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黃海總覺得對自己是命犯太歲。


    年初,他排了半個鍾頭的隊,買到兩張imax-3d版《阿凡達》電影票。


    第一次請何清影看電影,平常麵對罪犯遊刃有餘的他,這下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幸好最擔心的事並未發生,她沒有提及司望,想必是瞞著兒子出來,跟黃海坐進擁擠的電影院。


    他買了幾大包零食與飲料,結果在影院裏一點都沒吃,又怕讓何清影帶迴家被司望發現,隻能在路上拚命地吃光了。


    一陣風吹到她臉上,頭發散亂著讓人浮想聯翩,何清影已經四十歲了,卻絲毫都不顯老。黃海磨蹭著拉住她的手,第一下微微反抗,很快就乖乖順從了。她的手心好涼啊,摸著仿佛一具屍體,就像在驗屍房裏的感覺。原本還聊得好好的,兩個人霎時安靜下來,彼此不看對方的眼睛,肩膀卻漸漸靠在一起。


    三年來,黃海幫助她的小書店,每天時不時會路過看幾眼。要是她家裏遇到什麽事情,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到,甚至電視機壞了都能修好。


    倒是司望跟他的關係越來越僵了。


    春節過後,他帶著司望來到清真寺門口。正好有人在賣切糕,黃海買了一小塊塞進他手中,坐入車裏說:“我想跟你說件事情。”


    “又遇到新的棘手案子?”


    “不,最近的案子全破了,我想跟你說的是——”這個中年男人不知所措,抓著後腦勺,一字一頓地說,“司望同學,你爸爸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迴來。如果,我做你的爸爸,你會答應嗎?”


    少年推開他跳出警車,將吃到一半的核桃瑪仁糖扔到地上,飛快地向蘇州河邊跑去。


    天,好冷啊。


    從此以後,黃海再沒單獨與何清影見過麵。


    春去秋來……


    星期日,細碎雨點打著車窗玻璃,南明路上此起彼伏的樓盤,讓人難以迴憶起十五年前的兇案,盡管再往前幾百米就是南明高中。


    “臭小子,是誰告訴你這裏有線索的?”


    黃海警官抓著方向盤,雨刷擦過擋風玻璃上的流水,眼前是條朦朧蕭瑟的長路,似乎通往異次元空間。


    “秘密線人,我必須要保護她哦!”司望坐在副駕駛上,“相信我吧,我是特別的人,你明白的。”


    這是輛偽裝成私家車的警車,前蓋上濺滿了灰塵與泥土,昨晚他剛駕著這輛車從外地抓迴一個殺人犯。隻睡了不到三個鍾頭,司望就敲開他的房門,說發現了路中嶽的線索,又不告訴他具體情況,隻說到那裏就明白了,還特別關照別讓媽媽知道。


    “司望同學,你的特別隻對我有意義。”


    車子停在商鋪跟前,所謂的音像店隻有一扇門,連店名都沒有,隱藏在足浴店與洗發店中間。若非掛了張國榮的《春光乍泄》的海報,沒有人會注意到。


    雨,越下越大。


    黃海穿著一身便裝,囑咐司望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必須老實坐在車裏。他下車敲了敲店門,便直接推門而入。


    煙。


    濃重的香煙味,就像令人窒息的毒蛇,幾乎讓老煙槍的他咳嗽起來。屏著唿吸觀察店內情形——右邊架上大多是邵氏的老電影,左邊架上則是20世紀80年代引進中國的日本譯製片,封套上全是高倉健、栗原小卷、三浦友和……


    黃海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背影,還有緩緩轉過來的側臉。


    他認得這張臉。


    “路中嶽?”


    一秒鍾的工夫,對方已從音像店的後門躥了出去。


    潮濕冰冷的空氣中,滿屋子盜版碟與《英雄本色》海報注視下,黃海警官壓低身軀,從掖下掏出*手槍。他一腳踹開音像店後門,外麵仍是茫茫的雨幕,毫不猶豫地衝出去,耳邊是激烈的泥水飛濺聲。


    陰沉的天色與密集的雨點,完全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就連背影也是一片模糊。


    他在瘋狂地逃跑。


    “站住!警察!”


    黃海用沉悶嘶啞的嗓音咆哮著,在後麵拚命追趕,右手緊握著那支槍卻不敢舉起。


    轉眼之間,那個背影衝進一棟正在建造的樓房。


    黑暗的樓道裏迴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他順著樓梯衝到六層,還要提防被裸露的鋼筋絆倒,總算又看到了那家夥,竟從沒裝玻璃的落地窗跳了出去!


    原來窗對麵還有另一棟樓房,隔的距離非常之近,竟如飛人躍到了彼岸。


    黃海毫不猶豫,跟著他徑直往窗外跳去……


    “不要啊!”


    不知從哪傳來的聲音?十五歲少年的聲嘶力竭,被刀子般的大雨聲吞沒。


    他沒有跳過去。


    黃海,這個四十八歲的男人,直接消失在兩棟樓之間的空氣與雨水中。


    這是六樓。


    自由落體十五米,在堆滿建築廢料的泥濘工地中,橫躺著一個手腳扭曲的男人。


    “不……”


    後麵的司望發出一聲尖叫,轉身又跑下六層樓梯。


    *手槍墜落在數米之外。


    司望撲到這個男人身上,明顯四肢都已骨折,雙手扭到了背後,像隻斷了線的木偶。好不容易抬起他的頭,雨水與血水已模糊了這張臉,但不妨礙叫出名字:“黃……海……”


    他,還沒死。


    雨點早就打濕了全身,司望搖晃著他的腦袋,拚命抽著他的耳光,大嚷道:“喂!你不要死啊!你給我堅持住!很快會有救護車過來的!”


    媽的,這小子連110都還沒打呢。


    從六樓墜下的黃海,奄奄一息,眼皮半睜半閉,還有血從他眼裏汩汩流出。


    “阿亮……”


    他,說話了。


    “我在這裏!”司望淚流滿麵著大聲唿喊,幾乎要蓋過這茫茫雨聲,“爸爸,我在!”


    司望還是阿亮,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區別?


    少年緊緊抓著黃海的手,溫暖他漸冷的體溫,又把耳朵貼在他嘴邊,聽到一串輕微的聲音,從地底幽幽地響起:“申明……”


    黃海氣若遊絲地吐出一個名字,雙眼半睜著麵對鉛灰色的天空,任由雨水衝刷眼眶裏的血。


    死亡前的瞬間,他依稀看到十五歲少年的臉。有雙手正在重壓他的胸口,乃至嘴對嘴人工唿吸,吞下自己口中吐出的血塊。幾滴滾燙的淚水,打在他冷去的臉上,融入渾濁的雨水。


    工地上的水越積越深,眼看就要把黃海淹沒,宛如魔女區地底的三天三夜。


    黃海的魂魄飄浮起來,從高處看著自己扭曲斷裂的屍體,還有抱著他痛哭的奇幻少年。


    司望擦去眼淚,看著黑色的雨幕,顯得越發冷靜與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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