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忠魂暗影


    玲兒走後,仕林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塊,整個人都變得恍惚起來。他木然地環顧四周,這曾經迴蕩著歡聲笑語的庭院,此刻仿佛被一層寒霜籠罩,冷清得讓人發寒。


    目光落在庭院一角,那曾是玲兒春日裏滿心歡喜種下花朵的地方。往昔,那些花兒在玲兒的悉心照料下,嬌豔欲滴,是庭院裏最明媚的景致。而如今,在烈日的炙烤下被無情炙烤,葉片蜷縮、泛黃,毫無生氣,正如眼下的仕林一般。枯萎的殘花灑滿庭院,訴說著無盡的落寞。


    “大人……”衙役捧著幾冊泛黃的版籍走進了仕林的官邸,“這些是肖姑娘留下的……”


    “放在這兒吧,有勞了。”仕林似也無心理政,隨意打發走了衙役,衙役依言將版籍輕輕放下,而後悄然退去。那幾摞書冊便在院子裏整齊地疊放著,無人問津。


    仕林拖遝著腳步,緩緩走向西廂房,推開那扇陳舊的門扉,屋內空蕩蕩的,一片死寂。曾經的熱鬧與溫馨仿佛被一陣風席卷而空,就好像玲兒從未來過,也從未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痕跡。


    他一步步挪到床榻邊,緩緩坐下,往昔的迴憶如潮水般洶湧襲來。恍惚間,玲兒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現在眼前,那清脆的笑聲、靈動的眼眸,是如此真切,似乎觸手可及;可當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這虛幻的幻影時,卻發現一切又是那麽遙遠,遙不可及,隻剩滿心的悵惘與失落。


    “仕林哥哥……”


    恍惚間,這熟悉又親昵的唿喚,如絲線般輕柔地鑽進仕林耳中。那聲音婉轉悠揚,帶著獨屬於玲兒的嬌俏與靈動,一瞬間,讓仕林的心髒猛地一顫。他瞳孔驟縮,眼神中瞬間燃起一絲希冀的光亮,原本沉重的身軀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


    幾乎是下意識地,仕林雙腳一蹬,迅速起身,動作急切得甚至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一陣“哐當”聲響。他完全顧不上這些,腳步踉蹌著,跌跌撞撞地衝出院外。


    然而,待他站定在院中,眼前卻隻有一片寂靜。微風輕柔地拂過,撩動著青石桌案上那些泛黃的書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玲兒……對不起……”仕林喃喃低語,聲音中夾雜著焦灼與痛苦。他緩緩轉身,目光在空蕩蕩的四周遊走,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仿佛隻要足夠用心,就能把玲兒從虛無裏找出來。


    仕林抬起顫抖的手,緩緩攥成拳頭,隻聽“砰”的一聲,一拳重重砸在青石桌案上。那股劇痛瞬間從拳心蔓延至全身,可他卻渾然不覺。


    眼淚不受控製地順著他的眼角滑落,滾燙的淚珠滴落在冰冷的石桌上,洇出一小片水漬。這一刻,往昔的種種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那些與玲兒相處的瞬間,或歡笑,或爭吵,或互訴心事,樁樁件件都變得無比清晰。


    他終於明白,不知從何時起,玲兒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已悄然改變,不再僅僅是知己、同鄉或是妹妹。這份情誼在時光的悄然滋養下,已悄然生長為刻骨銘心、難以割舍的愛戀,隻是他醒悟得太晚,如今空餘滿心悔恨與思念。


    不知過了多久,夏日暖風再度吹起,翻看了那泛黃卷曲的版籍,上麵猩紅的圈圈點點,赫然出現在仕林眼前,他這才想起,玲兒領走前,留給他的,正是她在架閣庫內苦覓三日,尋得周文遠有關的卷宗檔案。


    仕林指尖摩挲著卷曲的封皮,似乎看到了那三日裏,玲兒廢寢忘食,為了最後的承諾,嘔心瀝血查出的真相。


    “玲兒,謝謝你,我定不負你的心血。”說罷,仕林坐到青石凳上,翻開一張張沉甸甸的卷宗。


    三個時辰後,日光漸漸西斜,已是日近黃昏。天際被染成橙紅,餘暉灑落在院落裏,在仕林身上鍍上一層暖光。


    坐在青石桌案前的仕林,卻雙眼布滿血絲,緊緊盯著麵前那堆已被翻得淩亂的版籍。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最後緩緩放下手中那本冊子。裏麵的內容,觸目驚心,猶如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尖上,令他頭皮發麻,驚出一身冷汗。


    若非是玲兒相助,僅憑仕林自己,哪怕是把所有衙役都叫上,也不可能在浩如煙海的版籍中,尋得這些蛛絲馬跡。仕林甚至不敢細想,在那昏暗潮濕的架閣庫中,玲兒費了多少心思,傾盡了多少心血,才能在短短三天內將真相查明。


    當仕林看完玲兒留下來的所有卷宗版籍後,拿起最後一本,書冊在風中微微抖動,飄落下了一張紙條。


    仕林慌忙拾起,他滿心以為,是玲兒遺留下來的口信或者是她的臨別贈言。可當他打開紙條,上麵赫然寫著四個大字:莫築河堤。


    夜色如墨,濃稠地鋪展在天地之間。仕林懷抱一摞版籍與卷宗,腳步匆匆,身影隱沒在暗沉的夜色裏,悄然迴到了衙門牢房。他的突然出現,好似鬼魅乍現,驚得守夜獄卒一個激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獄卒結結巴巴,話都說不利索:“大……大大人……您……您怎麽來了?”


    仕林麵色冷峻,神色間不帶有一絲溫度,微微抬起手,沉聲道:“周文遠在何處?”


    獄卒嚇得雙腿發軟,顫顫巍巍地迴道:“周大……周文遠他在……第三間牢房。”


    “把他帶出來,本官要單獨見他,手腳輕點,莫要驚動了旁人。”仕林言罷,轉身大步流星地徑直離開了牢房,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牢房通道裏迴蕩,更添幾分令人膽寒的威嚴。


    獄卒還沉浸在驚愕之中,大腦一片空白,甚至未來得及吞咽口中那口緊張的唾沫。隻見仕林已猛地轉過身,袍角隨著動作揚起一陣風,大步流星地朝著牢房外走去,眨眼間,便消失在黑暗的通道裏 ,徒留獄卒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仕林置身於獄舍之內,雙拳緊緊攥起,手背上青筋暴起,周身散發著肅殺之氣,一言不發,靜靜等待著周文遠。周遭的空氣仿佛都被這壓抑的氣氛凍結,時間也似故意放慢了腳步。


    不多時,一陣清脆卻又透著森冷的鐵鏈聲,從牢房那幽深黑暗的盡頭悠悠傳來,由遠及近,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周文遠邁步入屋,一眼便瞧見仕林獨自端坐在桌案旁,目光快速掃了一圈,沒見到玲兒的身影,暗自鬆了口氣。他不動聲色地輕輕揮了揮手,示意獄卒退下。獄卒立刻心領神會,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隨後緩緩合上了獄舍的房門,將屋內的一切隔絕開來。


    “許大人,今日是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竟有空來探望我這個等死的囚犯?”周文遠嘴角微微上揚,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不緊不慢地在仕林對麵落座。


    “周伯安!”


    仕林低著頭,聲音低沉得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手指下意識地在桌案上的版籍上來迴摩挲,似是在壓抑著內心翻湧的情緒:“潁昌府長葛縣人士,紹興七年投身背嵬軍炊事營,而後轉任斥候營傳令兵,紹興九年朱仙鎮之戰,冒死穿越金軍防線傳遞撤軍令,左耳被流矢射穿。”仕林的眼神望向周文遠左耳被流矢所傷留下的疤痕。


    周文遠聞聲一顫,耳後那道箭簇形疤痕若隱若現,他不由自主的遮掩著自己的陳年傷口,迴憶似乎迴到了二十年前,追隨嶽元帥南征北戰的日子。


    仕林冷哼了一聲,翻開桌案上的版籍,接著說道:“李秉文,本名李文謙,廬州合肥縣人士,紹興九年於中軍文書處擔任典簿;趙孟炎,原名趙仲平,鄧州穰縣人士,紹興八年入選鋒軍,擔任塘騎;王振,原名王守誠,蔡州汝南縣人士,紹興十年任職勝捷軍鍛鐵匠;趙廣陵,鄧州穰縣人士,與趙仲平乃同鄉,紹興九年入伍,時年不足十五,潁昌之戰中,趙廣陵以稚齡之身連發七箭射殺金軍斥候,左頰至耳根有一道深疤,乃是被金軍彎刀所傷,人稱‘鐵麵將軍‘;熊天祿紹興九年,年僅十三,卻力大無窮,朱仙鎮之戰中,以稚齡之身揮舞六十斤宣花斧,連破金軍三座盾陣,左耳被削,稱為‘殘耳將軍’,他二人或是麵部有傷,這才留在軍中繼續效力,而你們,卻在紹興十年至十二年,陸續來到曆陽,前任知縣張明遠,也是你們其中一員。”


    周文遠聽聞這些,瞬間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原本帶著笑意的臉上,表情瞬間凝固,雙瞳微微一縮 ,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與震驚。


    “還需要我繼續念下去嗎?周伯安!”仕林的雙目因憤怒而布滿血絲,滿心的憤恨與不解,似乎將這些時日擠壓的情緒和對玲兒的思念,一起宣泄了出來。


    周文遠臉上掛著一抹冰冷的笑意,緩緩豎起拇指對著仕林,開口道:“好一個狀元郎,倒是我小瞧你了。二十年的過往,竟被你如此輕易地全盤洞悉,在下實在佩服。”那語氣中,帶著幾分不甘與嘲諷。


    仕林猛地抬眸,眼中怒火熊熊燃燒,“啪”的一聲,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整個人站起身來,怒聲吼道:“昔日嶽元帥治下,嶽家軍軍紀嚴明,怎麽出了你們這些敗類!既然曾是嶽家軍部將!為何要倒行逆施,做出貪贓枉法這等醜事!你們的所作所為,如何對得起大宋的萬千百姓!又如何對得起嶽元帥!”他的聲音在獄舍內迴蕩,震得空氣都微微發顫。


    周文遠愣在原地,思緒似乎也隨著仕林的話語,迴到了二十年前。在那屍山血海的歲月裏,他們兄弟幾人,一路追蹤嶽元帥,南征北討,也曾立下誓言,“踏破胡虜,複我山河”,然而終是被十二道金牌,碎了黃粱一夢。


    至此他們兄弟幾人,便不再信任朝廷,更為嶽元帥惋惜,除了趙廣陵和熊天祿繼續留在軍中效力,其餘人等皆入仕為官,決心以自己的方式,拯救大宋。


    這些塵封已久的秘密,萬沒想到會被忽然出現的許仕林發現,雖然這位狀元郎並未和他們想象的那般不堪,但事已至此,他們迴不了頭,眼看到了最危急的時刻,周文遠這才決心以自己的命,保全所有人。


    周文遠冷哼一聲,眼神中閃過一絲苦澀:“嶽飛?愚忠之人罷了。”周文遠重重的一拍桌案,厲聲道,“你不過也是和嶽飛一樣!是一個愚忠之輩!朝廷若真有心收複故土,就不會有十二道金牌!不會有‘莫須有’!許仕林,你今日所為,正如當年秦檜、萬俟卨一樣!”


    “啪”地一聲,仕林拍案而起,厲聲斥責道:“放肆!我許仕林上對得起天子,下對得起曆陽百姓,你不配和嶽元帥相提並論!”


    “哈哈哈~許仕林,時間能證明一切,我是個將死之人,也不必再多做解釋。”周文遠不慌不忙地將身體向後倚靠在座椅靠背上,翹起二郎腿,神色悠然,“許大人,今日你怎麽孤身一人前來?你的那位紅顏幕僚呢?”


    仕林聽到這話,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但他心裏清楚,這是周文遠在故意轉移話題。他強壓下心頭的情緒,厲聲喝道:“少廢話!本官問你!你私自藏匿五千餘斤繽鐵,如今這些繽鐵在何處!你們與金人之間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曆陽駐軍和此事又是否有關聯!”


    “哈哈哈~許大人,你可真是個死腦筋。我不妨告訴你,你想要的答案,都在你眼前的這堆版籍當中。”


    周文遠眯起眼睛,聲音低沉:“許大人,你以為查到這些就夠了?我們的身份和繽鐵貿易不過是冰山一角,真正的秘密,你永遠也查不到。”


    “你……周文遠!你一心求死,我偏不讓你如願!你一日不說出實情,就一日別想離開這牢房!”仕林氣得渾身發抖,說罷,伸手一把抓起桌案上的版籍,轉身便欲離開。


    就在仕林邁出獄舍的那一刻,周文遠突然高聲喊道:“許大人!”


    伴隨著鐵鏈“嘩啦”聲,周文遠起身,喊住仕林:“朝廷的河堤款估計不日便可抵達,五千之數必然不足,但算上閻九送來的一千貫,應該將將夠用,但下官……不,老夫還是想勸大人一句,那些糯米錢糧,守得住滔滔江水,卻守不住萬裏山河!”聲音在牢房的通道裏久久迴蕩。


    仕林的腳步頓了一下,身形微微一滯,但很快,他便頭也不迴地大步離去,背影透著決然與堅定。


    皓月當空,月朗星稀,仕林走出牢房外,望著眼前的一輪明月,心中五味雜陳。玲兒的離去讓他痛徹心扉,但眼前的真相更讓他無法逃避。周文遠一夥人,顯然還有著巨大的秘密未被揭發,可此刻的他卻感到渾身無力,他多麽希望玲兒此時能在自己身邊,若是她在,自己就不會如此無助。


    仕林仰望著月光,低語喃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玲兒,若你在,我該如何麵對這一切?”


    “大人!”


    忽然,一名衙役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跑得氣喘籲籲,連話都說不利索,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人,總……總算找到您了!”他頓了頓,努力平複著唿吸,“河堤……河堤的款項到了!”


    “到了多少?”仕林忙將思緒從思念中抽迴,神色急切,快步上前追問。


    衙役微微低下頭,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到了……三千七百五十三貫……”


    “知道了……”仕林神色平靜,似乎早有預料。正如當日主簿李秉文所言的那般,這大宋官場三司六道的盤剝,縱是他這位天子門生,當朝狀元,也未得幸免,這便是大宋之現狀,也是積弱之緣由,遙想二十年前威震華夏的嶽家軍,又何嚐不是麵臨著如此局麵。


    他緩緩甩了甩手,動作間滿是疲憊與落寞,腦海中不斷浮現著玲兒留下的紙條:莫築河堤。


    正印證了周文遠在牢房中說的那句話:“那些糯米錢糧,守得住滔滔江水,卻守不住萬裏山河!”


    字字句句,振聾發聵,這一刻,仕林終是體會到,何為孤獨,何為無助。他轉身緩緩離開了衙門,背影在月光下拉得斜長 ,顯得格外寂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蛇浮生後世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笑說餘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笑說餘生並收藏白蛇浮生後世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