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裏,伊盉不知怎麽睡下,卻睡的極不安穩。


    她看見南祁,消瘦苦澀,孤身站在偌大的廳堂裏。


    成雙成對的瓷瓶盆栽,都被他撤去了一邊。


    書桌上,靠椅上,屋子裏散落一地的古舊書籍,南祁身著喪夫站在破書中央,屋子邊堆滿了白燭,白燭旁壁上掛滿一渚的畫像。


    明明是那麽漠然的臉龐,也可以那麽清朗的臉龐,此刻麵無血色,雙眼紅腫,眼球布滿血絲,形如鬼魅。


    一直過去許久。


    侯府安靜的可怕,府中的白綾還不曾撤下,百花凋零,一渚的院子裏,隻有了三一。


    最後的最後,侯府徹底荒廢,搬入了其他商戶,徹底消亡。


    畫麵一轉。


    她看見前朝紛爭,金戈鐵騎,破碎山河。


    高銘沾染紅殷,身旁刀劍紛亂,北齊山河支離破碎,他站於城門之上,放眼而去,是當年一渚逃亡的舊路。


    兵馬沸揚,毫無希望。


    她聽到高銘感歎,南祁的祭天殉情,原來也是一種解脫。


    畫麵再轉。


    她竟看見楊奶奶,在當年婁乙族聖壇之上,冷眼望向宗祠。


    “楊奶奶……”伊盉摸索著走到她身邊,招唿著她,楊奶奶卻視若無睹,片刻不離宗祠。


    伊盉順著楊奶奶目光而去,宗祠排位之中,那中央最為高貴顯著的白矖神像下,蜷縮著一個人影,長發散亂,不修邊幅。


    那人東躲西藏,最後取走了神像右邊的眼珠子,那顆琉璃質感的小珠子。


    琉璃質感的小珠子……那不是當年一渚服下的遺骨?


    伊盉悄悄走上前去,偷窺那人的模樣。


    不修邊幅,劍眉長須,是常汝!是常汝啊!


    這是當年常汝叛變婁乙的現場嗎?


    可楊奶奶呢?楊奶奶為何在此?


    她轉頭望去,楊奶奶不見了蹤影。


    楊奶奶……常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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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盉,起來了。”


    “伊盉。”


    睡夢中,伊盉隱隱感到有個輕柔的男聲叫喚自己,身子被輕輕推攘著。


    眼睛眯開一條縫,亮堂一片,帳篷裏安的燈已被打開,燈光卻是調成了柔和的淡黃色。


    “南祁……”


    她模模糊糊想起昨夜,自己與楊曲離不知怎的開始拚酒,不料醉的不省人事被送迴來,後來悶的難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安頓下來的。


    還有那個夢,南祁的身影。


    一時竟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夢中的他。


    南祁此刻盤腿靜坐在地上,伊盉裹在睡袋裏,頭死死壓在他腿間,兩隻手抱住他的腰。


    “你昨夜囑托我這個時候喚你起身。”


    南祁習慣性的伸手梳理伊盉散開的發絲,將她的頭往身上貼,直到伊盉的身子慢慢起來,呆呆坐上一會,再靠到他的肩頭。


    從前是淡淡安神香的味道,現在是淡淡的柑橘香,都令他心曠神怡。


    伊盉的身子由著自己的惰性癱軟在南祁懷裏,唿吸著他充沛的精神靈氣,指尖撩撥著他的衣衫。


    輕柔順滑,讓她的困意又泛了起來。


    “再躺一會兒……”她埋頭不願動彈。


    “聽話。”南祁扶起了伊盉的腦袋。


    伊盉這才揉了揉眼,打著哈欠看了眼時間,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帳篷裏的空氣安靜的甜蜜,唿吸間都是時光與記憶,在這遺跡之上,那麽一瞬間,伊盉仿佛迴到了南北朝的日日夜夜。


    他們都是被凡塵困住的傀儡。


    “他們來了。”


    “有事再喚我。”


    南祁的身影迅速化為光點,消散在光影之間。


    伊盉轉頭望向帳篷門口,窸窸窣窣的聲音這才靠近。


    她母親一拉開帳篷,便見到伊盉一臉朦朧,身子包在睡袋裏,隻探出一個頭和半截手臂,發絲淩亂的模樣。


    “起來了,可以趕上清理主墓室了。”


    “別偷懶,現在正忙著呢,你爸還在等你。”母親叉著腰往帳篷裏張望。


    方才明明聽見有人說話的……


    伊盉點點頭,迴應了母親的話。


    帳篷外,其他人員都已準備好進行今日的工作。


    “*^#+^豆漿!”楊曲離的聲音遠遠傳來。


    唉,年輕人,比不過,太有活力了。


    唉,伊盉想到昨晚的場景,還是感到驚心動魄。


    “快些啊,我先過去了。”母親順手替她又拉上了帳篷。


    唿……


    起床!吃飯!下墓!


    -----


    等待伊盉狼吞虎咽著早飯之時,墓室的清理工作已經進行一半,主墓室大致的布局陳設都顯露而出。


    楊曲離跟隨考古隊員奔波在第一線忙東忙西,衍栩隻是靜靜的看著,似乎在其中能夠找到前朝的痕跡。


    墓室中清理出了一具大型棺槨,金獸雕花,已經腐爛的十分嚴重,連地的部分難以移動,父親決定就地清理勘查。


    伊盉自然是要一同前去的,她跟著一批考古人員下到了墓穴之中。


    現場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混雜著腐朽的木味與瘴氣淤泥,惹的她有些反胃。


    “盉兒,你下來看看。”伊盉父親叫喚著她。


    伊盉做了些準備,往主墓室下去,衍栩沒有不作為,出乎意料的乖乖跟在她身後,倒是楊曲離不知道這個時候跑去了哪裏,見不到人影。


    此時主墓室中人不多,大多數人都被安排去處理墓室的出土文物了,再由於主墓室占地麵積較大,顯得人力不足,環境空曠。


    “你看著,清理下棺槨。其他人,跟我過來下。”伊盉父親下命,他年紀已大,接連幾天高強度工作,此刻有些力不從心,他對自己女兒的技術清楚的很,棺槨交給伊盉,絕對省力又省心。


    伊盉接手棺槨,下半截木頭爛的如泥,上半截不知是何緣故,保存相對完整。


    她大概估量了下整個棺槨的狀況,細細考究如何下手。


    棺槨中有許多陪葬品,還有一些如同絲帕或者動物皮質的東西,墓主人的遺骸已經完全白骨化。


    眼下她打算先一一將還有形狀的陪葬品挑撿出來。


    衍栩也在旁邊幫著她。


    他手上處理著自己的事情,偶爾望向伊盉一會,看著這個看似普普通通隻有皮囊的女子,在麵對他人談之色變的古墓葬時,如魚得水、細致入微的模樣。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曾聽到過伊盉的名字,她是當年考古界閃耀的星辰。


    伊盉也能夠注意到衍栩的目光,但在她看來,衍栩的樣子更像是在翻找什麽東西,他的目光不曾留戀於任何一件文物,更像是急於將它們拿出來,而不是急於保護。


    “小心一點點。”她出聲。


    這南陳墓中,絲絹書畫等類的文物著實是有些多了,此類文物不易保存。


    衍栩也似乎意識到了不妥,點了點頭,放緩了手中的動作。


    四下的人越發少了,似乎是去清理邊角保存較為完整的文物,以至於二人此刻周邊根本沒有多少人,也無人注意這邊的情況。


    由伊盉父親領著參與此次考古的人員,多多少少也都聽過伊盉的名字,有這師姐在,他們無需在意此處太多。


    “你是在找什麽東西嗎?”伊盉見人遠了,詢問道。


    “噓……”衍栩的麵上不動,眼光四處觀察,將身體挪向伊盉身邊。


    他悄悄將一坨絲絹塞入伊盉手心,若無其事的又離開。


    望見伊盉疑惑看看他又看看絲絹的表情,他壓低聲音:“帶走,楊奶奶有用。”


    伊盉心中愈發疑惑,手心緊緊攥著那絲絹。


    絲絹上夾雜著氧化破損的紙張碎屑,質地卻依舊柔順,甚至清晰可見上麵繪製的一些線條文字。


    這是文物啊……


    這絲絹……


    伸手又縮手。


    ……


    楊奶奶為何要此物……


    “盉兒,怎麽樣。”父親的聲音近了。


    見到父親行走而來,伊盉急忙將絲絹塞入了袖口。


    “還有很多呢,損毀的有些嚴重了。”她恢複波瀾不驚的神情,伸手指了指棺內,轉移父親的目光。


    衍栩趁著伊盉父親沒有注意,靜靜便離開了。


    等到伊盉清理完棺槨出來,聽到楊曲離告訴自己衍栩先行去找楊奶奶的消息。


    那絲絹被她小心收在了包裏。


    同天,衍栩通知二人帶著東西去楊奶奶家。


    他想不到,得到這夢寐以求的信息,竟如此輕而易舉。


    -


    過了兩日,二人等著考古的進程緩和了,才離開考古基地。


    期間,南祁出現過幾次。


    他告訴伊盉,衍栩是高銘的轉生,但給他的感覺非常不一樣了,是一種熟悉又疏離的奇異,這個人要多多注意。


    衍栩的身份,頗具謎團。


    至於那張絲絹,伊盉還未曾拿出。


    她看過了那內容,卻百思不得其解。


    待伊盉與楊曲離趕到楊奶奶家中時,衍栩卻不見蹤影。


    楊奶奶接過了絲絹,小心清理攤平了這方帕子。


    這是張桌麵大小的絲絹,整體泛黃,其上繪製著一些不規則的線條。


    “山脈水脈地勢圖。”楊奶奶辨析著上麵的內容。


    地勢圖……


    楊曲離疑惑不解,問道:“這圖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嗎?”


    “有。”楊奶奶迴應,並伸手點了幾處圖上標注突起的地點。


    “這上麵記載的,是南祁陵墓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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