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九州清晏。


    段玉裁、費淳、曹振東三人趕到的時候,朱簡烜的弟子汪萊已經在這裏等著了。


    四人恭恭敬敬的行禮,朱簡烜讓他們就坐之後,直接開始安排活兒:


    “叫你們幾個過來,是要組織一個治河指揮部,負責對黃河與淮河流域的綜合治理。


    “按照曆史經驗和自然規律,黃河下遊河道無法始終在一個地方。


    “如果沒有人為幹預,自然狀態下的黃河河道,應該是整個華北平原上來迴擺動的。


    “華北平原的中部大部分地區,應該都是黃河的泥沙堆積起來的。


    “但是我們在平原上生存繁衍,不能允許黃河繼續自由的來迴擺動,必須將其保持在相對固定的範圍內。


    “所以我們修建了黃河大堤,要求黃河在這個範圍內流淌。


    “黃河的泥沙也會在這個範圍內堆積,這導致黃河的河道越來越高。


    “我們為了限製黃河,也隻能將堤壩修築的越來越高。


    “直到我們修建堤壩的能力達到極限,無法繼續加高堤壩,黃河就會不受控製的持續決口,乃至強行改道。


    “根據曆史經驗,我們在黃河下遊,也就是古淮河的河道裏麵,與黃河鬥爭了六百多年後,可能已經接近一個新的極限了。


    “所以我要求你們去實地勘探,確認這種情況是否屬實,是否緊迫。


    “然後拿出一個可行的調整的方案來。


    “爭取在調整之後,能夠讓黃河在五百年內不決口,讓淮河流域盡可能迴複唐宋時期的安穩狀態。


    “大規模的勘探需要足夠的人手,需要大範圍的活動,需要大量的資金。


    “所以軍隊方麵,文官方麵,都要給予支持。


    “所以我把你們召集起來,組建了一個專門的治河指揮部。


    “汪萊你也不用自己幹,去找幾個你的師兄弟們一起來,負責具體的勘探和方案規劃。


    “老曹、費先生、段先生,你們負責提供支持。”


    治河是中原朝廷的頭等大事,朱簡烜專門調派三人來參與,他們也都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反而覺得這非常的正常。


    曹振東、費淳、段玉裁三人馬上再次拱手答應著:


    “臣等遵命。”


    倒是汪萊稍微追問了一下:


    “老師,您的意思是,要人工讓黃河提前改道嗎?要改到什麽地方,老師有要求嗎?”


    朱簡烜直接給了肯定答複:


    “是的,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按照按照人工改道去準備。


    “至於具體要不要改道,以及應該改到什麽地方,等你整體勘探完了黃河和淮河流域之後,再做最終的決定。


    “務必追求盡可能合理,盡可能長久安穩。


    “也不需要著急,可以奔著二十年、三十年去準備和治理。


    “在這之前,我還會組織工匠,研發專門的機械設備,配合黃河與淮河的治理工程。


    “來年開春之後,在順天府周圍選地方,也建設一個新實驗室。


    “把澳洲的工匠們遷過來一部分。”


    朱簡烜覺得走河北,在天津如何比較合適,但是自己沒有實際勘探過,所以沒有貿然提出這種確定的要求。


    汪萊也拱手應下了:


    “學生明白了,學生遵旨。”


    朱簡烜轉向費淳:


    “南方的情況怎麽樣?現在應天府周圍還算安穩吧?


    “今年還算是風調雨順,災民已經挪到崇明島去了吧?”


    費淳頗為糾結的說:


    “稟大王,南方的情況……現在有點複雜。


    “災民確實挪到崇明島了,但是工匠和東家們的矛盾卻仍然很尖銳。


    “災民在城市周圍的時候,工匠們不敢聚眾齊行叫歇,他們一旦停工,東家就能輕易找到災民填補缺口。


    “現在災民被朝廷送走了,各行各業就開始斷斷續續的開始叫歇,要求東家給他們漲工錢。


    “於是東家就又開始埋怨朝廷,不該把災民都送走,要求朝廷把災民放迴來。


    “叫歇的工匠和東家見麵吵架,已經發生了很多次衝突,不止一次引發了鬥毆。


    “東家們組織行業協會,共同對抗這些叫歇的工人。


    “工人自己也開始互相聯合……”


    “齊行”、“叫歇”,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對行業佃戶抗租和工匠罷工活動的稱唿。


    朱簡烜稍微有點意外,同時也覺得似乎非常合理。


    應天府和周邊地區,是全世界工商業最發達的地方,現在還已經進入了工業時代。


    這裏可能生活著有數百萬工人。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工人作為一個群體,已經形成了足夠大的規模,自然也開始影響社會思潮。


    現在的江南地區可能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危險。


    朱簡烜頗為擔憂的問:


    “那朝廷最終幹預了嗎?又是怎麽幹預的?”


    費淳表情似乎有些茫然的說:


    “聖上安排都督府調兵進城,遇到叫歇的行動就在街上守著,抓捕動手鬥毆和趁機盜竊之人。


    “叫歇的工人和東家雙方,隻要不直接動手鬥毆,朝廷就不管他們怎麽做。”


    朱簡烜有些意外,腦海中想象這個畫麵,怎麽感覺,跟前世歐洲罷工遊行的情況類似呢。


    官方的警察和士兵在街上看著各種群體互相對抗:


    “朝廷沒有出麵協調,擬定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嗎……”


    費淳直接搖頭:


    “沒有,隻要雙方不在街上動手鬥毆,朝廷都不會直接出手幹涉。”


    朱簡烜麵對這個肯定的答複直接沉默了。


    曆史上清朝蘇州等江南地區官員們,還會主動調解工匠和東家的矛盾,協商製定折中的用工價格和條件呢。


    現在的大明反而不去幹涉這個事情了。


    反而跟前世歐美國家一樣,隻是單純的看著工人和東家對抗,讓他們自己去談判和妥協了。


    難道是因為大明的社會狀態完全變了嗎?


    傳統的中央帝國的統治基礎是地主,官員也主要是地主。


    所以麵對商人和工人之間的矛盾,朝廷和官員通常都是采用居中調停的態度。


    現在的大明朝廷,早就不是曆史上的傳統中央帝國朝廷了,本身就有大量的工商業群體的人在其中。


    特別是商人群體越來越有錢,參加科舉考試以及擔任官員的越來越多。


    朝廷的態度自然越來越傾向於商人。


    皇帝本人其實也是一個大資本家,極大概率不會有站在工人一方的想法。


    以至於連傳統中央帝國朝廷居中調停的態度都沒了。


    現在工匠和東家都開始冷暴力對抗了,未來如果真的爆發了經濟危機,那矛盾會進一步激化。


    甚至有可能直接在本土孕育出那種更進一步的現代思潮。


    不是說大明肯定挺不過經濟危機,而是經濟危機肯定會拖慢生產力攀升的速度。


    同時那種新思潮出現之後,就會開始對應產生各種新麻煩。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從一開始就盡可的規避,減少那種思想孕育的環境和機會。


    關鍵是,朝廷可以由職業官僚主導,可以讓專業工匠參政,但絕對不能讓商人完全控製朝政。


    按照後世歐美的經驗,職業商人控製了一國朝廷,整個國家不但會變得唯利是圖,關鍵是格外的鼠目寸光。


    短期內不能馬上看到收益的項目,都很難得到認可並上馬。


    就算是預期收益能看到,但隻是迴報周期比較長,都可能會在各個環節反反複複的卡很多年。


    甚至於,就算是卡了很多年,最終實施了還算是好的。


    最怕的是花了很多錢,請了很多人,研究一個項目的可行性,研究了很多年,最終得到一個不可行的結果。


    因為工商業有很多行業,不同行業的商人有不同的利益,相互之間會有衝突和矛盾。


    當一個朝廷上的官員,大部分都是商人的代言人的時候,他們涉及到多個產業的政務,就可能會引發長期的強烈衝突。


    如果各個群體的代言人之間不能取得妥協,哪怕是一件事情對整個國家整體有利,也多半辦不成。


    職業官僚也許懶惰,也許腐敗,但他們對不同行業的態度是相對公允的。


    通常不會為了不同行業的矛盾互相爭的頭破血流。


    朱簡烜考慮了許久之後說:


    “我再寫個建議,費先生再跑一趟應天府,給父皇陛下送去吧。”


    費淳聽了就下意識的說:


    “臣遵命,不過大王……陛下召喚過您去應天府的……”


    朱簡烜直接說:


    “我還是不要去了,就現在這個局勢,我去應天府不可能不帶足夠的軍隊護衛。


    “但是我帶了大批護衛去應天府,就可能會產生各種流言蜚語了,江南局勢都可能會緊張起來。”


    費淳三人聽了都是有些迷茫,不是很明白自己家大王這到底是什麽態度,也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個茬。


    不能說“問心無愧”,那等於勸大王不要有多餘的想法,大家自然是希望大王有想法的。


    也不能直接勸“不要在意流言”,那等於是表示可以破壞大王的聲譽。


    三人都是格外的糾結,就想要朱簡烜給個準確態度。


    但卻又都不敢太過直白的追問。


    朱簡烜在吳國的地位,不是各方麵勢力推舉出來的中間人,而是吳國的締造者。


    從製定探索開發方向,到直接安排工業建設規劃,再到軍隊整編和訓練,都是朱簡烜親自主導和完成的。


    任何方麵的任何人,在吳國的任何聲譽和威望,都與這位大王相差甚遠。


    與真正的開國君主類似。


    對於這種領袖而言,他可不需要玩什麽黃袍加身。


    就算是搞,也得是大明本土的將領和商人們搞,來表示他們是用戶吳王的殿下的。


    包括曹振東在內的這些吳國將領們,作為吳王的嫡係力量,是吳王與大明本土勢力妥協,得到他們認可的關鍵籌碼。


    如果自己這些人單獨去跟大明本土勢力妥協,在大王看來甚至可以算是背叛了。


    所以曹振東等人現在就非常的難受。


    現場沉默了幾秒鍾之後,作為武將的曹振東利用了武將的優勢,對著朱簡烜用力的抱拳說:


    “末將誓死追隨大王,粉碎碎骨,在所不辭,我等應該怎麽做,請大王指示。”


    曹振東實際上不蠢,但是作為武將就是可以賣蠢,可以直接問。


    可以算是刻板印象,在某些時候也是優勢了。


    朱簡烜輕輕歎了口氣,現在局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必須做最後的安排了。


    對於自己能不能勸服父親,把朝廷的格局從傾向於商人扳迴到中立態度,朱簡烜自己根本沒有多少信心。


    而且自己父親今年已經七十歲了,未來換成自己大哥當皇帝的話,自己就更加說不上話了。


    要讓大明朝廷按照自己的想法規劃和改造,隻能自己親自走最後那一步。


    持續幾秒鍾的沉默之後,朱簡烜歎息著開口了:


    “吳國建設,多賴皇兄照付,我不想與皇兄衝突,但是現在這種局勢……也許我當初就不該要吳王這個封號……”


    費淳、曹振東、段玉裁三人聽到這句話,都是在心中感慨大王終於有態度了。


    但是這個態度是什麽,又讓三人心中好一頓糾結和揣測。


    段玉裁聽到最後關於吳王封號的感慨,就試探著猜測了一下:


    “大王之賢明舉世皆知,北伐之之功勳於社稷如同開創,太子殿下向來與大王親近有加,肯定也不會與大王衝突,應該會效吳太伯舊事,全兄弟情意。”


    朱簡烜沒有直接應下,但是順著這個話又感慨了一句:


    “吳太伯那隻是傳說吧……”


    費淳三人頓時鬆了口氣:


    “吳太伯是先秦聖賢,去國讓賢,奠定大周八百年社稷之基。”


    傳說,吳太伯是姬昌的大伯,本來應該繼承周國王位的。


    但是吳太伯覺得弟弟季曆和侄子姬昌更加賢明。


    於是就主動離開西岐,到了江南自行開荒建國,成了春秋時期吳國的始祖。


    季曆和姬昌父子則建立了周王朝。


    這個傳說不一定是真的,其中也許有各種不為人知的隱情。


    但是這件事情廣為人知,可以在政治上表達態度和立場,可以作為政治鬥爭思路。


    讓太子主動去國讓位,這件事情雖然肯定也不好做,但最起碼大王有態度了,可以往這個方向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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