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家,夢遙捂著肚子低頭趕緊進院子,那幾隻老母雞歪頭看著她,似乎是在詢問發生了什麽。老嫗從玻璃窗看到她,拉著孩子根本就沒有出來瞧瞧的意思。


    看她就脹氣。


    她是小輩分,憑什麽我這大老婆子要遠接逢迎?如果她懂情理,即便大著肚子,也應該大大方方先往我屋子裏來問安。哼!既然沒拿我這個老的當個啥,也別怪我不講理。


    她剛燒完香,這次祈禱——如果這一胎再生女胎,就讓天兵天將下界嚴懲。


    老嫗鬱悶聽著她進外屋後,又進了西屋,內心又徐徐升騰籠罩起陰霾。這幾日懶得跟她計較,先拿出風度慈悲心,放她一馬。於是一日三餐,暫時先粗茶淡飯做著不叫板。


    夢遙又見到四壁貼圖上,男嬰擺各種姿態逞著英雄。好久沒被刺激了,這一猛然烏雲壓頂,肝髒都有些顫,胸口淤堵,竟然極不適應。


    坐在炕簷子上,撫摸著孕肚。


    想想前兩胎的失敗和那麽多的男嬰圖畫,她頭暈耳鳴、極度失落。


    每日望著窗外,沉默。


    隻有風吹門簾的簌簌聲,還有屋簷下時而光影一掠,原來是鄰家的燕子歸來,找錯了窩。


    春雨如愁絲,轉眼又下起了薄雨。


    薄雨在屋簷下一圈圈的蕩開,遠處的桃樹被滋潤,隱約泛出了嫩紅的花苞。大街上,雨中行走的人們被薄霧縈繞,若是不打傘,一會兒就能將頭發和眉毛染上一層白霧。


    一周後的夜裏10點,西屋又開始了折騰。


    老嫗不想看,也不願看,於是躲在東屋的門後頭,燒香拜佛祈求著男娃,她嘴裏虔誠叨念。


    單單早已睡去。


    自打那次被鐵鍁掄一次,待蘇醒了後總是很嗜睡。此刻她的小紅嘴潤澤嘟嘟起,努著小嘴疑似在吃奶。長而漆黑的睫毛,覆蓋在水汪汪的麵頰上,還沒長大,就顯山露水著美麗、如此迫不及待。


    草木香繚繞和著西屋的喊叫……單單被擾,“哼唧”兩聲之後,翻個身,又立刻睡去。


    老嫗心裏正在念叨著男胎男胎,忽然聽到西屋傳來“兒啦兒啦”的啼哭聲,那個掃把星也停止喊叫。老嫗立馬站起身,挪動半大腳飛速跑了過去,一掀門簾,“男的女的?”


    她急著問。


    此刻二喜正俯身在炕上、仔細看夢遙大長腿之間的孩子,然後動也沒動管也沒管,就直接下了炕。對著老嫗垂頭喪氣:“真他媽倒黴,又是個女的。”


    老嫗一聽,身子僵直了一下,瞬間要坐到地上,幸虧扶住了板凳,愣神許久,她才掩麵而泣。


    “啊,丟人現眼的東西,怎麽就這麽不爭氣啊,大個肚子求完了娘家求婆家,可萬沒想到啊沒想到,又是個女胎,把這個老臉喲都給我轉著圈的丟盡了!”說到這裏,幹枯的手指捂住絕望的老臉,她的身體還隨著上下起伏,如同剛死了丈夫那般無助絕望。


    忽然手扯下來,暫時停止了哀嚎。


    指著炕上:“這個掃把星啊掃把星,二喜,你給我和她去離婚,不要這個害人精,休了她休了她。”爾後又絕望拍著大腿,“啊,啊,”叫喊著。


    不知多久,她的鼻涕已有一尺多長也不顧得擦拭,忽然一扭身來到外屋,一屁股坐到地上拍大腿,開始盡情朝天嚎啕。


    二喜耷拉著腦袋,半哭不笑的一張臉,同樣寫滿了絕望。


    忽然,他又爬迴炕上。


    拿起笤帚嘎達,就開始捶打昏厥過去的夢遙,可是他家牆頭太矮,在炕上舉起笤帚嘎達打人的黑影,正好被迴家的大喜看到,黑影猛然抽打,四周飛濺著無數笤帚苗兒。


    腿部不停抬起又落下,似乎在踢踹著什麽。


    一下一下的落腳點,是那麽有力度那麽實在。而且還伴隨不遠處母親的哭聲,那聲音淒厲拖拍,浸滿了悲慟絕望。


    “這是怎麽了?莫非這麽不幸,又是生了女嬰?”大喜悠然看著前鄰後房山上的大黑影疑惑。


    老嫗一看,剛才一直捂了嚎風的二喜已經踢累了打乏了,便迴東屋拿來牙簽,向夢遙裸露肉厚實的部位猛力刺著手心手麵,還有大腿部。但是猛烈刺半天,光往外滲血,夢遙就像死過去一樣沒有任何掙紮。


    老嫗一看,頓覺無趣。


    於是站起身,扔了染滿血跡的牙簽,起身迴東屋。她一屁股坐在佛龕前,既沒有禱告也沒有燒香,而是呆呆愣愣的。


    一夜無眠,雞叫三遍,二喜家整夜開燈喪氣著。孩子在一旁,墜個臍帶拖拖著也沒人管,她張開小嘴巴,啼哭導致大腦缺氧。


    大喜外麵包活,頭春節迴的家,這幾天就要走了。一大早,天還沒有完全亮,他又來拍打二喜家的門。


    二喜出來開門。


    大喜聽到老媽沙啞的哭聲,似乎是在外屋發出來的,便在院裏的籬笆處,和二喜耳語幾句。二喜的麵容異常嚴肅悲泣,最後又顯著決絕和無奈。


    “你做主吧。”二喜黑紫著臉,失敗的模樣耷拉著腦袋。


    人家大喜這麽多年順風順水。


    雖然書念的不多,但當這麽多年的包工頭,做事雷厲風行,說事情有理有據有板有眼,不但人情練達,而且緊跟國家形勢,也贏得不少人的尊重。人家大喜連著就生出兩個兒子,大兒子又一下生出了兒子。而我這,我,丟了麵子的二喜、眼裏含淚。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二喜彭拜著內心,一扭身迴了外屋。一掀門簾到西屋,把孩子的臍帶剪斷,好歹包了個簡單的舊被子往外奔,不顧她的啼哭,迅速走到院裏。


    過一會兒。


    又是上次那個矮壯的男人,臉部捂得嚴嚴實實,從懷裏掏出來1500元。結結實實一遝子,二喜接過來迅速揣在了懷裏。


    順手一鬆那小小的花被。


    雖然他不清楚對方要孩子有什麽用,但堅信,應該不是切割器官,頂多是沒孩子的家領養罷了。他也就不多想,下一步拿走錢,趕緊養身體,就像大喜勸說的,別墨跡別浪費時間和情感,趕緊去抓緊生下一個。


    期待下一個,一定是個男胎。


    天亮了,夢遙蘇醒,她的下體都是血跡,周身很痛,還有一些地方又青又紫,麵頰也是淤青。手麵手心無數個血色的斑點,還有大腿處,也密密麻麻滿是紫色斑點。


    這,我是起了疹子嗎?


    她羽睫微揚,扭頭再看旁邊,不見熱乎乎的孩子。她忽然一愣,猛然意識到什麽,眼眸在光亮下,由無數碎芒轉而現出幽靜,似月色的海洋。


    莫非,這一胎又是女嬰?


    怎麽又是?莫非,我就沒有生男孩的命?老天爺偏偏就這麽懲罰我?她這一次學乖了,犯了罪的人有什麽資格關注?她不再四處詢問,也沒有再尋覓,無奈之餘隻有嚶嚶哭泣。


    是啊,這世界上。


    自己唯一能主宰的就是眼淚,想哭泣就哭泣,雖然早就沒有太多的眼淚,雖然從沒有人哄……但泣啜幹嚎後,便是長久的沉默而不是堵心。


    不然,鬱結在心誰來陪、誰來哄?誰為自己疏散那絲絲縷縷?如今,隻能自己哄,以哭泣的方式,如剝繭抽絲一般,慢慢抽掉堵在孔竅內的汙漬團塊。或許在沒生娃之前,哭泣還可被哄被在意,可在那後,便是每日的淒淒惶恐至今。


    的確啊。


    新婚那一年多的日子,她每日都是沐浴著春風,做夢都會被笑醒,怎麽會有感傷與哭泣?哎,都怪自己命小福薄,那麽快,福氣就享受盡了,便沒了吸引力,從此再也不是了香餑餑。試想自己該如何麵對,那泱泱幾十年的漫長未來生命?


    為什麽人的壽命,會有那麽久?


    想想婆婆70多歲的年齡,還在主宰家庭,想想自己20多,啥時能夠壘齊了那漫長5、60年的光陰?何況光陰被打散成細碎的一分一秒,春夏秋冬的,也並不好過。


    看著牆上圖畫,男娃子笑得如此純淨,而且,那肥碩腿部依然張揚。她如魚梗在喉,艱難之餘,痛苦萬狀地閉上眼。如大白天活吞了蒼蠅,惡心但卻又吐不出。


    二喜也早就看出夢遙沒一點兒出息,懶得看,就不願意在家裏窩著,她生完女嬰第二天,春寒料峭呢,就跟著大喜去外麵打短工去了。


    這次的短工在廊坊,每發工資,二喜都會來家裏看望老娘。


    老娘成天帶著單單燒香拜佛,再有巨大的任務,就是修理夢遙。這個又傻又笨的東西,每天都要抽打幾十遍小腿,因為她總是犯錯。讓先邁左腳,偏偏總是壞了風水和氣運,沒腦子的左右不分的大傻叉,說邁哪個就偏不邁哪個,想怎麽就怎麽,任意作橫,一點規矩禮數教養都沒有。


    這一天晚上。


    二喜拿著新開的2000元工資迴到家,這是他累積好久的,老嫗依然掌握著財政大權。自從夢遙當著老鄉反複點數那800元,犯了大忌之後,就再也沒讓她碰過錢,況且也早就有那意思。


    借口之後,也就順水推舟成了真。


    再迴憶起過去談戀愛時,她沒錢,居然還扔給地鐵站乞丐盆裏兩枚鋼板,那時他早就斷定,她沒心眼腦子不清楚,不是過日子的料兒,要好好改正這窮大手的毛病。


    如今觀察調教多年,徹底失望。


    二喜想到這裏,暗暗佩服自己當年的眼光和識人的智慧與通透。


    “媽,把錢給您!”


    老嫗顫抖雙手接過來一遝錢,歎了口氣。她感歎娶了個坑人媳婦250,過日子饒著不行,還總惦記那個無底洞窮娘家,賊心歹意。


    老胳膊老腿的自己,不撐家怎麽行?


    無論咋,也指望不上那個坑貨,她心術不正,作風不端,根本就沒資格掌家。可自己已有70好幾了,還有幾天活頭?


    “哎!”


    老嫗黑著臉,將錢塞進大襟棉襖的內兜裏,又歎了口氣。


    二喜進了西屋。


    看到夢遙坐在炕簷子上發呆,經過這一個月的緩解身體,似乎又恢複不少,麵色紅潤起來。二喜發現她的毛衣襖袖,已經破了很大一塊,用近似色的棉布堵上,看著很不舒服。


    而且有一天,還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村口那幾個不要臉的饒舌婦,經常對著二喜指指點點,說他虐待媳婦。


    他聽了便疾步上前,去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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