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罪魁禍首


    第二天一早,黎江北匆匆下樓,往吳瀟瀟那邊去。之前舒伯楊已打過電話,吳瀟瀟這次倒是痛快,答應在家裏等他。車子駛過長江大橋,正要往單行道上去,手機響了,一看是夏雨打來的,心想這麽早打電話,不會又是什麽急事吧。


    夏雨口氣倒是輕鬆,隻是問他上午有沒有空,能不能抽時間陪她去趟閘北新村。黎江北一聽是去閘北新村,笑道:“哪有空啊,我早飯沒吃就開始忙了,現在急著去見人呢。”


    “又是去見吳校長吧?”夏雨在那邊笑著問。


    黎江北嗯了一聲,夏雨語氣就有些失望:“看來你是讓長大綁住了,原本還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呢,算了,主意我自己拿吧。”


    “夏雨。”黎江北覺得有點對不住夏雨,這事夏雨說過好幾次,畢竟自己是搞教育的,辦學校的事他比較在行,夏雨他們想多聽聽他的意見也是正常的。“等忙過這陣子吧,這邊的事一忙完,我就幫你拿方案。”


    夏雨笑道:“忙過這陣,我怕就找不到你了。”


    “什麽意思?”黎江北感覺夏雨話裏有話。


    “什麽意思你去猜,小心我向夫人告狀。”


    “告什麽狀?”黎江北問完,驀地就意識到夏雨指什麽,“夏雨你別亂說,沒影兒的事。”


    “沉不住氣了吧?我就知道你沉不住氣。小心點,惹出麻煩我可不替你滅火。”


    “夏雨——”


    “好啦,跟你開玩笑呢,看把你嚇的,我沒當真,你還當真了。就算你有那心,人家還不見得理你呢。”夏雨說完,主動收了線,黎江北一陣兒悵然,過了一會兒,不禁一笑。有些話雖是玩笑,帶給人的感受卻是出奇的微妙。


    車子駛進小區時,夏雨又將電話打了過來,說:“晚上有空一起坐坐,慶雲的案子馬上要結了,有件事恐怕還得你出麵。”


    “真的?”黎江北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一直說案子要結,可總也結不了。現在聽夏雨親口說出來,黎江北就感覺這次是真要結了,心裏不由一陣兒高興。


    “好,一言說定,晚上我去你家。”


    吳瀟瀟果然正等在樓上。


    黎江北進去時,長大幾名教職工也在,正跟吳瀟瀟商議搬遷的事。從表情看,他們對能搬到城市學院還是很滿意的。吳瀟瀟熱情地跟他打過招唿,請他落座。


    “跟他們就幾句話,黎教授你千萬別介意,先喝口水。”吳瀟瀟的態度分外客氣。


    “沒事,你忙你的,今天時間寬裕,不急。”


    火災發生後,吳瀟瀟索性將辦公室挪到了家裏,其實也是一種無奈。一家民辦大學,最終連辦公地點都沒有,這種尷尬,隻怕不能把原因全推到火災上。黎江北反複研究了當初吳含章跟江北商學院簽訂的合同,如果按合同條款論,商學院違約的地方還真不是太多,合作資金雖沒落實,但它拿出了四幢樓房。長江大學的投資的確是讓商學院花了,如果財務提供證據,說這些錢完全花在了教學上,這一條也不能算違約。核心問題,還是吳含章老人當時簽合同過於草率。現在唯一能算得上侵權的,就是工商和教育廳的聯合決定,剝奪了長江大學的招生權,進而讓長大失去獨立辦學資格,讓矛盾越來越激化。但真要追究決策部門的責任,難度相當大,黎江北也不主張這樣做。改革過程中,各種可能都有,不能一味拿結果說事,應該充分尊重政策出台時的大環境。


    黎江北現在算是能理解吳瀟瀟了,為什麽她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步,甚至放棄自己應該主張的權利,症結在於不是哪一個人都有信心跟**打官司的,搞好關係怕是每個人都有的願望。至於李漢河反映的那些問題,另當別論,包括征地過程中出現的變故以及糾紛,也隻能按新的合同糾紛去對待,不能把它跟合作辦學混淆起來。當然,所有這一切,最終都作用到了長大和吳瀟瀟身上,也才導致了長大矛盾的尖銳化。


    黎江北跟調研小組已經將這些情況區別開,分門別類作了梳理,並向盛安仍作了匯報。解決這些矛盾,還得依賴**。今天要跟吳瀟瀟談的,不是這些糾紛如何解決,黎江北有個大膽的想法,先把糾紛及矛盾掛起來,不談,重點談發展,談下一步怎麽辦。長大一定要發展,作為江北民辦高校的一麵旗幟,它的路一定要走好。而且這一次,要重新定位,重新製定章程及目標,在現有政策框架內,力爭讓它有新的突破。


    黎江北甚至還想,一定要讓長大作為江北省發展民辦高校的試點,從它身上,總結出經驗,為江北未來高校的發展闖出一條新路子。


    目標是有了,也很遠大,關鍵就看能不能幫吳瀟瀟打消顧慮,重新建立起信心。信心比什麽都重要。


    吳瀟瀟跟部下的事很快談完,送走他們,吳瀟瀟略帶矜持地走過來,說:“謝謝你,黎教授。”


    黎江北看著吳瀟瀟,他從這張臉上總算看到了暖色,看到了笑容,盡管這笑掩藏得很深,但他確信她是笑著的。


    吳瀟瀟被他看得臉紅,心裏本來就有些內疚,覺得以前不該對他那樣,現在讓他一看,心就越發不安起來:“實在對不起,以前我……”吳瀟瀟不知該怎麽向黎江北解釋。


    “別這麽想,隻要能把問題解決掉就行。”黎江北笑道。


    吳瀟瀟感激地瞥了黎江北一眼,在他對麵坐了下來。說實話,如何麵對黎江北,對吳瀟瀟來說,是件難事。不是說她有多高傲,也不是說她對黎江北缺少信心。自火災發生後,吳瀟瀟對黎江北的認識就在一點點改變,接受調查的那段日子裏,她暫時住在賓館,寂寞無助的時候,腦子裏會忽然浮現出他的影子。一次談話,一次樓道內的相遇,或是某一個眼神,某一次張望,都成了感動她溫暖她的迴憶。她這才發現,調研組進駐長大不太長的日子裏,黎江北三個字,在她心裏已留下太多印記。這印記一半是苦澀的,包含著她個人的不幸與委屈;一半,卻帶著一種類似於酸果子的味道,總想品嚐,卻總也不敢品嚐。她終於感覺到,他是真誠的,是不帶任何私利與私欲的。這很難。


    吳瀟瀟從**迴到內地,最大的感受便是內地在變,在形形**的文化浪潮與經濟浪潮麵前,最先被無情地摧毀掉的,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取而代之的,是勢利,是功利,是**裸的交易。也許吳瀟瀟有點偏激,但她的遭遇不能不讓她發出這種感慨。為長大,為父親在金江的不公正遭遇,吳瀟瀟找過不少人,也求過不少單位,但每一次都給她留下太多的酸楚,以至於後來,她不得不發出無奈的喟歎。很多應該很順利就能辦的事遲遲辦不了,不是說有多難辦,是拖著不辦。拖的目的便是要好處,這是吳瀟瀟後來才明白的。本該名正言順就能辦理的事宜,非要找出一大堆借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就是一個人能做主的事,非要上會,一上會便遙遙無期。


    費時,費力,費心,這是吳瀟瀟感受最深的三點。


    屢次失敗之後,吳瀟瀟心灰意冷,真的對長大不抱什麽希望了。她決定一走了之,再也不迴這個傷心地!這個爛攤子誰愛收拾誰收拾!


    誰知,就在她去意已決,決定向**董事局正式提交長大破產清算報告時,教育廳突然來人,稱長大的燃眉之急解決了,可以搬到城市學院去。


    不用猜,這一定是黎江北所為。


    吳瀟瀟再次陷入矛盾之中,搬還是不搬,去還是留?


    “怎麽,吳校長還在猶豫?”見吳瀟瀟沉默著不說話,黎江北笑問。


    “不瞞黎教授,我真是沒拿定主意。”吳瀟瀟坦誠地說道。


    “校長不必猶豫,省委省**已明確表態,長大的問題不會拖得太久,你還是鼓起信心來吧。”


    “信心失去了,很難再找迴來。”吳瀟瀟略帶傷感地說。


    黎江北這天沒迴避任何矛盾,他將調研組進入長大後發現的問題逐一道了出來,承認**在政策層麵上對民辦高校支持力度不夠,本來就不多的優惠政策執行中又被個別部門打了折扣,結果導致民辦高校步履艱難。“情況一定會好起來的,**正在加緊補課,配套政策很快就會推出。”


    吳瀟瀟哦了一聲,臉上並沒露出黎江北期望的那種喜色。看得出,她對政策層麵上的東西興趣不是太濃。吳瀟瀟心裏,是把政策和執行政策者完全分開的,好的政策,未必能很好地貫徹下去,執行不到位,政策還是歸於零。她的擔憂還有彷徨大部分來自於此。


    黎江北心想,如此深刻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能跟她談透的,得給她時間,讓她在實踐中慢慢去體會,相信,她心裏那些疙瘩,最終會一一解開。他自己的疙瘩不也是在實踐中慢慢解開的嗎?


    這麽想著,他話鋒一轉,突然跟吳瀟瀟談起了張朝陽。


    吳瀟瀟一震,疑惑的目光再次擱在黎江北臉上,她有些弄不明白,黎江北今天來,到底是想跟她談什麽?


    這時候電話偏偏響了,打電話的是**吳氏企業董事局秘書,問她要不要把長江大學相關資料轉到各位董事手裏?吳瀟瀟猶豫了一會兒,說:“先放一放吧,我這邊有點變化。”


    黎江北心裏暗暗一動,知道事情有了轉機,但他裝作什麽也沒聽見,目光專注地投在電話機旁邊的一尊雕塑上。等吳瀟瀟接完電話,他道:“我見過張興旺了,張朝陽退學另有隱情,是他父親張興旺逼他這樣做的。”


    “為什麽?”吳瀟瀟再次愕然,她原來就懷疑張朝陽退學不正常,隻是一直搞不清真實緣由。


    “可能是跟中槍事件有關吧,有人恐嚇張興旺。”


    “真有這種事?”吳瀟瀟瞪大了眼睛,“太可怕了!”


    “可怕倒未必,有人害怕頭上的烏紗帽不保,對他們父子采取了不光明手段。”


    “現在呢,真相查清了沒有?”吳瀟瀟急切地問。


    黎江北搖搖頭,吳瀟瀟眼裏剛剛閃出的火苗又熄滅了,心裏同時湧上一層歉意。張朝陽中槍後,她隻到醫院看過幾次,除了在醫藥費上給予幫助外,其他方麵她做得很不夠。不是她不做,裏麵同樣有隱情,有人三番五次跟她打招唿,目的,也是想把張朝陽從長大開除。


    “吳校長,有件事一直想問問你,隻是沒有機會,不知今天能不能問?”


    吳瀟瀟忽然意識到黎江北要問她什麽,一時有些緊張,怕黎江北真的問出來。但轉念一想,這事最終還是包不住,既然黎江北已經意識到,莫不如就讓他知道了吧。她衝黎江北點了點頭。


    黎江北這才道:“前教育廳葛廳長是不是跟你有聯係?”


    吳瀟瀟心裏響了一聲,像是一塊石頭重重落了下來。到江北兩年多,總算有人碰到她心裏最大的痛了。也許是她今天心情好,也許,她從城市學院這件事上受到了鼓舞,總之,聽見黎江北這樣問,她沒有猶豫,心懷感激地點頭道:“他跟我聯係不多,是他秘書。”


    “公安廳陶副廳長是不是也找過你?”


    “你怎麽知道?”這下,輪到吳瀟瀟吃驚了,怎麽什麽事都瞞不過黎江北的眼睛?


    “是貴校老師找調研組反映的,這兩年你受的委屈,還有不公正待遇,老師們看在眼裏,也急在心裏。吳校長,有這麽一批好老師、好夥伴,不容易啊。”黎江北富有感情地說。


    不知怎麽,這一刻,吳瀟瀟的眼眶濕潤了,突然得知自己身後還站著這麽多人,在替她著想,替她鳴不平,感動之情,再次溢滿心田。


    “有些事你沒必要一個人扛著,你越扛,他們就會越肆無忌憚,再說,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你應該相信大多數,相信組織。”黎江北由衷地發出感慨。


    談話到了這裏,就自然多了,氣氛也變得越發融洽,吳瀟瀟長期築在心上的籬笆,在黎江北的坦誠與關切麵前,一點點拆掉了。她終於發現,跟黎江北交談,原來是一件很愉快很鼓舞人的事。


    兩人談了整整一個上午。


    下午,調研組召開碰頭會議,黎江北如實向會議作了匯報,他說,就目前情況看,吳瀟瀟心裏的疙瘩還沒有徹底解開,對長大未來的發展仍然是懷疑大過信心。搬遷到城市學院,隻是暫時緩解了這種矛盾,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就必須建議**有關部門,盡快將土地糾紛解決,徹底為長大解決後顧之憂。


    會議形成一份紀要,以調研組的名義,很快轉到**有關部門,同時,盛安仍帶著委員們反映的其他問題,再次找省委書記龐彬來匯報。


    調研組的工作,已開始向縱深層次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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