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鋪小鎮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田家鋪人的精神在一日之間徹底崩潰了。他們的光榮與夢想,他們的驕傲與自信,他們的幸福與歡樂全隨著一聲爆炸而煙消雲散了。一千多個活生生的男人驟然之間消失了、不見了,這對田家鋪的女人們來說,不亞於天塌地陷!男人是女人頭上的天,盡管這塊天上有風暴、有雷電、有烏雲,盡管這塊天上不存在永久的明淨,可這是她們的天呀,她們不能沒有這塊天!她們要在各自的天空下生息繁衍,這塊天空是其它任何東西都不能取代的!她們知道,屬於她們的這些活生生的男人們是小鎮存在的基礎,是維持田家鋪生活秩序的支柱。男人們的消失,意味著田家鋪的沒落!


    田家鋪的男人們是屬於她們的,同時,也是屬於礦井的。大華公司在這裏開礦以後,這裏的男人們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和礦井發生了聯係。鎮上胡、田兩姓家族中的無地鄉民最先投入了礦井的懷抱,他們像外來的客籍窯民一樣,腋下挾著煤鎬,頭上戴著柳條帽,手裏提著礦燈,到深深的地層下尋找他們的紅高粱、金玉米去了。他們的眼睛發亮,心裏發狂,他們都做著熱辣辣的夢,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從深深的地下扒出一堆堆老洋,用來置田買地。後來,有地的鄉民們也陸陸續續下窯了——農閑時無事可幹,總不能在家白吃飯呀,下了窯,好歹能扒拉出兩個現錢花花,這又何樂而不為呢?還有一些有錢有勢、有辦法的人,自己不敢下窯玩命,又想變著法兒撈點錢,便也和大華公司的礦師、技師們拉起了近乎,包起了一個個大櫃……


    開初,下窯的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有田有地的老輩田家鋪人一概把窯工們稱為“窯花子”。他們固執地認為:人生在世若要往高處走,則做官;往富處走,則經商;往實處走,則種地;下窯刨煤決非正道。田二老爺就是這樣認為的,他一貫不主張田姓鄉民下窯刨煤,然而,田二老爺卻管不起田姓鄉民們饑餓的肚皮,鄉民們為了肚皮,偏要下窯刨煤,二老爺也攔不住。


    攔不住,二老爺也就不攔了。後來,二老爺自己的遠房兄弟田東勤也在公司包了個大櫃,專招田姓鄉民下窯哩!


    下窯的鄉民們也沒離開他們腳下的土地。他們下窯刨煤,說到底還是為了土地。自打鎮上的幾個爺兒們在窯下幹了幾年,置了幾畝薄地之後,他們就覺著自己有奔頭了!他們也認定自己會成功——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們總能刨出他們的土地來!人生一世,不能沒地嗬!那些從山東、河南、皖北過來的客籍窯民似乎也根本沒打算在田家鋪打萬年樁。別的不說,光瞅瞅他們的破草棚、爛茅屋就可以明白個大概了。他們也想從田家鋪礦井下的煤層裏扒拉幾個錢,然後迴老家蓋屋買地!


    在田家鋪鎮子的分界街上,窯工和鄉民是分不清的,街頭踅足的男人們既是窯民,又都是鄉民。農忙時,他們都屬於土地——屬於自己的、或別人的土地;農閑時,他們又一概屬於礦井。土地和礦井,是田家鋪男人們的依托之物:土地是根本,礦井是希望,希望是為了根本而存在的。他們並不熱愛礦井,並不把下窯當作自己的終身職業,隻是想借礦井這個怪物來謀求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他們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被拴在井架上,被埋在井坑裏,他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想必會比今天更好。


    一個個明天過去了,一個個希望破滅了。他們的精神漸漸麻木了,像磨道上的驢一樣,周而複始,一圈圈走著,把他們最初的夢想一點點忘光了……


    突然來了一聲爆炸,突然一千多名夥伴被礦井吞噬,田家鋪的男人們這才警醒,這才覺著發生了點什麽不合理的事情。他們有了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他們倔強的生命一下子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他們極一致地認為:得和麵前這個罪惡的礦井算算賬了!


    他們要亮開嗓門喊、張大嘴巴叫,把他們的仇恨、怨氣和他們的不平,統統發泄出來——為那些死難的窯工、也為他們自己悲慘的命運和無可挽迴的絕望!


    在公事大樓廣場上,田家鋪的男人們就準備鬧事了,他們不怕那些大兵,他們往日也打過仗哩!可田二老爺和胡貢爺卻不讓他們鬧,無奈,他們隻好迴去。他們等著田二老爺和胡貢爺與公司的那幫王八蛋們辦交涉,一旦交涉也辦不成,他們就非打不可,非把這個該死的公司搗毀不可!


    悲哀而絕望的哭聲從五月二十一日的那個災難之夜開始,便充斥了田家鋪鎮分界街兩旁的每一間茅屋、草棚。田家鋪的女人們哭啞了嗓門,哭腫了眼睛,哭到了欲哭無淚的地步,五月二十二日幾乎整整一天,田家鋪鎮炊煙全無,悲痛欲絕的田家鋪人大都忘記了自己饑餓的肚皮,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忘記了不該忘記的許多、許多事情。二十二日下午,整個田家鋪礦區下了一場大雨,仿佛老天爺也為田家鋪的巨大災變傷了心,把傾盆的淚水從天上灑到了人間。


    孩子們也在哭。孩子們的哭聲是由女人們的哭聲誘導出來的,斷斷續續。他們還太小,還不能完全弄明白,這場災變對他們今後的生活將意味著什麽。他們的哭聲,隻是對母親們哭聲的一種響應,他們眼神中充滿了疑問,哭聲中透著一種迷惘。


    田家鋪幸免於難的男人們在女人麵前表現了他們極大的克製與鎮靜。他們絕大多數人沒有哭——他們來不及哭,他們也不能哭,他們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他們要為挽救遇難的工友們竭盡自己的全力,要憑自己的力量、憑自己的努力,穩定住一個個被炸毀了的家庭,維持住田家鋪鎮的基本生活秩序。


    然而,當公司和官方組織的第一次搶險宣告失敗後,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也沉不住氣了。分界街和分界街兩旁的雨巷裏開始出現他們蹣跚的身影;一聲聲悶雷般的、發自肺腑深處的歎息,充斥了田家鋪的每一條街巷,在歎息的同時,他們的臉膛上也滾下了淚珠……


    翌日,開到田家鋪鎮上的張貴新的大兵們介入了田家鋪人的生活。奉命駐紮在鎮上的大兵為一個營,約有五百人。鎮議事會議長張大頭把鎮裏的一所公事房讓了出來,安置了一個營部和百十個大兵,剩下的一部分,就分散住在各窯戶區裏。


    大兵們出現在窯戶區後,或多或少給人們帶來了一點精神的安慰,同時也給死氣沉沉的田家鋪帶來了一線生機。大兵們要吃飯,田家鋪的女人們隻好忍著悲痛,燒起爐灶——這些女人們認為,大兵們是來拯救他們的男人的。她們自己吃不下任何東西,也得像個真正的主婦那樣,好好款待大兵們。尤其是聽說在下井救人時,五名當兵的弟兄丟了性命,她們愈加感動了。


    就這樣,由於大兵們的介入,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田家鋪窯戶區上空出現了生命的炊煙。


    大洋馬的麵前站著一個兵,這個兵高高的,瘦瘦的,看樣子大約有二十七八歲;長方臉,大眼睛,鼻子高而且直,模樣挺招人愛。他不住大洋馬家,是住在對門田老八家的院裏,可他偏偏跑到這兒來,一來,便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盯著她看,要給她挑水。


    她不知道自家的水缸裏有沒有水,可她估計沒有。她從來不挑水,挑水的事曆來是那個死老頭子幹的,那死老頭如今埋在井下了,這一天一夜,水缸裏的水也許快用完了。


    那就讓他挑吧!


    她將一根油光鋥亮的竹挑子和兩隻黃鏽斑斑的鐵桶提到那大兵跟前,嘴兒一努,慷慨地賞賜給他一個效勞的機會。


    “謝謝大嫂!”


    她的嘴角掛上一個嘲諷的笑。這些男人們的心理,她摸得透透的。


    她長得不賴,大眼睛,長睫毛,麵皮白嫩,而且,身體很高,**很大,頗有些毛子相。因此,田家鋪的人便叫她大洋馬。她的真實姓名叫什麽,除了她自己和那個死老頭子外,田家鋪沒人知道。她和她那個死老頭子,都是外來戶,是從北麵的一個什麽地方跑到這裏來的。有人說他們是犯了什麽案子,跑到這兒來避風的;也有人說,她當過**,是被那死老頭子拐到這裏來的。誰知道呢!


    但是,有一點是知道的,她不喜歡她那死老頭子。她還挺騷、挺潑,敢夥著一幫娘兒們給男人扒褲子,一般男人不是她的對手。大名鼎鼎的“殺人刀”就被扒過……後來,風傳她和“殺人刀”好上了。


    這事是真的。她為此十分驕傲,娘兒們因此和她開玩笑,她也毫不在乎。她曾私下和人講:


    “你們也來勾勾試試,人家是田家鋪第一刀!”


    她不喜歡她那死老頭子。這一點,她也毫不隱瞞,她說那死老頭子的家夥沒有用,把她養兒子的事都給耽誤了。可也有人講,不養兒子,責任在她——她不是和“殺人刀”常在一起廝混嗎?咋也沒續上香火哩?!


    這事誰也說不清。她老頭子怕她,不敢說;外邊的人不摸實情,不能說。日子就這麽一天一天過去了,眼下,她已是三十八歲的娘兒們了。


    她卻不像三十八歲的樣子。在窯戶區肮髒而窩囊的娘兒們中間,她顯得出奇的年輕、漂亮。她一貫打扮得幹淨、利索,時不時地還穿上一件綢布碎花的旗袍。這件旗袍也許是窯戶區中惟一的一件,曾使窯戶區的年輕女人們羨慕了好幾年。


    五月二十一日的災難給她的打擊並不是致命的,她沒有窯戶區娘兒們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悲哀。一開始,她甚至有一種輕鬆的解脫感,她覺著那個死老頭子一去不迴,對她來說倒是一種命運的恩賜,從此以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可是聽說“殺人刀”也被埋在窯下,她難受了,開始在心裏一遍遍為“殺人刀”禱告。


    她忘不了“殺人刀”,不能沒有“殺人刀”。這個強悍而高大的男人給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她常常在大白天便迴憶起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煙草味很濃的男人氣息,想著他給她帶來的強烈而持久的愉快。她不能沒有他。她是從他那裏才體驗到了真正的生活樂趣,這種樂趣是那個死老頭子和其他男人無法帶給她的,隻有他行!


    在為“殺人刀”禱告時,她的腦海裏也時常閃過一個個自責的念頭,她也罵自己是個惡毒的壞女人,也覺著對不起那個死老頭子,不管咋講,那死老頭子還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可不知為什麽,一見到那個大兵,她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覺著這大兵的臉很熟,恍惚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似的,可她卻又沒見過。這大兵的個子挺高,長得不賴,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充滿著一種異性誘惑力,還有那一臉的絡腮胡子,也顯示了一種蓬勃的男性的魅力。


    她從他的臉上也看出了一些什麽……


    她想,假如他……


    不,不行!這不行!她的男人還埋在窯下死活不知,在這種時候,她不能,無論如何也不能幹這種事!


    然而,她又能為她的男人幹些什麽呢?她什麽也不能幹。下窯的男人們的命運不是由女人們安排的,而是由窯神爺安排的。女人們的淚水、哀號根本幫不了他們的忙。那麽,她為什麽不可以借這個大兵暫時把這場災難、暫時把“殺人刀”和那個死老頭子忘一忘呢?


    她倚在低矮的門框上,垂著眼皮,沉入了一種迷亂的幻想中。恰在這時,她聽到了那個大兵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和著她心房的激烈跳動,一下下近了,繼而,她眼前閃過一團黃光,她聽到了他的喘息,聽到了水倒進缸中的“嘩嘩”聲響。


    “兄弟,歇一歇,擦把汗!”


    聲音軟而細,帶著矯情,仿佛不是從她嘴裏發出來的。她把掖在自己褂子裏的一方布絹取了出來,輕輕地、嬌柔地捏在兩節手指中間,遞到了大兵的麵前。


    那兵受寵若驚地去接布絹時,手向前多探了半尺,順勢在她白皙的膀子上捏了一下。


    她佯裝不知,身體微微向後一傾,兩隻兜在布裏的大**一顫,臉兒別了過去。


    那兵馬上明白了這其中的深刻含意,一望四周無人,將擦過臉的布絹徑自往大洋馬的懷裏掖,順手摸到了她的**上。


    她抿嘴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身子一扭,賣力地擺動著誘人的臀部,閃身走進了半地穴式的屋內。


    他馬上跟著進去了,一進去,便反身將兩扇門板關嚴,緊接著,又手忙腳亂地插上了門閂。


    “咦,兄弟,這是幹什麽?”她正正經經地問。


    “嫂子,好嫂子,你……你還不知道嗎?!”


    他極勇猛地向前一撲,雙手將她攔腰抱住,抱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感到有一股熱乎乎的氣噴到了她的臉上,感到他那臉上的胡子紮著她的臉頰、她的鼻子、她的前額,她感到了一個滾燙的、濕潤的嘴唇緊緊貼在了她的嘴唇上,使她吐不出氣來……她突然感到害怕,突然掙紮起來,用手推他,身子盡可能地往後麵的炕上退……


    “別……別……兄弟……別……”


    他不說話。他仿佛不會說話,他緊緊摟住她,任她怎麽推也不鬆手。她別過臉去,他便在她的耳朵和脖子上長久而熱烈地親吻,後來又用嘴去吮她的耳垂。


    終於,女人在男人麵前那道本能的防線崩潰了。她停止了無力的反抗,任憑他親吻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她閉起了眼睛,她覺著這個解她衣服的男人不是大兵,而是她所熟悉的男人,她願意讓他幹他所樂意幹的一切。


    她被剝了個精光,被抱到了大炕上。


    他忙亂了好一陣子。結果,她的肚子上,大腿上黏糊糊濕了一片……


    她明白了,睜開了眼睛。


    她看見大兵正在滿臉緋紅地穿褲子。


    “對不起大嫂,對不起!”


    她突然覺著受了汙辱,淚水一下子湧上了眼眶。聽到災變發生的消息時,她沒流淚,現在卻流淚了。她任憑淚水在臉頰上流,自己不用手去擦。


    “大嫂,我……我下次再來……下次……”大兵的羞慚是顯而易見的,他說話的聲音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她憤怒地從炕上蹦到地下,一手抓過一件上衣,一手操起一把掃帚疙瘩,朝他沒頭沒臉地打去,邊打邊罵道:


    “滾你娘的蛋!滾!”


    她**的腳板粗暴地踢到了他的屁股上、大腿上,踢得他沒有招架之力,已提到腰眼的褲子又掉了下來。


    他重新去提褲子,拉開門便往外跑,在門口,又被摔在地下的竹挑子絆了一下,險些栽個跟頭。快衝出院子的時候,他才突然想起,他的上身還是**的。他重新迴到屋門口,對著緊緊關閉的屋門哀求:


    “大嫂,我的褂子!還……還我的褂子!”


    門,支開了一道縫,揉成一團的褂子摔了出來,和褂子一起摔出來的,還有她那惡毒的咒罵:


    “滾遠一點,你這個**養的!”


    他套上褂子,慌忙逃走了。


    這時,夜幕降臨了。分界街兩旁的街燈亮了,一隊威風抖擻的大兵正在街上巡邏,路燈的燈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變了形。


    這一晚,大洋馬很憂傷,很孤寂,她胡亂吃了點東西,對著灰暗的豆油燈呆坐了一會兒,便找西院小兔子媽聊天去了。


    小兔子媽比大洋馬小兩歲,隻有三十六,個子也比大洋馬矮半頭,身材嬌小。她長得不算美,可也並不醜,臉上的顴骨微微突出,麵皮白中泛紅,總像抹了胭脂似的;兩道黑黑的柳葉眉下一對杏眼晶亮明澈,仿佛兩顆誘人的星;鼻子、嘴都很小,卻又不難看,一口碎玉般的牙齒整齊漂亮。她十八歲結婚,三十歲便開始守寡——六年前,她丈夫在窯下被放大滑的煤車撞死了。守寡之後,她便和大洋馬成了知心姐妹,常在一起談論關於她們女人的諸多事情,她腦海中那許多大膽而熱烈的念頭都是大洋馬傳授給她的。


    大洋馬“吱呀”一聲,推開她家的院門時,她正半掩著屋門,坐在炕沿上低首垂淚。她從半開著的門扇中看到了大洋馬晃動的身影。她沒有像往日那樣,起身去迎,隻欠了欠身子,便又在炕沿上坐下了。


    她的精神完全垮了——從那夜報警的汽笛拉響之後,便垮了。兩天兩夜,她沒梳過頭,沒洗過臉,沒吃過一口東西。


    大洋馬進門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呆呆地在炕沿上坐了多久,她眼前總是不時朦朧地出現兒子的形象:一會兒,兒子在她麵前撒嬌;一會兒,兒子在她麵前大模大樣地發號施令——活像他的老子!她甚至想起那個難堪的雷雨夜,兒子握著菜刀站在布簾外的情形……


    淚水接連不斷地從她那青黑的眼窩裏溢出,一滴滴順著臉頰、鼻根,滾落到她穿著藏青洋布褲子的大腿上,把褲子打濕了一片。


    大洋馬閃身進來了。


    她隻抬了抬頭,嘴角蠕動了一下,便別過臉去,“嗚哇”一聲,哭了:


    “嫂子,我……我……我的命好苦喲!”


    大洋馬走過來,摟住她抽顫的肩頭說:


    “大妹子,甭哭了,眼下,事情還沒有個結果,老哭個啥子呀?!說不準他們全都沒事哩!”


    “我不信!不信!這麽大的火、這麽厲害的爆炸……”


    “那也不能把千把人都燒死、都炸死!這會兒公司和大兵們不還是在設法救他們麽?”


    兔子媽將一把和著淚水的鼻涕甩在地下,又嗚嗚咽咽地道:


    “可我家兔子才十六歲,他太小了,太小了,他還不懂事!”


    大洋馬卻道:


    “你就不能往好處想一想麽?如果他不在爆炸地方呢?如果他隻是一下子被堵在哪裏了呢!大妹子,小兔子的命好,你也得往好處想!”


    大洋馬說著站起身,走到灶邊,從洋鐵壺裏倒了碗涼開水,遞給小兔子媽:


    “兔子媽,你想開一些,我家那個死老頭子,不也和你家小兔子一樣,被窩在窯下了?難過,我也難過——自家的男人,咋能不難過呢!是不是!我也哭了一個下午。”


    大洋馬的那雙大眼睛確也是紅紅的。


    “可我揣摩著,光哭有什麽用呢?難道咱們做女人的除了哭,就沒有別的本事了麽?咱們得和窯上的男人們一起,想法兒救他們才是!所以,我不哭了!咱們女人的心也得硬一點,該幹啥,咱們還得幹啥!是不是……”


    大洋馬極想把剛才和那個傻大兵演出的一幕,說給小兔子媽聽聽,出出心裏的這口窩囊氣——直到現在,她還沒能原諒那個大兵。她和小兔子媽往日是無話不談的,包括和“殺人刀”幹過的一切,都和她談。如果沒有大洋馬的開導,怯弱無能的兔子媽決不敢和外來窯工鄭富暗中相好。她注意地看了小兔子媽一眼,見她臉上的淚還時時不斷地往下落,連忙將已到嘴邊的話壓迴了肚裏,複又勸道:


    “大妹子,說到底,咱們女人一生都是苦命。一生下來,隻因襠下少把茶壺,父母便不把咱們當人看,殘湯剩飯養到十五六歲,十七八歲便打發出門,找個男人嫁了——這男人你喜歡不喜歡,父母是不管的。接著,就替男人生孩子,那苦楚,也是男人們不知道的——七年前,我親眼看見一個十六歲的小媳婦生孩子生不出,活活疼死了。再說呢,咱們又是窯戶的女人,女人苦,窯戶的女人更苦!男人活著還好!設若窯下一出事,男人死了,咱們的日子就更沒法過了,就像大妹子你……所以說,咱們女人自己得硬著點,得想開點,那女人的福分,能偷點就偷點,能占點就占點,就比如說今個兒吧……”


    卻又沒能說下去。


    大洋馬的一番話觸到了兔子媽的痛處。這個已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馬上想到了自己往日的苦難,想到了遭到不測的兒子,竟一把摟住大洋馬,放聲號啕起來:


    “嫂子,我的好嫂子!日後我可怎麽活喲!走了!小兔子爹走了!小兔子也走了!這孤零零地就剩下我一個,我靠誰去呀!嗚!嗚……”


    大洋馬多少也有點心酸。她再次將要說的話咽了迴去,撫著小兔子媽瘦削的肩頭道:


    “大妹子,別說這話,別說!你還年輕,才三十五六歲,小模樣又不醜,還愁沒人管你飯吃?鄭富呢?他和小兔子不在一個班上,該沒事吧?”


    小兔子媽這才想起了鄭富,苦苦一笑道:


    “嫂子,先別說這個!隻要小兔子沒事,哪怕我日後和鄭富斷了都沒啥……”


    大洋馬歎了口氣,搖搖頭道:


    “妹子,你的心腸也太好了!”


    接下去,兩個女人又拉拉雜雜談了一會兒。談到後來,小兔子媽突然想起要到窯神廟燒一炷香,於是,鎖上屋門,硬扯著大洋馬到分界街盡頭的窯神廟去了。


    大洋馬原不想去,她從心裏不信什麽神呀鬼呀的,可礙著小兔子媽的麵子,還是去了。那夜,她終於沒有把她想講的話講出來,為此,她頗有些鬱鬱不歡。


    小八子不明白身邊的大人們在忙些什麽,他隻是覺得很好玩。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麽熱鬧的夜。這窯神廟他是來過的,不算娘帶他來過的三次,光他自己就來過兩次。有一次,他還在廟宇正中的那個窯神爺的泥像後麵撒過一泡尿,被看管廟宇的老瘸子打過兩巴掌。


    現在,小八子被娘領著,來到了廟門口。廟門口的人很多,人碰人、人挨人的。娘扯著他,使勁向前擠,擠了好長,好長時間,才擠進了廟門,才把手裏的那炷香插進了神像前的香火爐裏。小八子看到那爐裏橫七豎八插滿了香,燒鍋一般的白煙直往上冒,熏得窯神爺和它身邊的幾座泥像臉上發黑。娘插到香火爐裏的香沒紮牢,轉眼間就倒伏下來,他踮起腳尖,想用手去扶,一觸到爐沿,手就被燙了一下。


    廟裏進香的人太多,前麵的人剛進完香,後麵的人便擁了上來;娘隻好扯著他的手從左邊的門洞裏退了出來,退到了廟前的草地上。草地上四處跪滿了人,幾乎沒有插腳的空子。他知道娘是想找個地方跪下,可總是找不到。


    這真好玩。跪倒的大人們都比他矮。他看到一個老奶奶頭上沾了一塊枯葉,他便想去幫她摘下來,卻沒來得及,他剛要轉身時,娘便把他扯走了。


    他們從草地一直走到分界街上,又在街上走了二三十步,娘才找到一個清靜少人的地方跪下了。


    他也學著娘的樣子跪下了。


    天不黑,恍惚就像白天——不,比白天還好。往日,即便是白天,這裏也沒有這麽多人、這麽多燈火、這麽多的白煙。


    他跪下了,臉正對著一個婦人的脊背,他看到那婦人褲子的屁股上補了兩塊花布補丁,像窯神爺的兩隻眼睛。那婦人身邊也跪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瘦得像個貓,個子倒比他高。他揣摩:他也許能打過他。他左邊還跪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這老頭兒挺怪,腦瓜兒是尖的,像一個正放在地上的葫蘆。


    娘開始對著窯神廟的大門頻頻磕頭,他也裝模作樣地跟著磕,暗中在和娘進行著比賽。他想,他一定要比娘磕得快。娘磕一個,他就磕兩個;娘磕兩個,他就磕四個;娘磕四個呢?他算不出來了……反正,他就磕好多、好多,反正娘比不過他。


    他磕得糊裏糊塗。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磕頭?為什麽這麽多人都給窯神爺磕頭?他想:他長大以後,也要當窯神爺,也要坐在窯神廟的大門正中,讓許許多多人給他磕頭、給他燒香——當然,他不能讓他娘來磕頭,娘時常頭痛;一磕頭,頭會更痛。


    既然頭痛,為什麽還要磕頭呢?大人們真傻!這麽多大人竟然給一個泥像磕頭。他知道窯神爺是泥像,他在窯神爺的肩頭上摳下過一小塊帶金粉的泥巴。


    磕過頭之後,他看到,娘像許多人一樣,雙掌合十,低垂著腦袋,緊閉著眼睛,虔誠地向窯神爺述說著什麽。娘過去告訴過他,說這叫作“禱告”;隻要誠心禱告,窯神爺就能聽見,你的願望就能達到。


    他也開始禱告,可他禱告什麽呢?他突然想起看守廟宇的老瘸子,這老頭打過他的耳光,他就禱告:讓這老瘸子出門被西瓜皮滑倒!這挺有意思!


    他禱告完了,沒事幹了,可娘和周圍這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在那裏嗡嗡嘰嘰地和窯神爺說話。他不耐煩了,抬起頭四處看了看,便從地下抓起一根肮髒的幹樹棍,用樹棍去捅前麵那個瘦貓的屁股。


    瘦貓仿佛不知道似的,根本沒動。


    他又用力捅了一下。


    瘦貓轉過了臉,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馬上將臉轉向一邊,把樹棍藏到身後,假裝沒看見。


    瘦貓把一隻手掌握成拳,咬牙切齒地在他麵前晃了晃。


    他覺得出那拳頭的分量,眼皮向下一垂,頭一低,做出了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


    膝頭漸漸跪得有點疼了,而且,總這麽跪著也實在無聊。他悄悄站了起來,從娘身後挪了過去,一轉眼的工夫,便離開娘有好幾十步遠了。那兒有一棵樹,他在那兒蹲了下來,見娘依然沒有發現他的行蹤,他得意地咧著小嘴笑了。


    就在這時,他在地下拾到了一紮紅錫紙包著的洋火——顯然是大人們點香時遺落的,他自己玩了起來。他開始擦洋火,擦著之後,便用手指彈將出去,看著燃燒的洋火在朦朧的夜空中劃出一道黃光。


    不幸的事卻因此發生了。一根燒著的洋火落到了他身子左前方的雞窩上,那雞窩的窩頂偏偏又是草苫的,洋火落上去便燒著了。開始,隻燒著一點點、大人們也沒注意;後來,卻燒大了,整個雞窩都著了起來,連著雞窩的茅棚也著了火。


    小八子慌了,忙撲過去,抓住一把竹掃帚去打,一邊打,一邊哭喊道:


    “著火了!著火了!”


    窯神廟前**的氣氛被破壞了,跪在分界街邊的大人們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趕來對付這場意外的火災。這時,小八子聽到了娘的唿喚,娘在喊他,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喊他,他想答應她,可不知咋的,被煙火熏著,喊不出聲來……


    沒多大工夫,火便被大人們撲滅了,他也被一個中年男人抓住了。那男人的手很大,很有力氣,抓得他胳膊疼——不是一般的疼,而是從骨頭裏疼。他大喊大叫起來。


    “啪!”重重的一掌擊到了他臉上,他嚇得不敢叫了。


    他聽到了一片亂哄哄的聲音,聽到那男人和人們談到了火,談到了什麽“吉利”、“不吉利”的,他們還談到了窯神爺……他聽到有人在喊:


    “掐死他!掐死這個不敬神靈的小王八!”


    他突然明白了點什麽,恍惚意識到:今日這個熱鬧的夜,與自己、與發自地下的那場大火有點什麽關係,自己顯然是闖下了什麽大禍。他像大人一樣,感覺到了一種真正的恐懼,他拚命掙紮,要擺脫那男人的大手,可怎麽掙也掙不開。


    這時,一個女人擠到了他身邊,一把將他攬在懷裏,他聽到那女人在和那男人說:


    “放開孩子!放開!”


    他認出:這女人是小兔子媽。


    “這是你的孩子嗎?”


    “不是!這是二牲口家的小八子,我家兒子和他家老子都在窯下!”


    男人放開了手,他撲到了小兔子媽的懷裏,緊緊抓住小兔子媽的褲帶,再也不敢鬆手了。


    小兔子媽和那男人又講了些什麽,間或還帶著些罵人的粗話,最後,小兔子媽終於扯著他衝出了大人們的包圍。


    他在分界街的一根電線杆下找到了娘,娘幾乎嚇呆了。他聽見娘感激地對兔子媽說:


    “大妹子,難為你了!難為你了!”


    小兔子媽卻哭了:


    “看見你家小八子,我就想起我家小兔子!我的小兔子的命真苦哇!”


    命?什麽叫命!命有苦的,是不是也有甜的?是不是也像甘蔗那麽甜!小兔子哥的命為什麽苦呢?他橫豎弄不明白。不過,從那夜開始,他對窯神爺愈發仇恨了!他斷定供奉在廟裏的這個金粉泥胎不是個好東西!他騙了人們的香火,騙了人們的眼淚,卻沒給人們造什麽福,今天,他還差一點把命送掉!


    他想:總有一天,他要把這窯神爺的泥腦袋擰下來當球兒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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