡亂逞英雄。都你媽三裏村五裏地兒,誰還不知道誰是個啥玩意兒了!”


    “切,同誌,我說你怎麽這麽犯渾呢?在我們這個郵局門裏頭搞事情,那是行不通的,我們有權監督和製止不文明的鬥毆行為。還有,你口口聲聲說誰看上誰?簡直是離題太遠、荒謬至極無稽之談,請你這個同誌,要對所說的話負責。”


    二喜不管太多,一步跨到櫃台處,一向對外人嚇得哆嗦的窩囊包,在錢的麵前與外人也忽然鼓足鬥誌。他拍拍水泥麵的櫃台,“同誌,她剛才郵寄的錢,現在反悔了,你給我還迴來,趕緊。”


    二喜張開手在櫃台上。


    忽然夢遙此刻搖晃站起身,雖然兩眼冒金星,但也聽見他在理論什麽。


    “不要!”


    她向櫃台裏麵的服務人員、顫音低聲製止,然後一手捂住額頭,閉上眼,另一隻手趕緊扶在櫃台上,努力撐住自己的身軀。


    “她是我媳婦,而且外地的,未經我許可偷了家裏的錢,郵寄給窮娘家,我有權利製止她的偷盜行為。”


    女工作人員聽後,冷靜眨動濃黑的眼睛。


    沉默幾秒說,“你家事我無權幹涉,目前隻能聽從辦事人的意見,而且戳子已蓋、表格已填,已進入郵局係統,我個人無法幹涉。”不清楚是不是女人同情女人,總之無論怎麽,女職員就是不答應二喜的要求。


    二十分鍾後。


    二喜周圍接連出現了四五個保安,而且是年輕精壯些的。他一看討不到便宜,難看的醜八怪麵頰抽搐著,“好你個死娘們,好容易人贓俱獲,這次做賊,居然還有同夥野漢子幫襯,看到家我不削碎了你。”


    語罷,狠狠扭身就走,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工作人員長輸一口氣,幾個年輕保安麵麵相覷,不知行兇者在罵誰。年長的保安走過來,攙扶夢遙走出郵政大門。


    大家也都散去。


    夢遙扶著後腦勺,往外走。她依然是那件破舊的大襟襖和勉襠褲,還有那雙串了麻繩兒褪了色的舊球鞋。一邊走,一邊踉踉蹌蹌,忽然她扶住二八大鐵驢,嘔吐起來。


    她蒼白著臉,勉強推車前行。


    “哎,你看你看,外地嫁過來的女人舉目無親,活著可真不易啊。”圍觀的路人,在小聲感概。


    走一路,夢遙嘔吐一路,一直到家門,她又扶籬笆牆幹嘔。


    這是怎麽了?


    她的雙腿發沉,四肢頓感無力酸軟,最後身子軟軟掛在了籬笆上。那幾隻老母雞見狀,在她的身邊驚叫著“咯咯咯”。見沒人出來,又跑到風門子處“咯咯咯”,最後有兩隻又跑到玻璃窗處。


    老嫗卻在門後燒香禱告。


    抬起頭,看到幾隻老母雞,膽子大的開始啄玻璃,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個死畜生,再討厭,我就一鍋燉了你。”然後又閉上眼睛,繼續祈禱保佑,“要生男胎,生男胎。”


    母雞聽到被嫌棄的氣息,也就四散了去,直到天黑,守著她的幾隻老母雞,才勉強迴窩,因為它們嗅到了雨的氣息。


    “人的世界好殘酷,人的世界太恐怖。”母雞們無奈之餘感慨著,努力擠緊身子,但它們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


    二喜在炕頭,睡得死去活來,他因媳婦背著偷錢而感到無比震驚和恥辱。


    “媽的,想捉弄老子,哼!”在炕上睡著之餘依然氣不忿。


    今天跳蚤特別多。


    他起身,往身上大塊塗著清涼油,然後又重重躺在炕上,畢竟年齡大了,在咒罵聲中,不一會兒便是鼾聲如雷。


    夜裏。


    窗外,雨下的淅淅瀝瀝,雨滴落到屋簷,卻也敲疼在心上。濕潤了,清涼了,喘氣也均勻了。午夜時分,昏過去的夢遙,夢境裏,仿佛聽到一翩翩美男的歌聲。


    “一紙落花,一紙悲涼,夜幕聽風,淡了癡狂,歲月早在鬢邊,劃出淺淺的傷;悠悠歲月,嫋嫋花香,春花秋月,紅塵阡陌,放飛無限思緒,一攬落花的殤……”


    歌罷。


    忽見穿藍色西服的優雅男人,戴一副銀絲眼鏡,文質彬彬,手裏舉一大束桃花,不停向夢遙揮手。夢遙微笑著,赤足長裙,如神聖之女緩步向前而去,仿佛他就是自己生命的全部意義、主宰期待與歸宿。


    “春意濃濃,怕燕子、歸來恨晚,空自說、樓頭眺望,宅身庭院。縱是紅河春夢好,足知緣薄幽懷怨,且任我、倚遍欄杆,誰人管?


    傷遲暮,天涯遠,香夢苦,情繾綣,佳期渺無際,雙眉難展。欲出京城關外客,但期攜手柴門掩。燈前共,漫倚住紗窗,天天見。”


    夢境裏,春風徐徐,吹花翩躚落。


    夢遙仰著幸福的笑臉,向那個傾訴相思的俊朗男子走去,衣袂長發隨風舒展,如神女般飛揚……順雨水滴答,等夢遙緩緩睜開雙眸,卻是趴在一節籬笆牆上。


    嗯?那位年輕的男子在哪兒?


    舉目四望無果,才知曉,哦,果真隻是夢裏。藍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衣領子,整齊的鬢角,笑意盈盈,手裏舉一束桃花……夢遙的腦海裏,特別清晰存盤著那張俊朗清秀、而又儒雅的麵容。


    嗯?


    這不就是兒時畫中的那位男子嗎?男神偶像從畫裏走出來了?複活了,會嗎?哦,不,雖說是同一個人,但他比畫中要青春帥氣很多。可明明他變成了真人,還為我作詩唱歌,怎麽一眨眼就不見了?此刻的夢遙,唇邊浸潤雨水,最後如吸吮甘泉純露一般。


    她終於徹底醒來。


    眼眸又泛起亮意,黯然多年的鬢邊桃花爍爍,緩緩抬起頭,漫天的雨幕無垠的漆黑。可她此刻的內心,卻像這雨滴,淒冷無比。


    哎,果然是夢。


    一切隻是異想天開!為什麽自己異想天開?為什麽在家人逼迫下,就扭轉過去了那張心心念念日夜所思的人?那可是孩提以來,多年的信仰!


    想到此,她的眼睛泛起霧氣。


    想到自己因為現實裏的諸多無奈,而背叛了信仰,無論因為什麽,她都不能徹底原諒自己。倘若與家人抗爭到底,那該會是怎樣的結局?如果當時鬥膽忤逆大家嘴裏數落的、所謂異想天開癡人說夢,又該如何?輪到目前的時光裏,自己究竟該是怎樣的生活結局?


    哎,雨中飄來她的一聲歎息。


    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以的,自己沒有那麽幸運、能夠有自己足夠任性的空間,而去為那位虛無縹緲的翩翩公子留守身心。


    不被天打雷劈,也會被家人劈。


    想當年自己的隨波逐流聽之任之,即便用有生以來的大病一場,換取答應家裏的人安排,命運又如何了?得到的不也不是內心所盼所待嗎?統統隻是個眼前歡而已。想到此,夢遙為17歲時的順從而丟掉背叛犧牲自己多年的信仰,所換來卻是誰都沒被討好、不久喜也不久歡……頓覺不值。


    想起那年,默默翻轉它與白牆融為一體,心又疼得無法唿吸,任憑淚水與雨水交織,鹹澀冰冷,隻有耳畔那枚桃花灼灼閃光,為她增添幾絲暖意。


    想到畫裏男子,歉疚負罪之餘,她對著漆黑雨的天幕長歎!她恨自己當年的不堅持堅守、自輕自賤丟了不該丟的信仰,最後換迴的是空空落落一無所有。如今那麽多遺憾,過去那麽多期盼,到頭來卻被自己的無知無畏,摧毀碾滅。


    如今,夢境裏再召喚與唿喊,又有何用?


    擦一把麵頰的水滴,她默默祈禱,“倘若你是真的、是真的,就不要在夢境裏、托夢折磨。爽快讓我見到你,哪怕隻一眼,哪怕得不到,此生也終究無憾。”


    忽然一個哆嗦。


    她無奈身板挺直,打開風門子。外屋門,卻早被老嫗插上。自己,最終,居然確實,就是那個被無情驅逐門外的可有可無的角色,還不如一群母雞安穩有著落。


    天下之大,何處是我的歸宿?


    錘了錘門,可耳畔應答的、隻有風聲雨聲。


    此時,屋頂往下順水流,她的脖頸,鑽進去無數染滿泥汙的雨水,冰冷潮濕裏,還有一股嗆人的土腥味。這冰冷,催促她不顧被棄的難堪,主動伸出細長的手指,用力往側處扒開木頭門插,費好大的勁兒,門插兒果然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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