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田大鬧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他睜開兩隻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波動著縷縷紅光的藍湛湛的天空,看到了東方天際的幾朵紅雲,看到了歪斜井樓上的紅色三角旗。他沒敢動彈,他的頭枕在一個死去的窯民的大腿上,他的身上還橫躺著一具沉重的屍體,那屍體已經僵硬了,一隻幹樹棍一般的胳膊直直地伸到他臉前,一柄帶血的大刀倚著他的胸脯,斜插在麵前的地上。他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感到頭很疼,感到臉上有什麽東西在爬,癢癢的。他慢慢將壓在屍體下的手抽了出來,一摸臉,這才發現,在臉上爬動的是濃鬱的血,是血在緩緩地流。他嚇了一跳,他想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坐起來,可又不敢。他不知道這一夜之後,麵前這個悲慘世界變成了什麽樣子,他不知道他的夥伴們現在是否還在他的身邊?他不知道他們是被打敗了,還是打勝了?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槍聲,沒有爆炸聲,沒有呐喊、嚎叫聲,隻有風在這塊黑土地上緊一陣、慢一陣地刮著,把幾片早凋的枯葉、幾陣飛揚的塵土送到了他的麵前。那令他振奮的一夜激戰,那使他忘情的一夜喧囂已隨著夜的消逝而消逝了,留在新一天陽光下的是死亡、鮮血和廢墟,是一場噩夢的嫋嫋迴音。


    過去的已成為曆史。


    他正躺在漸漸消失的曆史和步步逼進的現實之間的分界線上思索著,他極力想弄明白這是怎麽迴事?這塊依傍著古黃河的土地為什麽會發生這麽一場慘烈的戰爭?他為什麽要投入這場戰爭?他和他的同伴們為什麽會倒在這一片墳場、一片血泊之中!這思索是極艱難的——比赤膊上陣去拚殺去流血更艱難,他空蕩蕩的腦袋擔負不起這麽沉重的使命。然而,他要想,他要弄明白!他用一個穿上了窯衣的中國農民的大腦,用中國最古老、最傳統的因果關係公式,對這二十三天來發生的一切,進行著艱難的推導、分析、判斷。


    他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曾經給了他“很大覺悟”的《民心報》記者劉易華,一個是在戰爭爆發前曾預言過這場戰爭結局的算命瞎子蓋神仙。劉易華生前講的許多話,無疑是有道理,他鼓動他們從田二老爺、胡貢爺的旗幟下獨立出來是正確的。我操!倘或當初他們把獨立鬧成功了,今天的結局也許不會如此糟糕!也許,二老爺、胡貢爺在窯民中間煽風點火,確乎是別有用心的!他們是想……是想……是想——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二老爺、胡貢爺也許是想過什麽,可他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能夠知道的就是,胡貢爺也他娘的完蛋了,二老爺在這場戰爭中連根屌毛也沒撈著,他們也敗了!那麽,反過來說,如果當初窯民們甩開這兩位老爺,自己獨立自主地幹,又能幹出什麽名堂呢?難道向大華公司、向張貴新低頭不成?狗屁!就是獨立自主地幹,這場戰爭也是不可避免的,誰他媽的挑頭,都得走這條路,都得把戰爭進行下去!這就是說,窯民們和二位老爺想法是一致的,二位老爺是英明偉大的,不管二位老爺參加不參加,這場戰爭的結局都會是這個樣子!這或許就是命,田家鋪窯民命中注定要經受這麽一場大劫哩!他一下子想起了比劉易華更高明的蓋神仙。蓋神仙不是說過麽:“大難降臨,在劫難逃。”田家鋪窯民無論怎麽努力,都逃不出這場大劫!事情搞到這種悲慘的境地,決不是哪一個人的過錯,而是邪魔的過錯。他認定他們所有田家鋪人的命運都被一個威力無比的偉大神靈操縱著……


    他認命了。


    他木然地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慢慢坐了起來。他看到一個大兵的帽子像個黃色的木車輪在他麵前不遠處的溝沿上滾,他覺著很好玩。他用顫抖的手抓過斜插在地上的那柄帶血的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


    他試著向前走了兩步,行,還行!他還能憑著自身的力量走出這片墳場!


    他迎著金色的陽光、迎著飛舞的塵埃,跨過麵前的兩具屍體,不太費力便走到了溝沿旁。他的身後是那座斜井的爬籠。爬籠像條從地下抬起腦袋的巨龍,張著黑烏烏的大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那被陽光拉歪了的頎長的身影映到了斜井井口的地麵上。


    就在這時,他麵前金燦燦的陽光中,出現了一片黃乎乎的身影,這些身影像一股決口的黃水,像一道運動的河流,帶著皮靴踏地的“哢哢”聲,迅速向他逼近。


    他本能地握緊大刀,想撲上去拚個痛快,可手卻軟得很,他費力地揚了幾次手臂,也未能將刀舉起來。


    他站住了,沾滿鮮血的臉膛正對著那幫逼上來的大兵,兩隻眼睛裏放射出一種充滿拚殺渴望的熱辣辣的光芒。


    幾個大兵將槍端了起來。


    一個人在喊:


    “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舉不起刀了,他隻好把刀橫到胸前,一隻手攥住刀把,一隻手端著鈍厚的刀背。


    響起拉槍閂的聲音:


    “媽的,老子開槍了!”


    夾在大兵中間的一個軍官模樣的胖子揚了揚手,製止了大兵們開槍射擊的企圖。


    “張……張旅長,他還想殺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


    “把他的刀奪下來麽!”


    撲過來兩個大兵,他們端著刺刀像對付一隻可怕的怪獸似的,機警而膽怯地朝他跟前湊。他們出現在他的身子兩側,使他不知該應付哪邊才好。左邊的大兵湊近時,他先舉起刀砍了一下,卻砍空了;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下。右邊的大兵衝了過來,摔下槍,攔腰將他抱住了。


    他拚命扭動著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斷地在另一個大兵麵前晃。


    “啪!”那個大兵用**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迎麵撲了過來。他怪叫一聲,一把將他摟住了,用滿是血汙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隻耳朵。


    那大兵痛叫著,支著身子喊:


    “哎喲!開……開槍!快開……開槍!”


    另一個大兵鬆開他的腰逃掉了。


    “砰!”


    那胖軍官手中的槍響了,一下子擊中了他的身體,他的牙齒鬆開了。他轉過身子,直直地望著那胖軍官,罵了一句:


    “張……張貴新,我……我操你娘!”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才認識了張貴新。


    他倒在地上,大睜著兩隻迷惘的眼睛死去了。那個吃了虧的大兵又衝著他的屍體連開了五槍,刺耳的槍聲又一次打破了這片墳場的寂靜……


    斜井的井口開始出現在小兔子麵前時,像一顆光亮微弱的星,恍恍惚惚的,令人捉摸不定,小兔子真怕它會從自己眼前溜掉。漸漸地,這顆星變大了,變白了,後來竟像一個縮小了好多倍的尚未完全複圓的月亮,高高懸在他前上方的黑暗中。


    他的精神為之振作起來。他不顧一切地向上爬。他原來是走在最後麵的,他是在二牲口、三騾子從那堆矸石上爬過去的時候,才悄悄跟在後麵爬過去的。在沒看到井口的星光之前,他耐著性子跟在後麵走,他怕前麵還會出現什麽堵塞物,他想在新的阻礙麵前再一次保持自己最後的氣力。幸運的是,以後的道路變得暢通無阻,戒備和狡詐都變得毫無意義了,生路就在前麵,他再也不用顧忌什麽了。


    他使出最後的力氣,一步步踏著腳下泥濘的陡坡,向前、向上攀著。跌倒了,爬起來,再走,他的兩隻眼睛牢牢盯住那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的白生生的井口,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鬆懈。他怕這井口會飛掉,或正好被什麽人封掉。殘酷的窯下生活使他變得多疑起來,他對麵前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了。


    他越過了二牲口,繼而,又把三騾子甩開了十幾步。


    他第一個越過了那道沒關閉的斜井井口下的鐵柵門。


    他倚在鐵柵門上喘息時,兩條腿直抖,他幾乎沒有一點力氣再往上去了,而井口就在他麵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他周圍的一切變得十分明亮了。二十三天來,他第一次看到了白生生的陽光,陽光是從斜井井**進來的,順著泥濘的坡道,鋪到了他麵前,他隻要再使出最後一把力氣,就能走進他的可親可愛的陽光之中。


    陽光誘惑了他。


    陽光刺激了他。


    陽光鼓舞了他。


    他用兩條麻木的腳,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一步步向陽光中挪。他要躺到陽光中去,躺到大地上去,他要擁抱那輪屬於全人類、屬於田家鋪、也屬於他小兔子的太陽!


    他的生命的太陽嗬!


    他這二十三天的掙紮,他這二十三天的拚搏,不就是為了這輝煌的一刻麽?!他不能在這輝煌的一刻到來的時候倒下去!


    他又神情恍惚地向上掙。他那嗡嗡長鳴的耳旁響起了一陣陣發自地麵的聲音。他聽到了幾聲槍響。他不知道地麵發生了什麽事,反正他要爬上去!


    他終於站到了陽光與黑暗的交界線上,他的眼睛在長期的黑暗中變得有點不適應光明了,他站在這交界線上竟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他的眼睛疼痛難忍,淚水直流。他突然感到光明變得那麽陌生。


    他閉著眼睛站了一會兒。


    他感到頭發昏,身子發飄,腿抖得很厲害,他預感到自己要栽倒了,便顫巍巍地向前邁了一步,一下子置身於那片白生生的陽光之中了。


    陽光!


    好一片陽光嗬!


    他的耳畔轟轟然、嘩嘩然地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哦,這是陽光的爆炸!他聽到了陽光爆炸時產生的巨大的、震耳欲聾的聲音,他的耳朵一下子失去了聽覺。他的眼前燃起了一片連著天、接著地的熊熊大火,這大火包圍著他,纏繞著他,吞噬著他,使他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渾身的血管都要漲破了,他感到痛苦萬分,五髒俱裂。


    “啊——”他尖利地慘叫一聲,頹然栽倒在鋪滿陽光的地上,幹瘦的,皮包著骨頭的小腦袋重重地跌在一個長滿鐵鏽的地滾輪上,額頭上流出了鮮紅的血……


    他就這樣倒在了他所摯愛的陽光中。


    他就這樣被他所摯愛的陽光擊斃了。


    三騾子在小兔子倒下的時候,抬腳跨過了那道滴著鏽水的鐵柵門。他是聰明的,他聽老窯工們說過:在黑暗中呆久了,不能一下子走到地麵上、走到陽光中去,那會傷人的。他倚著鐵柵門喘著氣,眼睛微閉著,不敢一下子睜開,不要說火爆爆的陽光,就是這麵前的光明,他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他的眼皮好像變得透明了,閉著眼睛,依然能看到一大塊紅乎乎的色斑,這塊色斑把他的眼睛搞得很痛。


    他扶著鐵柵門轉過了身子,臉孔又衝向了黑烏烏的井坑。他這才感到好受一些,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向井坑下看,井坑裏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他那接觸了光明的眼睛已無法看清這罪惡的黑暗了。然而,他那靈敏的耳朵卻聽到了一個不斷擊響的沉重的腳步聲。他準確地判斷出:二牲口就在他身下二十幾步遠的斜巷中,他想喊他,喉嚨裏卻幹得很,像要冒煙、冒火似的,胸腔裏也擠壓不出足以構成一句話的力氣。


    他終於沒喊。


    他慢慢將頭扭了過來,試探著接觸身後的光亮。他試了幾次,才最後重新轉過了身子,睜開了眼睛。


    他在習慣了麵前的光亮之後,一步一顫地向那片深入井洞的陽光走去……


    脫險了!成功了!他馬上就可以迴到大地上,迴到陽光下,迴到他所熟悉的親人們中間!他又可以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樣,幹他想幹的、要幹的一切了!


    他的眼裏湧出了許多淚水,他覺著這是萬能的神靈在保佑他。他當即想到了田大鬧,想到了要找這個該死的混蛋報仇。他想:不管這個姓田的混球兒躲到哪裏,他都決不放過他,誰來說情都不行,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他哽咽著,喘息著,大睜著蒙蒙矓矓的淚眼,跨進了那片白生生的、銀燦燦的陽光中。他的眼前也像著了火一樣,一片通紅。


    他猛然閉上了眼睛,將一隻滿是汙泥的大手遮到臉前。


    他捂著臉,慢悠悠地倒下去了。他沉重的、**的身體壓到了小兔子的屍體上,他的一隻受了傷的手壓在長滿鐵鏽的地滾輪上,一隻手倒地時還捂著臉。


    他恍惚意識到自己是不行了。他不甘心,他的神智還是很清醒的,他要爬上去,不顧一切地爬上去,殺掉田大鬧!


    他用腳蹬著可以蹬到的棚腿、道木、地滾輪,一寸寸、一尺尺向前摸,他終於爬到了井沿的高坡上,他捂臉的手鬆開了,支撐著身子向前爬,腦袋昂了起來,眼睛半睜著,辨認著方向。


    開初,他的眼睛裏什麽也看不見,麵前隻是白茫茫的一片;漸漸地,眼睛恢複了視覺功能。他看到了斜井邊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樹幹,看到了一群挎槍的、正在指指點點說著什麽的大兵。他很奇怪,這裏哪來的這麽多的大兵?這些大兵是來救人的麽?他們為什麽不向他走過來?繼而,他看見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看到了一攤攤凝固了的黑血,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著麵前的一具具屍體看。


    他在這屍體中看到了田大鬧。


    田大鬧倒在地上,腦袋衝著斜井口方向歪著,兩隻眼睛大睜著,嘴角掛著黏稠的口水,寬厚的胸膛上沾滿了血,那血還沒有凝固,還像水一樣一點一滴地淌著。


    他突然明白了:這裏發生了一場激戰!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鬧和他的夥計們為了他三騾子,為了井下遇難的窯工們,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多荒唐!多麽荒唐呀!他竟要殺他!他竟要去殺這個忠義無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媽的怎麽迴事呢?人和人為什麽總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備、互相報複呢?!人和人是應該像親兄弟、親姐妹一樣和睦相處的啊!


    他要爬過去!


    他要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去擁抱田大鬧!


    他一翻身從井沿的高坡上滾了下去。


    他越過了三具屍體,爬到了田大鬧麵前,將顫抖的手壓到了田大鬧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牢牢抓住田大鬧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當他的腦袋抵到大鬧滿是鮮血的胸前時,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那被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臉膛,緊緊地貼到田大鬧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遠的藍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夥伴們中間。


    這是值得驕傲的,作為一個男子漢,他戰勝了一個男子漢所能戰勝的一切。


    張貴新真切地看見了三騾子從斜井口的高坡上滾下來。開始他沒注意,他以為是一截燒焦了的木頭。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二十三天之後,這黑暗的井坑裏還能有活人爬出來。他聽到了三騾子滾下高坡時發出的“撲騰騰”的聲音時,隻揚起腦袋看了一眼,繼而,又用手擺弄著他的德式小手槍,心裏琢磨著該怎麽向省督軍府稟報這場已經結束的戰爭。


    身邊的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卻叫了起來:


    “張旅長,人,一個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揚起臉去看,這時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動著一個什麽活物,他手中的槍不由得攥緊了,槍口直直地對著那一團被鄭傻子稱作“人”的黑東西。


    他從心裏不承認這是人。他認定井下不應該再有人。他定住神認真地看,那個叫作“人”的東西渾身**著,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頭凸突著,從頭到腳沾滿了黢黑的煤灰、汙泥,像一塊被人踢了一腳、正在慢慢向前滾動的黑炭。


    鄭傻子和幾個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他伸手將他們攔住了,手中的槍口再一次瞄準了“黑炭”微微揚起的腦袋。


    他想:隻要這塊黑炭站起來,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塊黑炭沒有爬起來,他向前掙了三五步,掙到那個剛剛被擊斃的窯工身邊就死掉了。


    他鬆了一口氣,走到那塊黑炭麵前,用腳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邊的兩個大兵命令道:


    “抬起來,把他抬起來!”


    “張旅長,這……這是幹什麽?”


    “別廢話,跟我走!”


    兩個大兵互相對視了一下,抬起了三騾子的屍體,愣愣地看著張貴新。


    張貴新邁開腳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兩個大兵也抬起屍體,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裏去!”張貴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兩個大兵順從地抬著屍體往井口走。不料,剛湊到井口邊上,他們就怪叫一聲,扔下屍體扭頭跑了迴來。


    張貴新很吃驚:


    “嗯?怎麽迴事?”


    “人,又……又上……上來一個人!”


    竟然有這等事!


    張貴新提著槍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從兩個叉開的、上粗下細的黃色肉柱當中,看見了那輪火爆爆的太陽:太陽像一團猛烈燃燒的不斷滾動的熾白的火球,在那兩個黃色肉柱之間跳動著,把兩個肉柱也燒得紅光四射。霎時間,他的兩隻眼睛一下子像同時挨了槍擊似的,什麽也看不見了。他順著肉柱向上看時,眼前隻是一片旋轉的強光。他身子搖了搖,要往後倒。他拚命抓住身邊的一根棚腿,才將身子穩住了。


    他站在陽光裏。


    他的腳下側臥著小兔子瘦貓一般的身體,他想彎下腰,把這個瘦小的身體抱起來,抱上井,可他試著彎了彎腰,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他倚著棚腿站了一會兒。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還得下窯,還得給他的兒女們當牲口,生活就是這麽一迴事!


    他真想坐下來吸袋煙;然後,好好地吃一頓,不管是白芋葉、菜糊糊,還是什麽豬食、狗食,他都能一氣吃上八大碗。他還想睡覺,一氣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討迴來!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著急。生命的韁繩,現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裏,什麽大火呀、爆炸呀、冒頂呀、片幫呀,全不複存在了,全變成了一種不值一提的記憶。他的力氣還很足,他不像小兔子這麽幼稚、這麽傻,在最後的衝刺中,竟把生命的餘火撲滅了。他想:隻要好好歇一會,他就能穩紮紮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麵上去。


    距井口隻有五六步的樣子了,太陽在這五六步開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著巷壁,又一點點向前挪。


    在挪步時,他的眼睛擺脫了強光的刺激,他漸漸搞清楚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上粗下細的肉柱,是一個人的兩條腿。這個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鐵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滾動著一縷陽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夥……夥計!幫……幫個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答理。他馬上想到:這人也許不是窯工,他穿著皮靴,而窯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認定這是公司礦警隊的什麽人。


    他又喊:


    “老……老總,來……來扶我一下!”


    那人還是不應。


    他急了:


    “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還……還活著哩!”


    就在他喊完這一句話的時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隻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著一枝烏黑油亮的小手槍。他嚇呆了,轉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轉過身子的時候,那人手中的槍響了,一粒子彈穿過他的胸膛,將他牢牢釘在又濕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個身子向下滑動了約摸半尺,最後又昂起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我……我是人!”


    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裏,緩緩轉過肥胖的身子,跨過三騾子的屍體,向前走了兩步,對站在身旁的幾個大兵道:


    “廢物!都愣在這裏幹什麽?還不把這三具屍體都抬下去?!媽的,抬遠一點,抬過下麵那道鐵柵門再扔!明白了麽?”


    “明白了,旅長!”


    “快去吧,去吧!”張貴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兩個大兵抬起三騾子的屍體,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幾個大兵也把槍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們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屍體。


    看到這些大兵下到斜井裏,張貴新用白手套揩著汗津津的手,向身邊的軍官和大兵們問道:


    “諸位,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什麽?”


    手槍隊長鄭傻子不知趣地道:


    “看見了一個幸存者,旅長好槍法,一槍把他撂倒了!”


    張貴新定定地盯著鄭傻子的麵孔看,突然,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混賬!沒有幸存者!沒有!井下的人都死絕了!窯民們是在借井下遇難者的名義要挾**、武裝暴亂!搞到現在,這一點你他媽的都沒弄明白麽?”


    “是!是!旅長!我明……明白了!”鄭傻子捂著臉,頻頻彎腰點頭道。


    “馬上給我向省督軍府發電,電文如下:十萬火急,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騷亂,業已平定,占礦掠殺滋事之窯民匪徒已被我部盡數掃平。時下,礦區局勢平靜,民眾安居樂業,田鎮各界無不歡欣鼓舞……”


    口述完電文,張貴新又交代道:


    “就按著這個內容,給北京參眾兩院的委員老爺們、給農商部、給省實業廳,給李四麻子這個王八蛋也拍個電報去,讓他們也安下心來,別他媽的再胡思亂想!”


    “是!”


    “馬上把這五份電報發出去!”


    “是!”鄭傻子敬了個禮,轉身跑了。


    張貴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向麵前這片廢墟眺望著。他看到了暴亂窯民們開挖的那道用於作戰的掩體溝壕,他以一個軍人的眼光在心中對那條溝壕進行著評價。他認為那道溝壕是沒有多少實戰價值的,窯民畢竟是窯民,他們不懂得軍事、不懂得戰爭,根本不會打仗。可這些窯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堅強不屈的精神,他們的獷悍和勇敢卻不得不讓他佩服!他想,這些倒臥在地下的人們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當兵,一個個都會是好樣的!


    他有了些感動。


    他的眼角濕潤了。


    仿佛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兩腿一並,“啪”的一個筆直的立正,對著高坡下的廢墟,對著二百餘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對著一個個躺著、臥著、跪著的死難者的屍體,對著這塊獷悍而偉大的土地敬了一個**的軍禮……


    這時,鎮守使署的參謀跑了過來,站到高坡下,仰臉向他請示:


    “張鎮守使,省實業廳李炳池先生問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封閉井口了!”


    他點了點沉重的腦袋,木然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封!”


    “是!”那位參謀轉過身,頓了一下腳,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迎著太陽,迎著帶著陣陣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熱風,踏著一具具屍體中間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主井井樓還在冒煙。他想,這煙可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地層下的大火未滅,煙也就不會斷。他不知道現在封井是否還來得及?是否還能拯救這塊豐厚的無限煤田?他不懂礦業。他能夠對付暴亂的窯民,卻對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對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們的事,他管不著。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們能控製住這地下的大火,能把這塊豐厚的煤田為後人們保存下來!隻有這樣,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一些,他才不會感到愧疚,他所進行的這場戰爭才有價值!直到如今,他還不認為他進行這場戰爭有什麽錯。戰爭不是他要打的,是**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鋪的窯民們也無冤無仇,歸根到底他也是為了田家鋪的利益,為了這塊土地千秋萬代的利益,才被迫進行這場戰爭的。如果這場戰爭拯救下了這塊煤田,他也就問心無愧了,也許這塊土地上的子孫後代還會記住他光榮的名字。


    他還想起了用心險惡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戰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北京城裏那些將軍、大帥、政治家們又在玩弄什麽陰謀了。


    他置身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民國九年!這一年,整個中華民國都被一個又一個陰謀纏繞著,包圍著!


    他挫敗了李四麻子操縱窯民暴亂的陰謀,馬上又得對付來自北京的陰謀了……


    他感到很困倦,很疲憊。他想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起來和麵前這個渾噩的世界搏鬥。


    他一步步地將他參與製造的這片血腥的墳場拋到了身後,白生生的太陽將他肥胖的身子拉得長長的,緊緊壓在煤矸碴鋪就的黑土地上,使他的身影也帶上了血腥的氣味。四周很靜,除了他和他身後幾個大兵的腳步聲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其它嘈雜的聲音,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胸膛裏那顆強有力的心髒在一下下“撲撲”地跳動。


    “哇——哇——”


    突然,幾聲尖利的嬰兒的啼哭聲響了起來,像利劍一樣,一下子刺破了麵前這無邊無際的寂靜,使這片布滿死亡的墳場上響起了生命的聲音。


    他一怔,舉目四望,急切地尋找這聲音。


    聲音消失了,他什麽也沒找到,他認為這是錯覺,遂轉過臉用征詢的目光看著身後的部下們。


    一個部下怯怯地道:


    “好像……好像有個孩子在哭!”


    他點了點頭。


    他點頭的時候,那哭聲又響了起來,真真切切,就在他身體左前方幾十米遠的地方。


    他和他的部下們一起走了過去。


    兩具窯民的屍體中間,一個年輕的、披頭散發的女人正躺在一攤血泊中劇烈地抽搐著身子。她的衣衫襤褸,整個下身都浸在血水中,寬大的、已經撕破了的藍底白花布褲子中,一個濕漉漉的黑腦袋在不停地扭動。


    一個新的生命已經誕生。


    誕生了的新生命在不安地躁動。


    他吩咐一個部下去找醫官。


    他一下子變得很有耐心、很仁慈了,他守在這瀕臨死亡的女人和這新生的孩子身邊。他好奇地睜大了眼睛看,他無意中目睹了人的痛苦誕生的、血淋淋的場麵。他沒來由地想到,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扭動著**的身子,在一個女人的哭叫聲中,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切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曆史的製造者們,都是這樣來到世界的。生是痛苦的,死也是痛苦的,人類世世代代、千百萬年也擺脫不了和生命糾纏在一起的痛苦。


    惟有痛苦是永恆的……


    他一下子覺著自己悟出了點什麽。


    一隻黃色帶白點的蝴蝶在他腳下、在那新生兒的頭上飛來飛去,仿佛在為這嶄新的生命唱著一支無聲的頌歌。一隻黑色的大螞蟻在那已昏過去的女人身上爬著,它急匆匆地爬過那女人的胸脯,在她小腹上繞了一個大彎子,又從她的腰際往新生兒身上爬去。


    他伸出手,抓住它,一把將它捏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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