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窯民與**、土地與礦井的戰爭,斷斷續續進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備著輕重武裝的兩個團的正規軍隊,在倉促上陣的、近乎烏合之眾的窯民麵前一次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發動了不下三十次進攻,可依然沒有攻進礦區一步。這對占領礦區的窯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勝利,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而對於士兵們來說,則是不折不扣的奇恥大辱!他們是軍人,他們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們是強化國家統治的暴力工具,他們沒有理由敗在這幫瘋狂的窯民麵前!他們開頭並不承認這是戰爭,他們固執地認定:他們是在剿匪,他們是在努力恢複田家鋪應有的秩序。戰爭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終於搞清楚了窯民手中槍彈的來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這幫騷動的窯民,他們的對手還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盤踞大青山的土匪張黑臉,甚至包括三縣紅槍會——有消息說,三縣紅槍會已在總老師範老五的鼓動下秘密集結了,隨時有可能開赴田家鋪。他們這才警覺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爭。


    戰爭,說穿了是一種擴大了的搏鬥,是武裝集團之間的群體搏鬥,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誌的搏鬥。


    這種搏鬥是殘酷的,是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七天的交戰中,僅他們一方就死傷了不下一百餘人。窯民方麵死傷多少,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但他們可以想象得出,有道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窯民們的傷亡人數決不會在他們之下。他們這時產生了一絲困惑,他們不知道為什麽要進行這場奇妙的戰爭,他們既不代表礦井,又不代表土地,在這場礦井與土地的戰爭中,他們卻在流血,這多麽不合情理!


    他們不那麽賣力了——尤其是在護礦河前和高聳的礦牆下碰得頭破血流之後,他們變得縮頭縮腦了,他們領略到了這塊土地的獷悍與威嚴,明白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要擊垮一支沒有根基的軍隊是容易的,而要打敗一群和他們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的民眾卻是困難的。


    但是,戰爭必須進行下去。這場戰爭的最高指揮者,他們的旅長張貴新不能容忍這種恥辱,張貴新發誓要給這幫膽大包天的窯民們一個顏色看看!


    這時,張貴新也已完全明白了這場戰爭的複雜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連續兩次發來電報,假意詢問窯民暴亂情況,提出派兵助剿的問題,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發了份急電,聲稱,寧陽縣城防備空虛,寧陽紳耆並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聯名寫信給他,請他進兵寧陽,以防不測;他因而征詢意見,以免發生誤解,雲雲。張貴新大為惱怒,當即派人送信給縣城守軍三團團長吳廣林,囑他嚴密監視李四麻子的動向,隻要李四麻子進軍寧陽,立即予以迎頭痛擊。兩個小時以後,他又親複一電給李四麻子,聲言:田家鋪騷亂已在解決之中,不日駐紮在田家鋪的兩團兵力將迴防寧陽,故,貴軍萬勿入境,以免發生意外之變……


    李四麻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沒敢再作出進一步的行動。張貴新知道,李四麻子詭計多端,沒有十分的把握,決不會貿然行事的。他此次彈壓窯民騷動,是在執行**的命令,李四麻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公開站在窯民一邊和**作對。盡管直皖戰爭迫在眉睫,但不管怎麽講,老段還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現在還沒有力量、沒有膽量公然發動一場反段的戰爭!


    然而,他也感到緊張,李四麻子電報裏提及三十二名紳耆名流聯名寫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縣紳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縣紳商借機搗亂也是完全可能的,為了避免發生不測,他確要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兩個團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進礦區。他調集了所有的兵力,並將五挺機槍集中到了公司大門口,親自到大門口的一家酒館裏督戰,同時命令圍礦的大兵們嚴密警惕,完全切斷礦區與鎮上的聯係,決不能讓鎮上的一顆子彈、一粒糧食再運進礦區!


    他命人以鎮守使署的名義起草了嚇人的“十殺告示”,分抄十幾份,貼到鎮子分界街兩旁的街麵上。告示雲:


    本鎮守使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但嗣後凡鎮上之民眾,資助礦內匪民者殺;向礦內運送食物者殺;為礦內匪民通風報信者殺;私藏武器、**者殺;聚眾滋事者殺;圖謀不軌者殺……


    在殺氣騰騰的叫囂中,他下令開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輪攻擊。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遲十三日完全解決田家鋪礦區的一切問題!


    胡貢爺從門樓上那長方形的槍眼裏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鋪。這個不安分的小鎮已從夜的噩夢中醒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考慮著新的一日的生計問題。從東方無際的雲層中穿刺過來的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它的每一條街巷,映照著它的每一座房屋,使這個灰暗的小鎮有了一點明亮的色彩。一縷縷炊煙伴著早晨的霧氣,嫋嫋升上了天空,貢爺肉眼所及的街巷裏開始出現了一個個蠕動的身影——田家鋪醒來了,又一次從死氣沉沉的漫長黑夜中醒來了!


    貢爺感到一種莫名的振奮。每每看到東方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田家鋪在一片早晨的陽光中醒過來時,他的生命便仿佛輸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空虛的——他是為田家鋪而戰的,田家鋪就在他身邊,田家鋪像一個橫躺在地上的**的巨人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當孬種!


    貢爺不是孬種,這連著七天的圍礦之戰,使貢爺打出了膽量,打出了威風,打出了仇恨。貢爺肩頭上挨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就衝著這付出的鮮血,貢爺也得把這個仗打下去!他認定自己不會打敗,他相信三縣紅槍會,相信李四麻子、張黑臉最終會來支援他的。每當一個新的早晨到來,他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向著田家鋪撲來,把張貴新的大兵們打垮、打潰!


    然而,連著七天,這希望都變成了失望,範五爺的紅槍會總是在那裏集結、集結,沒完沒了地集結,卻他媽的不見一個鬼影開過來。李四麻子倒是偷運過兩次子彈,可大隊人馬也沒見殺過來。貢爺沮喪時也想到過不打,想到過向張貴新投降,可這念頭在他腦子裏一閃,便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否決的理由很簡單:不打下去,他胡貢爺的臉沒地方放;他胡貢爺還得作為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被千刀萬剮!現在,他不是為別人進行這場戰爭,而是為他自己進行這場戰爭!因此,不管三縣紅槍會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對田二老爺,他是很感動的。戰爭開始時,他不太擔心李四麻子和範老五,倒是最擔心田二老爺。他怕田二老爺釜底抽薪,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他的台。現在看來,他這擔心純屬多餘,二老爺確乎是講仁義的。在這七天的激戰中,二老爺不顧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爺組織鎮上的人在夜間兩次強行向礦內運送食物和子彈,為此還死傷十幾個人。二老爺大約也意識到了:這場戰爭的輸贏將決定田家鋪日後的前途和命運哩!


    十一日早晨,貢爺在門樓的槍眼後麵遠遠看著飄蕩著炊煙的田家鋪時,腦子裏又浮出了那執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陽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範老五的人馬殺過來,他想,隻要他們的人馬殺過來,他就命令礦裏的人殺出去,那麽,這場持續七日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沒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鋪方向運動,卻看到了張貴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門附近的街巷中集結,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來的機槍。


    他立即意識到,一場爭奪礦門的惡戰又要開始了。


    七點多鍾的光景,幾挺正對著礦門的機槍同時開了火。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幾百個端著鋼槍的大兵從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裏冒將出來,貓著腰、打著槍向前衝。衝鋒的大兵後麵,有兩個賊頭賊腦的軍官在督戰,他們手裏揮著手槍,嗚嗚哇哇地叫喊著什麽。


    這攻勢一開頭就異常猛烈,完全不同於往日。幾挺機槍不斷聲地吼叫著,打得門樓上、礦門口麻包後麵的窯工們根本不敢把腦袋探出去。一粒粒熾熱的彈頭雨點般地飛過來,帶著“嘶嘶”尖叫落在門樓的牆壁上,在牆壁上砸下一個個白點兒。


    貢爺在這猛烈的進攻麵前沒有驚慌失措。他聳著受了傷的肩頭,在門樓裏來迴走動著,不斷地向蹲在槍眼旁的窯工們交代著:


    “爺們,不要怕,沉住氣,等他們靠近了再打!”


    漸漸地,大兵們衝到了距礦門口隻有四五十米的街麵上,貢爺這才下令開槍,霎時間,守在門樓裏的槍手們一個個將壓上了子彈的鋼槍支到槍眼上,“砰砰叭叭”地開了火,門樓裏彌漫起一陣嗆人的硝煙……


    趴在礦門口麻包後麵的窯工們,在田大鬧指揮下也開火了,他們幾乎用不著精確瞄準,便一槍一個地射中了目標。衝在前麵的大兵們一片片倒在大石橋前麵的開闊地上。沒被打中的大兵們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家夥伏在死屍後麵向窯工們射擊。


    督陣的軍官們不準衝鋒的士兵向後退卻,前麵的大兵倒下後,後麵的人又蜂擁而上。他們衝上前後,也趴在地上,不斷地向礦門方向射擊。繼而,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們又像爬蟲一樣不斷地向前移動,有十幾個人已接近了大橋的橋麵。


    麻包掩體後麵的一些窯工發現了這一情況,瞄著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們開槍了。這些大兵們翻滾著身子往橋下躲,幾個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橋旁邊,另外幾個人卻躲到了槍彈打不到的橋下。


    躲到橋下的大兵向橋麵上扔手**,炸得大石橋像打了擺子似的,不住地顫動。麻包後麵的窯工便將點著藥撚子的**塊接二連三地往橋下扔,炸得護礦河裏的黑水四處飛濺,卻沒炸著那幾個大兵。


    田大鬧急眼了,他知道,這幾個躲到死角裏的大兵是不可忽視的隱患,他們距離麻包掩體很近,搞得不好,他們一顆手**命中了掩體,這大門就守不住了。


    他抓起兩個**包衝出了掩體。


    一個窯工喊:


    “大鬧!不行,太危險!”


    大鬧沒聽見,他一步跨過麻包,馬上倒臥下來,迎著衝鋒的大兵向橋麵上爬,爬了沒幾步,便滾到了橋麵一側的石欄杆旁,在石欄杆旁,他將一塊**的藥撚子點著了,瞄準方向,奮力拋到了橋下。


    由於用力過猛,**在河沿反彈過來,沿著河堤落到河裏,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準備點第二個**包。可就在這時,橋下摔上來一顆“撲撲”冒煙的手**,手**就在他身邊滾。他當即丟下**包,將那顆手**抓過來,拋到了橋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了一枝飛到河沿上的鋼槍,繼而,又看到一頂帽子落到了護礦河中。


    他成功了。


    他開始往迴爬,可就在他躍身翻過麻包掩體時,一顆從背後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胳膊擊中了……


    貢爺在門樓上把這一切看得十分真切,他興奮地對身邊的槍手們道:


    “看看大鬧,你們都看看大鬧!這他媽的才是漢子哩!就這麽幹!就得這麽幹!咱們拚死也得守住,大兵們攻進礦,咱們都活不了!不是咱們要打他們,是他們要打咱們!咱們堅持住,李四麻子他們就會來支援我們的!打,爺們,都給老子好好地打!”


    貢爺的聲音很大,憋得臉都紅了,可由於槍聲太響,槍手們都沒聽見。不過,沒聽見也不要緊,他們心裏都明白貢爺在講些什麽。貢爺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依然守在他們身邊,依然和他們一起作戰,這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信心和希望!他們不怕死——貢爺都不怕死,他們為什麽要怕死呢?


    死傷的弟兄很多。在大兵們強大的火力攻勢下,不斷地有一些弟兄們倒下,這座門樓樓堡上的槍口開得太大,密匝匝的槍彈難免不飛進來一些,而子彈一飛進來,就百分之百傷人。從那日戰鬥打響到今天,據守門樓的弟兄死傷不下二十人。而今天就更厲害了,從攻擊開始到眼下,已有五人死亡,四人受傷——貢爺也差一點兒再次受傷哩!


    大兵們今天簡直是發了瘋,他們不像往日那樣,有規律地一日組織三兩次進攻,而是從一早起就攻個沒完;支在屋脊上的幾挺機槍一直都沒斷過氣,一連聲地吼著,仿佛子彈總也打不完似的!看光景,這些大兵們是不惜血本了,不一氣攻下大門,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貢爺自然看出了這一點。六七天的仗打下來,貢爺知識見長,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事家!貢爺命人向防守四麵護礦河的各團團長們傳話,讓他們火速調一些槍手和子彈過來增援。同時,貢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礦門失守後,撤往以主井和斜井井口為中心的第二道防線。這道防線在戰爭爆發之後已著手布置,環繞主井口和斜井口挖了近千米長的溝壕,退到那裏,守住溝壕也還能頂他個三天、五天!貢爺叫傳話的人通報各團團長,一俟礦門失守,即往第二道防線撤,在那裏固守待援。


    射向大門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顆顆手**在大石橋四周不斷地炸響,大石橋被炸塌了一角,一側的石欄杆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們滾著,爬著,一片片、一群群向橋麵上逼,守衛大門的窯工們傷亡慘重。


    貢爺氣紅了眼。在身邊的又一個槍手倒下之後,貢爺抓過了一枝發燙的槍,親自蹲到槍眼下,向大兵們射擊了!


    然而,貢爺眼神兒不好,可惡的大兵們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動彈,貢爺昏花的眼前老是黃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兒打好。瞄了一會兒,貢爺勾響了第一槍。


    這一槍貼著石橋前麵的地皮栽進了泥裏。


    貢爺有了點羞慚,貢爺很認真地瞄準了一個沒戴帽子的大腦袋,牙一咬,眼一閉,又勾了一槍。


    這一槍卻又沒打中。那個大腦袋依然在離地半尺的空中晃動,那腦袋上的黑頭發在一起一伏地甩著。


    貢爺恨得直咬牙,他簡直忘記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槍眼上,露出大半個身子,將槍口壓低,衝著那腦袋又開了一槍。


    打中了!


    貢爺看到那個混賬的腦袋一下子跌落在地麵上,他的腿抽顫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動了。


    貢爺高興地叫了起來:


    “奶奶的,打中了!打中了!”


    這確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看著自己槍膛裏射出的子彈像玩一樣在人家腦袋上鑽了一個洞,自己的偉大和人家的渺小便同時顯現出來了,偉大者自然會得到一種精神上的空前滿足。


    貢爺打出了興致,開始一槍槍製造自己的偉大。


    這時,增援的人們又送來了兩箱子彈,受了傷的槍手們被新來的槍手們接替了下去,攻到石橋附近的大兵們再一次被迫停止了向前逼近的奢想。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情況出現了:從分界街上湧出來的大兵們躲在一大群鎮上的女人、孩子後麵,一點點向大門逼近……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得意地喊:


    “窯工弟兄們,交槍吧!交了槍,張旅長免你們一死……”


    那些女人和孩子們也哭喊著,懇求窯工們不要開槍。


    貢爺傻眼了,貢爺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複雜的局麵。


    大門口反抗的槍聲一下子停息了下來……


    陳向宇躺在李士誠臥室的鬆軟的大床上睜開了眼睛,他並不急於起床,他坦然得很,他眯著兩隻眼睛看那床前的陽光。陽光是從沒遮嚴的窗簾縫隙中溜進來的,暖暖地映照在床沿和床前的地板上。窗前的梳妝台前,那個伴著他胡鬧了一夜的女人正在對著鏡子梳頭,他看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黑發,看到了她裹在半透明的真絲睡衣裏的肉體,他的心裏又隱隱產生了一絲衝動,他想跳下床去,再一次摟住她,將她抱到床上……


    然而,他沒動。


    他懶得動。


    現在,他不再提心吊膽了,他知道李士誠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再也不會迴來了。他得知李士誠的死訊後,他沒敢告訴麵前這個女人,他怕她會產生誤解,以為是他有意害死了李士誠。其實,對李士誠的慘死,他也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他認為李士誠無論如何不該死在那幫失去了理智的暴民手裏,不該死在他們的棍棒、抓鉤底下,這不合情理!事情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從來沒想過要害死李士誠,就是一年前和四姨太春雪好上了之後,也從來沒想過,他是要幹大事情的人,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去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可他沒法解釋,也不能解釋,他知道這是解釋不清楚的。


    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兩隻手壓在腦袋下麵的枕頭上,就如同在自己家裏一樣輕鬆、自然。窗外響著槍聲,槍聲緊一陣、慢一陣的,他根本沒有介意,他並不知道張貴新發誓要在今日攻入礦區,他認為這槍聲和他沒有多少直接關係。李士誠出走喪命之後,他開始盡量躲著張貴新,他不想往張貴新的槍口上撞,所有能推掉的事,他都推掉了,有時,大白天裏他就躲到了四姨太春雪的臥室裏。他是聰明的,他知道,隻要礦區的槍聲不停下來,戰爭不結束,他的出現就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他樂得輕鬆一下,借這個機會和四姨太春雪好好玩玩。


    人生就是這麽迴事:有歡樂,也有哀愁;有成功,也有失敗;有新生,也有死亡。人生的道路決不是一條筆挺向上的通往天堂的直線,而是一條起起伏伏通往墳墓的曲徑,區別僅僅在於:在通往墳墓的途中,作為單數的人,都幹了些什麽,都完成了些什麽?沒有人能爬進天堂,每個人都在從不同的地方走向墳墓,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後天是我。由此看來,李士誠的死,也並不特別值得惋惜,總有一天,他也要死的,說不準他也會死在一群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手裏哩!


    他想得很開,躺在李士誠的床上,也並不感到愧疚——這也是極正常的,死去的死去了;而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還要幹下去,那麽,在接受死者人生經驗的同時,順便接管死者床上的遺產,似乎也沒有什麽不道德……


    在他抱著頭胡思亂想的時候,梳好妝的四姨太春雪悄悄坐到了床沿上,她偎依在他身旁,用那沾著**的纖細的手指親昵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撫摸著他的額頭。她將她那豔紅的嘴唇壓到了他黏糊糊的嘴唇上,隨後,耳語般地道:


    “喂,該起床了吧?”


    “幾點了?”


    她將手指按到他的鼻子上,戲謔地道:


    “又到昨天那個時候了!”


    他將壓在腦袋下的手抽了出來,伸手摟住她那白皙而修長的脖子,把她摟在自己身上,故作糊塗地道:


    “天黑了,又該上床了麽?”


    “該死的!你就想著上床!”


    他不作聲,默默地把手插到了她高高隆起的胸脯上亂摸,繼而,他翻身爬了起來,將她壓到了自己的身下。她順勢將腳上的繡花拖鞋甩到了床下……


    這時,卻響起了敲門聲,女傭人趙媽在門外怯怯地喊:


    “太太!太太!起了麽?”


    他停止了動作,兩眼死死盯著身下的女主人,看她作何反應。她沒理會,她知道趙媽不敢闖進門來。


    趙媽還在外麵喊:


    “太太!太太!家裏來了兩個長官,在客廳裏候著呢,他們要見你!”


    她一聽這話,才有些慌了,忙應道:


    “等一會兒,趙媽!讓他們等一會兒,我馬上來!”


    她急忙從床上爬了起來,穿起衣服,讓他躲在臥房裏不要出去。


    他自然不會出去。盡管李士誠已經死了。盡管任何人也不會為這種事情來找他的麻煩,可他還是不出去為好。一來,他根本不願意在這些官兵跟前露麵;二來,他也不願將這種事情聲張開去,搞得人人都知道。


    這種事畢竟不光彩。


    他鎮靜自如地穿好衣服,坐在剛才四姨太春雪坐過的凳子前細心地對著鏡子梳頭。梳完頭,他又無聊地擺弄起梳妝台上女人們用的那些小玩意兒。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客廳裏傳來了一陣爭吵聲,恍惚還有什麽東西重重地拍打桌麵的聲音。


    他警覺地踅到臥房門後聽了起來。


    “沒有!就是沒有!我……我一個女人家哪知道他的錢放在什麽地方?要軍餉,你找公司去要……”


    是四姨太春雪的聲音。


    又是什麽東西在桌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一個粗重的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找你找誰?日他媽的,李士誠跑了,姓陳的那小子也不露麵了,老子們找誰去?”


    “你們找趙德震麽!他就在公事大樓裏麽!”


    “老子們偏要找你!就衝著你要餉!你今日不給我們兄弟倆拿出錢來,老子斃了你!”


    “啪!”又是一聲重重的響聲。


    他突然明白了,那砸在桌上的東西是槍,很明顯,這是兩個借機敲詐勒索的兵痞!他知道,李士誠答應支付給張貴新的軍餉,已在幾天前就給過了,張貴新是決不會派他們到這裏來要軍餉的。


    他撲到床前,從枕頭底下抓起了手槍。這枝手槍是李士誠出逃的三天前送給他的,他還從來沒用它派過什麽用場。


    他把手槍壓上子彈,裝到了西裝內衣的口袋裏。


    他躲在臥房門後繼續聽,暗想,如果四姨太春雪能應付得了這場危機,他就不露麵;如不行,他就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混賬的東西了!


    客廳裏的聲音繼續傳來:


    “誰派你們到這裏來要軍餉的?”


    “張……張……張旅長!”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在迴答。


    四姨太春雪也很厲害:


    “那就叫你們張旅長自己來好了!”


    “他……他……他沒空!”


    “那,我也沒錢!”


    “沒錢?好,老子們就搜搜看!”


    又是那個粗重的聲音。


    “你們……你們簡直是土匪!”春雪氣憤憤地罵人了。


    接下來,他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椅子倒在地上的“砰啪”聲、女傭人趙媽的驚叫聲、四姨太春雪的哭喊聲、兩個大兵的叫罵聲以及翻箱倒櫃的聲音。


    不好!


    他攥住口袋裏的手槍,拉開臥房的門,衝過了過道,來到了客廳門口:


    “住手!都給我住手!”


    兩個正在翻箱倒櫃的大兵愣住了,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大兵,將盒子槍的槍口對準了他,蠻橫地道:


    “你……你是什麽人?”


    他冷冷一笑道:


    “我是陳向宇!”


    那大胡子眼一瞪:


    “胡說,老子不認識你!”


    另一個瘦瘦的大兵道:


    “是的!四哥,是陳……陳……陳向宇,我……我見……見過的!”


    “老子沒見過!老子不認識!”那大胡子一邊用槍口對著他,用眼睛盯著他,一邊對那瘦子說:


    “二臭,你翻!你他媽的繼續翻,值錢的全他媽的拿走!”


    他這時還不想動用武力,他怕這會嚇著四姨太春雪,便故作糊塗地道:


    “你們不是要軍餉麽!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張旅長那裏去,李公沒給的餉,由我來給,我讓公司財務股給你們!”


    那大胡子眼皮一翻道:


    “你他媽的閃開,少管閑事,否則,別說老子不仗義!”


    他看清了,這是兩個亡命之徒,他們大約看到大華公司氣數已盡,想在這混亂之際撈一票子了。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說為了大華公司,為了李士誠,就是為了一個人的良心,為了一個男子漢的尊嚴,他也不能容許他們在這裏胡作非為。


    他厲聲道:


    “你們這樣幹,就不怕張旅長知道麽?你們是軍人還是土匪?”


    “張旅長,張旅長算他媽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著來這一手!日他媽的,有人給他送,老子沒有,老子就得撈一點兒,老子不能光替你們賣命!”那大胡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們太放肆了!走!都給我走!我數五下,我數到五,你們還不給我退出大門,就別怪我不客氣!”


    不料,沒等他數到五下,那大胡子便扣動扳機,衝他開了槍。他早就防著他這一手,在那大胡子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他閃身躲開了。閃過身子的時候,他從口袋一把掏出手槍,出其不意地對著大胡子開了一槍。這一槍,正中大胡子的腦門,大胡子慘叫一聲,倒斃在地上。


    那個瘦子馬上將長槍抓到手上,可還沒容他拉開扳機,陳向宇抬手又飛起一槍,將他也打翻在地。


    “混賬東西!大華公司還沒有倒閉!”


    望著地上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陳向宇憤憤地罵著。這時,他突然覺著,他今天的舉動是代表了大華公司,代表了李士誠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麵臨絕境的煤礦公司竟是那麽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這家公司絕望的歎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簡直嚇昏了,她不顧趙媽在跟前,便一頭撲到他的懷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讓她伏在自己懷裏哭了一會兒,然後,鎮靜地道:


    “起來,快起來!把這兩個死狗扔到後花園的井裏去!放在這兒要惹麻煩的!”


    他和趙媽一起,將兩個大兵的屍體扔到了井裏,又用一塊大石板將井口遮嚴了。最後,他向趙媽鄭重交代道:此事,決不能張揚出去。


    老實的趙媽一個勁地點頭。


    “好吧,現在,咱們該來吃點什麽了吧?”


    他儼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在客廳裏的方桌前坐下了,仿佛剛才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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