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夠了,猛然一張嘴,一口粘液便從口裏嘔吐出來,黏糊到二喜的手背上。


    “你這小崽子!”二喜不顧形象,粗魯咒罵,剛要輪起巴掌,但看著還不如他小臂長的怪物,都不知這一巴掌該撂在哪,於是,也就忍氣吞聲,狠狠放下了巴掌。


    這時,夢遙的眼角,淌出晶瑩的眼淚,那淚水順眼角流淌,滑落向鬢邊,頓時桃花黯然幾許。有的,還順勢滾落,滴進耳朵。耳朵眼兒頓覺很癢,但是她一點也不想動。


    暫且用眼看用耳朵聽就夠了。


    因為生出女娃,所以徹底變天了。她早就聽到婆婆的咒罵,還用那幹枯的老手,狠狠抽打了她的麵頰,那一側麵頰到現在還是火辣辣的疼。


    而且她也能感覺,孩子絲毫不討全家的歡喜,自己也被牽連。她靜靜躺在那裏,沒有太多的思想,任憑血液一股一股流淌,直到更多的血跡都嘎巴成了黑色。


    二喜在牆櫃旁邊的板凳上,傻坐。望著滿牆的男嬰圖,態度淡漠。既沒有離開也沒有歡喜,而且也不想去那屋哄一哄老嫗。


    雞叫三遍。


    終於熬到了早晨。


    以早,是因為對夢遙思而不得所以夜不能寐,而如今,是因為生了女嬰打了臉而輾轉反側……一根煙接著一根煙,如神火接龍一般傳遞著小小的火種,滿屋的煙霧繚繞,被迫擠出門簾,往外屋拚命暈染逃逸。


    二喜黑乎乎的糙手,揉了揉那一雙滿是皺紋的大小眼,倦怠異常,但也絲毫無困意。


    雞又叫幾遍。


    二喜依然沒有理會夢遙,也再沒有看一眼孩子。更沒有聽到外間屋有響動,最後站起身去東屋,見母親佝僂著身子窩在炕頭,哭過的眼睛已經腫起。


    她倒在被子裏,還沒有起來。


    見二喜過來,老嫗隻是歎一口氣,並沒有說出什麽。今天,她沒心思做早飯,就算是燒香禱告,內心垂頭喪氣,恨著夢遙吃她喝她,什麽活計都不讓做,到頭來還坑騙愚弄她。憑啥?花大價錢買這麽個賠錢貨,生不出個男娃來,還作威作福把她當活神仙一樣供著?真是罪該萬死千刀萬剮。


    二喜知道她醒了。


    “媽,我去熬粥。”


    “熬個屁,吃什麽吃,全餓死算了。這世道,我算是看透,死了算求,丟人現眼的挖坑貨,都活什麽勁兒?”


    老嫗想起,她這十月懷胎,自己拚了老命忙上忙下,可謂盡心盡力,用足了360伏的高壓釋放著能量伺候。


    可到頭來還被欺騙。


    她的一雙腫眼,立刻就又流下眼淚,充滿著生無可戀。眼看大襟襖上已沾滿鼻涕眼淚,可她依然止不住怨懟,冤屈的流淚最後都哭幹了,便頭不梳臉不洗,整整上午半天,呆呆枯坐在炕頭。


    夢遙也自知理虧,不敢睜眼,更不敢說渴了餓了。


    任憑下體的血液汩汩奔湧,也不敢動,最後,都能感覺到有血液從腰部滲向了後背,但她隻能靜靜硬挺著不吭聲。


    生怕遷怒哪個火山口。


    二喜坐在板凳上,抓住一腦袋花白的卷頭發,最後狠狠和母親說,“這胎不行,那就再生一個,第二胎不行就迴來再說,怎麽樣?”


    老嫗渾濁的眼睛,被腫厚的眼皮覆蓋,完全看不出絲毫表情,最後,她終於想通。可,想不通又能怎樣?


    “好,那就許可頭大是女孩,再也不要生女孩子,下一個一定要生男孩。”


    可轉念一想,又有新的憂慮。


    “哎,現在越來越嚴格,生許多孩子,根本就不會有那麽多機會,這是個關鍵。”


    “那咱們就東躲西藏,反正第一胎是女孩,也不會讓生第二胎,不去躲躲藏藏,那就是完全不可能。”


    母親聽了,又思索一會兒,她忽然起身盤腿坐起來。


    其實,這一夜。她根本就沒脫衣服,一直還穿那身老棉襖老棉褲的外皮。如果冬季到了,就往棉褲棉襖上一套,而且冬季,還必須用拇指寬的黑布帶子,認認真真纏上褲腿,保證腿部不漏風。


    眼看就是中午。


    她什麽都沒有說,下了炕,抱柴燒火開始默默做飯。


    二喜從外屋問老嫗。


    “還辦不辦三天?”


    老嫗聞言皺眉,騰出一隻手擺著,示意趕快停止這個話題,一副膩歪的模樣。


    “那就過個滿月?”二喜還不死心。


    老嫗聽了,又不耐煩騰出一隻手擺動著,暗示迅速製止這個話題。


    “那就什麽都不過?”


    四十好幾,第一次當爹的二喜,什麽儀式都不給,內心多少有些許失落。


    老嫗沒抬頭。


    她一屁股坐在木凳上,開始燒火,不再扭頭理會他,偶爾還用手抹平了幾下胸口,很堵很悶。又擦擦腮邊的眼淚,一夜的淚痕幹巴在皮膚上,感覺癢。可麵部立刻閃現一抹草灰的黑印,幸虧原本的皮膚早已黃黑不堪,那一指長的黑色,居然也不怎麽惹眼。


    灶膛裏的火已經燃盡。


    老嫗忽然拿起燒火棍子,猛然敲打風箱,以瀉怒火和那麽久的被愚弄而自己卻蒙在鼓裏,傻傻為愚弄者傾盤付出。白白使喚我?她有啥資格?不值不配,再讓她媽把她吸迴肚裏去,重新再迴爐吧,哼!


    二喜站在外屋,一陣子煙熏火燎起來,於是他又挑門簾進西屋。


    西屋。


    無意裏又環視了一下四周笑哈哈的男娃圖畫,內心一陣酸澀,頓感滑稽諷刺。


    炕上的女嬰大概是餓了,又開始“滋滋啦啦”啼哭不止,看著她沒牙的嘴巴,還有那圓片的舌頭,感覺怪怪的。舌頭不是尖的嗎?這貨怎麽連舌尖都沒有呢?而且兩瓣中間有個縫,像趴著的阿拉伯數字3。


    帶著疑慮,二喜厭惡的一轉身,又挑門簾出去了,再也不想看這個生個女怪物的下賤老女人。


    夢遙已緩緩睜開眼。


    哎,變天了,一切都不一樣了。她的內心灰暗失落,難過著。本想第一胎來個開門紅,繼續在家裏穩穩被寵,可沒想頂出個女嬰來,致使她遭到連累,極度被嫌棄。


    都是這女嬰,把自己的一切都毀了。


    她掙紮著坐起身形,真想將時光倒流,迴到沒有懷孕的從前,或者是剛懷孕時,二喜每天圍著自己的噓寒問暖。


    他總問,今吃什麽?明吃什麽?粥冷了快喝,天冷了一定穿多。


    自己平日裏,性格大大咧咧。他經常親自拿過來衣衫,開心而又莊嚴為她披上,哪怕是將一粒一粒紐扣親自給扣上,也從不嫌煩。


    一邊扣,一邊左端祥右看,大寶貝小美女,喊個不停。


    這一整個冬閑。


    他都是在集市裏頻繁穿梭,哪怕有幾大麻袋需要擇選的棉桃,寧願多放幾日,他也要奔出去,還不是專為自己買那一小口吃食。


    試問,河西務炸糕,香河肉餅,楊村糕幹,馬房豆腐絲,河北屯臭豆腐,票糧務驢肉……


    為了取悅自己,哪樣他沒有買過?


    可如今這一切,全都完了,就因這個女嬰。她想起來,好想爬過去,如果緩緩爬過去,定能一下掐死這個皺皺巴巴的女怪物,這個掃把星害人精。掐死了她,過去的所有愛憐就會失而複得。


    她欲起身翻轉。


    可就在這時,二喜進來了。


    她瞬間停止了行動,千萬不能流露出自己的意圖,既不能也不敢,否則又會多加無數條罪狀。


    看著二喜奔向哭泣的女嬰,夢遙扭臉向左側的牆壁,看著炕頭那圖畫的男嬰,眼淚忍不住流淌。那是滑稽自嘲,委屈無助的,仄仄軟弱,而又晶瑩剔透的淚水。


    從張家口農村出來的時候,母親說,生完孩子在沒出月子時是不能哭泣的,否則將來會留眼疾。


    可自己剛19歲,怎能留眼疾?


    但又不由得不信,趕緊止住了淚水,任憑內心的陰霾堵塞。


    這時,二喜已抓過來哭泣的女嬰,隨意一丟,“給你,別讓這貨鬼哭狼嚎。”


    不容夢遙願不願意,孩子已經扔了過來。她修長的手臂,一下接住。孩子麵頰蹭在胸口處,努起嘴巴到處用小鼻子小嘴拱著,似在尋覓什麽。


    夢遙剛才哭泣時,隻感胸部又脹又疼,開始女嬰蹭她還躲閃,滿滿的都是初為人母的羞澀難為之情。後來也就紅著臉任憑孩子拱來拱去,當孩子吸到第一口奶汁時,哭泣聲戛然而止。


    二喜不停擦拭夢遙的身子底下,換上新的寬大絨褲,把身底下的褥子,也扔了出去,換上了一條更厚實些的,而且鋪上了塑料布,免得再被血液汙染。


    下炕打開牆櫃。


    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包包粉色衛生紙,一條條展開,給喂完奶的夢遙,平鋪在了身子底下。二喜一語不發,無意裏抬頭又看到牆壁上的男嬰,更是麵沉似水。


    他邊做活計邊想——這些個好物件,可都是提前為預想的2個男娃準備的,可偏偏?


    哎,造孽,堵心。


    一個女娃子賠錢貨。也值?也配?一家老小就這麽蒙在鼓裏,被甜甜蜜蜜瞎使喚那麽久?


    簡直是愚弄人。


    自己年齡一大把,也沒幾天好日子了,還不趕緊趁身體硬朗搶出個男娃來,可這偏偏?真不長眼罩,沒眼力見。哎,咋就這麽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老天爺真能搗亂開玩笑。


    想到此,二喜攆揉著被刮生疼的心髒,長長出了一口氣,頓覺腳底板輕飄,有些站立不穩。似乎很疲憊,感覺身體的活性被瞬間掏空了去。


    夢遙什麽都沒說。


    她平靜躺在炕上,看著側處裹著小花被的女嬰發呆。看膩了嬰兒,便盯著那錯綜複雜的炕席花出神不語。一個禍根,一個遷怒全家的人,能有什麽資格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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