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司望,是在2007年的深秋,尹玉就讀於五一中學初三(2)班。


    她獨自走在煤渣跑道上,路過沙坑時看到那個男孩,認真地堆著沙子,看起來像是在堆城堡,又像個精神病人自言自語。尹玉在男孩身邊徘徊,直到他迴頭看她,聲音沉鬱得可怕:“你要幹嗎?”


    “這是我的地盤。”


    十五歲少女的音色很好聽,但故意說得很粗魯。


    “為什麽?不是大家公用的嗎?”


    話沒說完,她一巴掌打上去了。十二歲的男孩尚未發育,瘦得像個猴子,毫無防備地倒在沙坑中,吃了滿嘴沙子。鑒於她人高馬大,他根本不是對手,隻能灰溜溜逃跑了。


    尹玉總是穿著藍色運動褲,白夾克校服,黑跑鞋。沒人見過她穿裙子,稍微鮮豔點的顏色都沒有。她體形修長將近一米七,頭發剪得幾乎與男生一樣,眼睛大而有神,卻沒有絲毫女人味。她從不跟女生們一起玩,但也沒有男性朋友,大家都當她是個怪物。不會有男生喜歡她,倒是她經常暴打低年級男生。有人說她是拉拉,其實她對女生也沒興趣。她的學習成績相當好,每年期末考試都是全校第一名,曆史幾乎次次滿分。她的毛筆字很棒,一看就是有幾十年功力那種,能與書法大師媲美,甚至校長向她求字掛在家裏。她常在老師麵前背誦英語詩,有次背了首葉芝的《當你老了》,據說一字不差,發音極其正宗,而她從沒出過國。


    她發現那個預備班的男生在跟蹤自己。


    有天放學,尹玉故意鑽進一條小巷,不時用眼角餘光往後掃去,觀察跟蹤她的男生。突然,跳出兩個小流氓,目標卻是那瘦弱的男孩,把他逼到牆角,要他把身上的錢交出來,男孩立時大叫:“救命!”


    路過的幾個大人裝作沒看見,反而加快腳步跑遠了。


    尹玉立即迴頭,一拳打在小流氓眼睛上,那倆小子也是色厲內荏,居然沒有還手之力,每人挨了幾下拳腳,丟下男孩抱頭鼠竄。


    “你太厲害了!”


    “小意思。”她粗聲粗氣地拍拍手,好似隻是活動筋骨,“喂,你小子,幹嗎跟蹤我?信不信我揍你!”


    “因為,你是個奇怪的人!”男孩看起來並不怕挨打,挺起胸膛像個男人那樣說話,“尹玉,我從曆史老師那裏偷看了你的考卷,你的考卷上都是繁體字。”


    “我從小就喜歡寫繁體字,隻要老師不扣分,關你屁事?”


    “你的筆跡非常漂亮,又不像是一個女孩子所能寫的。”不依不饒地糾纏半天,他終於說出了重點,“我能跟你做朋友嗎?”


    尹玉先是驚訝,爾後嚴肅地看著他,就像老師的口氣:“同學,你不是開玩笑吧?”


    “因為,我跟你一樣。”


    “什麽?”


    “我跟你一樣孤獨。”


    男孩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冷靜目光。


    “小子,我不明白你什麽意思,但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好吧,我叫你弟弟。”


    第二年,街頭到處響起“北京,歡迎你……”


    她已到初三下半學期,再過兩個月就要中考,卻一點沒有複習的樣子,仍然每天像個男孩子奔跑運動,書包裏扔著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或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老師沒有對她提出更多要求,認定她能考上重點中學。若非她的行為舉止過分怪異,連共青團都沒有加入的話,早就被免試保送上去了。


    十三歲的司望,個頭雖已躥到一米六,卻仍黃豆芽似的瘦弱不堪,容易引來社會流氓欺淩。尹玉成了他的保護傘,無論在學校或放學路上。她從小無師自通練習武術,普通人都不是對手。精武體育會的老師傅說她深得霍家拳真傳——好像她真跟霍元甲練過一樣。


    她常跟司望討論世界名著——《悲慘世界》《紅與黑》《牛虻》《安娜?卡列尼娜》,中國古典詩詞、四大名著加上《聊齋》,還有卡夫卡、博爾赫斯、村上春樹……她誇下海口說莫言會在四年內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有次在放學路上,經過街心花園裏的普希金雕像,尹玉停下來念了一長串俄語,司望卻是一個字都沒聽懂。她神秘地說:“這首詩叫《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尹玉,你的俄語是在哪裏學的?”


    “這是秘密!”


    “好吧,我也有秘密,我們分享一下好嗎?”


    “不。”


    突然,風吹亂她額前的短發,在她男人般的眼神裏,隱藏著某種冷豔。


    經過一棟老建築,司望看到門口“常德公寓”四個字,輕聲說:“喂,你知道嗎?這是張愛玲住過的房子,她跟胡蘭成就是在這裏認識並結婚的。”


    “切!”尹玉又給他一個冷笑,書包掛在背後,輕蔑地看著樓上某個陽台,“胡蘭成那家夥?我呸!”


    她居然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司望退了半步:“你怎麽會這樣?”


    沉默片刻,她摸著門口的牌子說:“其實,這棟樓啊,我來過很多次,那時候叫愛丁頓公寓。”


    說完她拉著司望的手,徑直衝進黑暗樓道,熟門熟路地踏上樓梯,來到一個房門前。


    她的手好涼,就像一具屍體。


    “就是這個房間,張愛玲在這裏住了好幾年——門裏擺滿了各種書,中文的、外文的,還有歐洲帶來的畫冊。有個廉價的沙發,還有個藤製的躺椅,她那張有名的照片就是坐在上麵拍的。她的房子收拾得還算幹淨,偶爾會有傭人上門,自從她出書成名拿了豐厚稿酬以後。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這時,門裏響起一個老頭的聲音:“外麵什麽人?小朋友不要亂吵哦!“


    “快走!”


    一口氣從樓梯跑下去,迴到街上,天色已暗。


    “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司望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盯著她的眼睛,“你真的很特別!”


    尹玉在路邊買了兩杯奶茶,大口啜著吸管說:“不是尊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那個時代的文人啊,我倒更喜歡鬱達夫,他是真性情的漢子。隻不過,他與王映霞的那段孽緣,絕非後世想象的那麽羅曼蒂克與美好罷了。”


    “你也見過他?”


    尹玉如男人般大笑起來:“我跟他一起喝過酒、打過架、泡過妞——你信嗎?”


    這年夏天,尹玉的中考成績出爐,果然是全校第一名。


    她考入了重點高中——南明高級中學。


    臨別時,司望說:“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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