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轉念一想,總是沒有名字也是不大對勁的,正思索呢。


    夢遙說,“你給起個名吧。”


    “那就叫單單!”


    “為啥?”夢遙緊蹙峨眉。


    “你真想聽?”他冰冷的口氣。


    夢遙點頭。


    “明白說吧,單,就是孤單的意思,你第一個生的是女娃子,就讓她永遠孤單下去。希望你第二個,就不要再是女娃子,拜托!”


    “起個名字都嘲諷?”夢遙小聲咕噥。


    好在誰也沒聽清。


    然後她喝起粥沉默,黑睫毛蓋住眼瞼,貝齒輕輕咬住下唇,她在努力克製不要管不住自己的嘴,而傾倒出自己所有內心。自己人微言輕,生了女娃子便在家裏一落千丈沒了地位,而且她在這裏屬於人單勢孤,娘家又那麽遙遠,沒有依靠,偷偷被人收拾死了,人家也沒有爛攤子,甩鍋極容易。


    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不管不顧冒傻氣,最後吃虧的,隻能是自己。


    原以為婆婆就可以當母親;原以為找個老的男人,就可以既當丈夫,又當父親或兄長。但是……自己目前處境,如秋葉浮萍一樣,孤苦伶仃而又無依。


    可轉念一想,親的弟弟與父母又能怎麽樣呢?


    還不是如婆婆所言。


    娘家隻管犧牲她拿夠了錢,去偏袒弟弟,為弟弟謀大事挖空心思,在她身上下功夫找缺口和無盡算計。但一想到母親乞求無奈的眼神,內心也少了些敵意。


    不過母親,也並不是心中充滿慈愛和無私,在弟弟與她之間,自己永遠是母親眼裏理所當然去犧牲的棋子。


    哎。


    誰讓自己命苦,誰讓自己是個女娃?自己是個女兒身,活該倒黴,而偏偏又生個女嬰,更是倒黴。母親竟然不惜用自己的一輩子,去當籌碼,使家庭利益最大化。


    可反過來。


    泥鰍介紹這門子親事,當時看著不也可以的嗎?


    誰知後來竟會?


    哎,女娃結婚,其實就是賭。一場博弈,誰又知最後輸贏呢?或許也有嫁好的,可偏偏自己卻嫁瞎了。為什麽偏偏自己嫁瞎?多數或許都是不如意吧,隻是程度不同而已。


    夢遙無論醒著還是在夢境裏,無論是喝粥還是喂奶,都思前想後,內心無比撞擊著。但世俗裏的絲絲繞,如盤絲洞一樣高深不可測,閑七雜八的瑣碎彎彎繞,豈能是她這一個19歲的女子所能參透的?


    因為有孩子了,二喜今年沒有跟大喜去外地幹活,隻是守著家。


    轉眼來年的春天熬到了,以往的小燕子,又來到二喜家的外屋,但撲棱棱盤旋,卻始終找不到舊巢。老燕子隻好又辛苦,重新搭窩,居然這次,把窩搭在了屋簷下。


    天暖了,眼瞅地裏的農活要忙。


    老嫗不再下地,她命令夢遙和二喜,一起去田間耕種勞作。


    “我們老家女的不去幹農活,是永遠居家的。”夢遙怯怯反抗。


    “你娘家你娘家,動不動就你娘家,我看你又揍憋的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扛著走,到哪你就隨哪吧!二喜,帶她走,長那麽大個頭,跟個驢一樣,不幹活太糟蹋!”老嫗拿起地笤帚甩動著,拐彎抹角逼她去田地裏幹活。


    她剛一轉身,就見老嫗怒斥,“別忘了自己帶孩子,我老了,我可弄不了這小妨人種。”


    一個小時後,來到菜地裏。


    她背孩子在田間勞作著,給還沒爬蔓子的黃瓜秧鬆著土,用蒿刀子一下一下砍著秧子的根部附近……眼見著一棵棵馬齒莧車前草、拉拉苗,也隨著應聲倒地。


    剛去地裏勞作一個月,她就被曬黑,長頭發,也早被二喜給胡亂剪掉,簡單剪短露出耳朵。


    這就是村裏婦女自創的三齊頭。


    既有女人的一點樣子,又不要耽誤勞作,可以簡單省事,更不可能惑亂人心,因為不仔細看,根本無法辨別男女。雖然被剪了頭發的那夜,夢遙說不出理由的哭泣委屈很久,但孤單的自己,有了不好的心情也根本無處去傾訴。


    誰會理睬、誰會在乎一個外地女人的心情?


    最後沒有頭發遮擋,耳鬢的桃花被曬已經和麵頰差不多顏色,村裏人見了,根本就不覺得夢遙過去曾經美麗過。就覺得她,是個經常彎腰駝背、背著孩子的高個婦女。認定那個老女人很能幹粗活,在家也很受氣才對。


    因為動不動她就蹬起惶恐無助的眼睛,在田間地頭倍受丈夫的淩辱訓斥。所以即使以前看到過她的,也逐漸遺忘掉了她的美,任憑一切都成了江湖傳說。


    在田間地頭,聽到他們倆又吵嘴。


    二喜罵她:“你個死老娘們,走路不看苗嗎?”


    把夢遙罵急了,她偶爾反抗:“我20歲,我不老。你才老!”


    “你個坑貨再說一個,你再說一個?小心抽爛你的嘴!凡是坑我的、養過孩子的,我就叫她死娘們老女人、臭黃臉婆,怎麽滴了?你有本事給我生兒子瞅瞅,隻要生出兒子,你無論年齡大小,我都喊小公主。真有那能耐,我跪著喊你叫祖宗。切!”


    夢遙聽了,無奈眨了眨眼睛。


    有一天。


    婆婆邁著半大腳來到地裏,檢查是否她在偷懶,一眼就見穿著長裙的夢遙。


    她直著身子,根本就沒有往黃瓜架上,捆綁下垂的黃瓜秧。任憑一米多長的黃瓜秧,在腳底下泥土上亂爬,這立馬就要長黃瓜了,難道讓黃瓜滿地亂結嗎?


    而且炎熱之餘,站在玉米秧子下麵,遮陰涼偷懶不說。


    嗬嗬。


    居然還揪起裙子邊,努力扇風涼快著,露出來了半截小腿,竟不自知。


    老嫗一見,無名火起。


    立刻跳到二喜跟前,“你個不中用的,沒看到這掃把星在勾引野漢子嗎?專門綠人的妖精,別的本事不見長啊你,吃著我家喝著我家,居然還長了偷人的賊心了啊,真是揍憋的!二喜!你還看啥?你死了嗎?你還不趕緊揍死她!”


    二喜見狀,愣神幾秒。


    確實夢遙在那裏扇了好長時間,而且確實露了腿。他又抬頭,再看看周圍田間地頭,嘿,果然看到地頭那有兩個農民,在一棵大柳樹下,光著膀子歇腳。而且眼睛賊溜溜,還時不時往這邊偷瞄。


    這更確信了所言不虛,於是聽了母親的話,頂著毒辣辣的太陽,上前一把,就將她推翻在地,結結實實摔倒在田埂上。頓時玉米秧子被砸斷好幾棵,而且隨著來迴滾動,又倒下一大片。


    二喜懶得騎她打,隻是連踢再踹幾十腳,直到氣喘籲籲。


    夢遙渾身是泥土,頭上還落滿新鮮的玉米花,她看著被踢紅的手,在嘴邊嗬著熱氣,但卻無絲毫緩解。


    二喜踹完後,還罵了一句,“敢綠我,臭婊子。”


    老嫗一見,兒子果然威風,便一扭頭,得意神氣地往村裏走去。


    夢遙躺在地頭。


    扭過臉,粗糙的土塊紮疼了麵頰,而轉瞬,土塊因為眼淚的潤濕,而變得柔軟。幾株玉米秧上,攀爬纏裹著幾株拉拉苗,小片的葉旁,開著淡粉色的花,像一個個小喇叭。花蕊處,幾隻螞蟻不停地進出忙碌。


    她沒有馬上起來。


    而是又迴過臉望著長空,潔白的雲朵挪移,變換著形狀,不停地漂流,不知它們要去向哪裏。偶然掠過的麻雀和燕子,還有拉拉苗花朵上的螞蟻們,令她體會到萬物的自由與無憂無慮,而唯獨自己……


    她很想問問小螞蟻,想知道它們可有媽媽?可有家?它們出來久了,媽媽是不是很想它,它們是否想媽媽?


    她很想問問拉拉苗,你那麽美麗,你們可否有丈夫?丈夫一年四季都會待你們如初好嗎?


    她的嘴角顫抖,無助沉默間隻有淚流,吸了幾口氣,卻什麽也問不出。


    夏風清涼,抖動著玉米穗,黃色紅色的花朵飄零,染在了拉拉苗花朵上,覆蓋著一隻螞蟻,可螞蟻早已習慣了,三擠兩擠就走開了,向著目標而去,絲毫不計較……弱小的它們,有什麽資格計較,或許也根本沒有時間去顧忌,畢竟存活在這世上的時間也不多。


    距離千米外。


    張家墳地頭的柳樹下,坐著的那兩個不相幹歇腳男人也早已離去,因為他們也根本不清楚,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或許他們都不知這地裏有人。


    畢竟幾畝地的黃瓜架插滿了渠壟,和玉米秧一樣高。況且都挺累的,誰會自作多情,去關心那麽多別人家的閑事?


    一看氣氛不對發生打鬥,早就躲進黃瓜架裏的孩子爬了出來,拉拽躺著的媽媽,“咿呀咿呀。”無論怎麽也拉不起來,單單便哭泣爬走到二喜腳下,繼續“咿呀咿呀。”


    貌似在祈求。


    二喜厭惡之餘一甩腿,孩子一個咕嚕便跌進溝渠,於是她又在“咿呀咿呀”努力向上攀爬。


    又過一個月不到。


    黃瓜秧已經鋪滿架子,巴掌大的黃瓜葉青蔥綠意,早已隨微風震顫著生命的涵義,轉眼便是花期,而且風蝶纏繞,黃瓜花飄香。


    地裏已經綴滿了黃瓜,每天都要認真采摘一遍。


    也經常看到在地頭,二喜毆打她的身影和怒罵,因為他發現了秧子底部,昨日裏夢遙采摘時丟落下的小嫩瓜。


    沒成想,丟下的小瓜一夜之間,就迅猛成了一斤重的老黃瓜種。吃著老,顏色黃,賣也不合格,就等於糟蹋了。而且還和別的小瓜,爭了秧子的營養。


    二喜隻要發現老黃瓜,就會毒打一次夢遙,他儼然成了一根黃瓜都不采摘的十足的監工。


    夢遙起早貪黑,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後麵掛兩大筐黃瓜,晃晃悠悠去集鎮醃製廠。


    每次交黃瓜,都是二三百斤。


    因為涉及交黃瓜,孩子暫時不跟了她。每次到家之後,二喜已經午休完畢,抽著旱煙,一攤手……夢遙就要交上來票據和現金,分毫不能差。


    如此周而複始。


    轉眼就是1985年的5月,石榴花開的季節。


    夢遙迎著晨曦,背著晚霞,沒日沒夜,奔走勞作於田間地頭。


    這裏被劃為菜區,靠近公路的田地,必須要栽種蔬菜,於是去年張家墳那塊地,今年又是黃瓜秧爬滿架。


    依然重複著去年的勞作,又是大鐵籠,依然是三八大鐵驢,夢遙每日搖搖晃晃馱著它們奔向醃製廠,她咬緊牙,頂著毒毒的太陽向前猛力蹬。


    一天,空車迴家,半路忽然嘔吐起,一直吐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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