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安息路的庭院裏滿地落葉,曹小姐難得地忘了給花盆裏的植物澆水。


    十六歲的司望按約來到,帶了些老年人能吃的東西。幾個月來,老太太與少年已成了忘年交,幾乎每個周末都會見麵,上次她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是跟她一樣的人吧?”


    她從不叫尹玉的名字,他懷疑曹小姐口中的“她”,其實是“他”。


    “哦?”


    “上輩子,你是誰?”


    “我隻是個普通人,活到二十五歲就死了,不像她那樣轟轟烈烈,所以我很羨慕她,更羨慕你——曹小姐。”


    “二十五歲?”皺皺的嘴唇有些發抖,老人招了招手,“孩子,到我這裏來。”


    仿佛是老太太的重孫子,司望依偎在她懷裏,聽著她緩慢而沉重的心跳。


    “我結過婚,但沒生過孩子。抗戰年代,因為顛沛流離地逃難而流產。”她輕輕地摸著他的頭發,“好想有個孩子,我卻不能。我的丈夫後來去了台灣,居然成了一個大人物,在那裏結婚生子。20世紀80年代,他迴大陸見過我一麵,就再沒聯係過,後來我從報紙上看到了他的死訊。我親眼看到過太多的殺人與被殺,你永遠報不完你的仇恨,懂了嗎?”


    “可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老太太隻說了一句,便閉上眼睛睡著了。


    此刻,司望走進曹小姐的書房,發現她的氣色非常糟糕,整個人無力地癱在躺椅上,臉上的老人斑更為明顯。


    她伸出幹枯的死人骨頭般的手,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她……她……是不是……死……了……”


    “誰?不,她在香港好好的啊,不要亂想啦!”


    “你在騙我。”


    “沒有啊,我還在跟她通郵件呢。”


    “昨晚,我夢到她了。”


    又是托夢?難道,尹玉真的在香港死了?


    曹小姐繼續悲哀地說:“她告訴我——自己死了。”


    臉上淌下兩行熱淚,司望慌忙找來手絹,卻怎麽也擦不完,眼睜睜地看著她老淚縱橫。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老太太艱難地大聲念出這兩句,似乎吐盡生命中最後一口氣。


    少年默念出後麵兩句:“取次花叢懶迴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隔了一周,當他再來安息路看曹小姐,卻發現大門緊鎖,門縫裏看到院子裏積滿落葉。他向鄰居打聽才知道,老太太已在七天前死了,就在他離開後的那一晚。


    司望跪倒在台階下,磕了三個頭。


    他淚流滿麵地蹬著自行車,來到安息路的另一頭,那棟三層樓的老房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經有個神秘的老頭住在這裏,經曆過波瀾壯闊的二十世紀。


    幾天前,他拜托了葉蕭警官,調查當年住在這棟房子裏的老人的真實身份。


    “中國最後一個托派。”葉蕭在注意司望表情的細微變化,“你問他幹什麽?”


    “隻有他見過少年時的申明。”


    “可他在1992年就死了,享年92歲。”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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