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死刑犯一起度過的日子(二)


    我不懂把楊大員調進來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但我覺得有一點肯定不好,那就是他的人格品質。我的心中沒有因為他已被判死刑而對他的所有行為表示同情和原諒,我深知,一個有很深行為劣跡的人將會對一個群體產生極大危害。


    我率先婉轉地向老大表達了我的看法,我對老大說:


    “死刑犯轉過來也好,號子裏的生活將得到改善,但是死刑犯轉來後,號子裏也會帶來很多的麻煩,像楊大員這樣的人,可能不好招唿。”


    另一個人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對老大說:


    “廣哥,把他轉過來吧,你看我們號子現在窮得什麽樣了,煙都沒抽的。”


    他又指著下麵一群人:


    “這群人又沒得哪個家裏來上個賬,楊大員來了最起碼號子裏每天多個饅頭,多一份飯,下麵有幾個人餓得快不行了。”


    說話的這個人綽號叫皮杆,抓之前是外麵專門跑麻木的,副業是做小偷,長著一副窮臉,還長著一個窮大肚皮,對吃的他特感興趣,特別是對香煙。所以,他想把楊大員轉過來的意思就是想利用他作為管事人身份多撈點煙抽和吃的。


    這一場討論坐下麵的人是沒有發言權的,所以這場討論進行得很簡單。討論完成後,老大沒有說話,大家又都自己幹自己的事,上鋪幾個人坐著唱歌聊天,下鋪的一班人規規矩矩坐好,消磨時光。


    第二天上午,號子裏老大又被幹部叫了出去。


    到了吃過晚飯,點名的時間,號子裏的人站在床沿前分兩排站好等待點名。這時,號子大門在鐵鎖的響聲中被打開了。楊大員走在前麵,後麵跟著的人是楊大員監號裏的一個犯子,他是幫楊大員送被子衣裳的,走在最後的是管號幹部。管號幹部大喊老大名字:


    “人給你送過來了,格老子明白唦。”


    老大馬上陪上笑臉:“明白,明白,您放心.”


    幹部和老大講完話以後,又對楊大員說:


    “好好過日子,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人都已經走上了這一步。”


    他的話不多,帶著一點愛意和和謁。這是我進看守所這麽久以來看到的這個幹部最陽光的一次臉。


    楊大員踏進號子的門,送他的那個人把他的東西胡亂的往門裏一丟,閃身退出,幹部“哐”的一聲把鐵門關的震人的響。然後鎖上大鎖,又是一陣鐵碰鐵鎖門的聲音。


    楊大員站在門裏,傻站著,他的手上戴著手銬,腳上戴著腳鐐。他有點不知所措,雖然平日裏可以隔著一堵牆和我們這個監號裏的人說話,但這個監號裏的人除了我之外他都不認識,他兩隻眼左瞄右看,他在尋求有人跟他說話,可是沒人理他。


    點名的幹部已點到前麵那個監號,馬上就要點我們監號了,聽到前麵監號報數的聲音,又看到我們監號站好隊的人,楊大員在糊塗之後清醒了,清楚後,他馬上移步到後一排最後一個位置。這個位置永遠給最新來的人準備的。楊大員明白,他來這個監號,他就是最新的那個人,他知道他應該站那裏。


    看得出,老大本來不想理他。可能老大突然想起來什麽。老大突然向後麵一迴頭,對楊大員說:


    “你站前麵一排。”


    前麵一排是順脈子站的,因為他是一個即將離世的死囚,按照幹部的意思,老大照顧了他。


    楊大員聽到老大發出的話,壓根沒有想到他會進入順脈子檔,對於他的為人品格,他永遠隻配站在後排位置,他不相信老大的話,腳步挪動了一下,雙眼迷惑地等到老大再次說話,他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大見楊大員沒動靜,可能明白了楊大員的膽怯,他再次迴過頭來,露出一點點笑,用手指著前排,說:


    “你站前排。”


    這迴楊大員聽清楚了,他挪動步子往前排靠。按理說他應站前排最後一個位置,可能是他看錯了老大的手勢,他以為是老大讓他進前排更靠前的位置。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他難於確定往哪插,這個時候,他注意到了我這張對於他來說比較熟悉的麵孔,他可能覺得我比較溫和,就往我的前麵一站。這個位置是他自己選的,我真想給他一拳頭,看在他是一個死刑犯的麵子上,我沒有說什麽,老大也沒有說什麽。楊大員又一次跟我同監號,而且又一次進了我的前檔。


    當天晚上,幹部從風口(鐵門上的小窗口,用於遞飯、遞文件)遞過來兩包煙和一個打火機。什麽話都沒說,老大知道,楊大員也知道,我們大家也都知道,這是楊大員臨走前兩天一包的的精神糧食,這兩包煙是他四天的精神糧食,把這兩包煙抽完以後,以後再每兩天發一包煙。


    不過,盡管這煙是給楊大員的,他不一定享受得到,要看老大心黑不黑。老大的水板從幹部手裏接過煙後把煙交到老大手裏,早已幹渴的老大打開一包煙,抽出兩支,自己拿一支,給楊大員一支,點上火,雲裏霧裏享受起來。一包開了的煙和一包未開的煙被老大放進了自己的物品專櫃,這煙放進去,就意味著這煙是由老大支配的,楊大員要抽煙還需得到老大的同意。


    這天晚上,因為楊大員的到來,老大對監號人員所從事的工作作了調整,原先負責管水的小陳就不管水了,專門為楊大員從事一種特別服務.


    這種服務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每天為楊大員緾綁腿。這個綁腳是什麽樣子的呢,就是跟解放軍人打仗時的那種綁腿一樣。這個綁腳不是用來方便打仗的,而是為了隔開楊大員腳上的鐵鐐與腿的摩擦,那種鐵鐐不是很正規的那種鍍鉻鐵鐐,是外麵鐵匠鋪用扁鐵加工出來的粗糙貨,笨重又磨腿。如果綁腿沒有,戴著這種腿鐐的楊大員走出幾步就可以見血。


    除了緾綁腿的任務,小陳還負責為楊大員穿脫衣服,要給楊大員穿脫衣服很不簡單,他的腳鐐手銬都不能取,要想把衣服脫下或穿上,要有一定的技術水平。我現在想不起來這衣褲是如何脫穿的了,相信絕大部分讀我的文章的人都不會相信有這種脫穿衣服的功夫,這絕對是一門技術。


    由於工作需要,我被調往水板(管水,而不是專門為板脈子服務的那種水板)崗位。


    從楊大員來的這天晚上,號子裏必須安排人值班,為了大家的安全,防止楊大員變態自殺或通過扼勒殺死其他人,每兩個人值班一天,除了老大以外,每個人都要值班。值班分上半夜和下半夜,晚上按鍾點交班,交班時間以看守所旁鐵路通過的火車為準。(因為沒有鍾表)


    楊大員的到來,給監號帶來了麻煩事,大家都不高興。好在第二天幹部又從風口裏遞進來了一副撲克,大家找到了心理平衡。楊大員的到來,給監號帶來了兩大特權:一是可以抽煙,二是可以玩牌。這是沒有死刑犯監號所不能享有的。還有一點讓大家值得高興,凡值班的人每值一次班都可以得到一根煙抽,一根煙對於生活在社會上的人太簡單了,但對於生活在監號的人,他的價值超過了一根金條。


    楊大員到來的第一天夜裏,他沒有任何言語,以我的估計,他很想說話,但他沒有言表能力。直到他上床睡覺,他隻對我露了一次笑容,這笑容算是對熟人打了一個招唿吧。對他投來的一笑,我沒去理會它,我隻覺得像他這種人死了也是好事,一次笑改變不了他愚昧的本性。沒有理他,沒人知道該對他說什麽,楊大員的苦瓜臉換取不了其他人跟他講話的興趣,老大幹脆看也不看他一眼,歪著他的頭躺在鋪上讀他的雜誌。


    以前和楊大員呆過一段時間,我居然沒有細細的觀察過他。也許是他變成了死犯子,我在這個夜晚特別審視了他,小夥子長得不耐,30多歲的年齡,一雙腫皮大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安排的位置都還不錯,臉上有肉,但看起來不胖,他作為男人,我無法評價他是否英俊,但他如果是個女人,我敢肯定,她是一個不錯的美女。因為天氣熱,楊大員隻穿了一個三角小褲頭,他坐在床沿上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裸身,他身上的肉長得不錯,肥肥墩墩的,如果穿上衣服又讓人看不出來他的肥。他的全身,也許占了百分之五十的地方,也許說得多了一點,很難找出有連片的白肉,白肉盡被那些低劣的紋身分開了,記不清楚是些什麽紋身,花不像花,草不像草,這些紋身也許是他所追求的藝術吧,他拿這些紋身來表明自己的勇敢,表明自己是一個江湖道人,好在那些膽小怕事的人麵前脫掉衣服露出肌膚之時,讓那些被搶劫的人乖乖掏錢。


    我厭惡他。


    楊大員雖然在監號裏排在老三的位置,他的特殊身份給予了他的更多特權。從進入我的監號開始,他就像老大那樣被人侍候,可以不按規定時間起床,不按規定時間入廁,不按規定打坐,可以大聲講話,可以對下麵發號施令......。


    所有這些特權,看得出他是多麽洋洋得意,這是他一輩子也沒有得到的東西,他總是生活在人群中最卑微的地方,這就有點像一句俗話說的:“窮人翻身,天下大亂”。他進入我們監號後,當他擁有這一點特權後,監號裏睡下鋪的人日子不好過了,他要把他以前被人欺負的感覺加在那些災脈子產的身上,也許他覺得生活就是這樣,就是一部分人欺壓另一部分人,一部分是高貴的奴隸主,而另一部分人就是奴隸,他的心中沒有正常人格這個概念,他的感覺是臨死前老子也可以成為主宰者。


    先說說為他服務的那個小陳,河南人,在本市偷竊被關進看守所。小陳的年齡是22歲,長得白白淨淨,文質彬彬的模樣,如果不是犯盜竊罪,我真難發現他有很差的人格弱點,要說弱點的話,可能就是他很善良,對任何邪惡都不會勇敢地抵抗,包括別人對他的任何欺辱。在監號裏他總是善良地幫助別人,對待板脈子對他的“黑”,他頑強地忍受,並在忍受後保持平和的心態來對待他們。當然,我在這裏不能專門寫他,我在以後他的故事裏我會深刻地描繪他。


    老大把小陳安排給楊大員做水板,可能是經過老大仔細考慮的。小陳是全監號裏所有人中最能保持溫和心態的人,我讚成老大的安排,我也覺得他是監號所有人中最能照顧好即將走向閻羅殿的人。


    然而,小陳做得雖然很好,楊大員不是那麽迴事。


    楊大員來的頭一天晚上,小陳給他脫穿衣服,解綁腿。我們都看著小陳如何操作,也看著楊大員的表情。雖然小陳的動作很不熟練,但非常輕柔和細致,從楊大員那張死灰色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對小陳的滿意,到了第二天上午,小陳再給他穿衣服、綁綁腿的時候,楊大員變臉了。我沒去注意,不知是小陳的那個動作出現了小問題,這個問題惹惱了楊大員,在這用苦惱這個詞也許不太恰當,因為小陳並沒惹他,隻不過是楊大員要找個借口來樹立自己的霸氣。


    因為沒去看小陳給楊大員穿衣服和綁綁腿,他們之間到底發現了什麽,我不知道。楊大員的一陣叫罵聲之後,接下來就是抽耳光的聲音,這聲音讓我知道了,死刑犯楊大員開始在監號裏發威了。我這才向他們看去。


    楊大員罵完打完小陳後,小陳仍然還繼續還給他綁綁腿,直到綁腿綁完,楊大員所需要的幫助也就結束了。服務結束後,小陳沒敢離開,仍然站楊大員身旁,等候他一步指令。


    按我的想法,楊大員發泄完了之後就應該讓小陳迴到自己打坐的位置,可是楊大員沒有,仍然施展著他的淫威,他對小陳發出命令:


    “給老子到牆角挖倒。”


    關於這個"挖",我在漢語詞典中沒有找到這個字。無論是看守所還是監獄,都普遍用“挖”去懲罰人,他的意思是:在有尖角處,或是牆角,或是床沿角,或是其它什麽地方,凡是有形成90度凸出的地方就可以,讓被懲罰的人用頭頂著尖角後腳往後退,讓頭受力,用頭來支撐身體的重量,身體離地麵越平,頭受的力也越大,這樣的姿勢可以“挖“到腦門上形成一個深深的槽,重者直至“挖”得腦門流血.


    至於“挖”到什麽程度取決於懲罰人的那個人。心不好的懲罰人的人他會讓被懲罰者站得角度大一些,時間長一些。看是不夠殘忍的懲罰人的“挖”,實際上讓人很難受,有的“堅強”者被“挖”的不行了,不得不向這種懲罰人的方式投降,更不用說那些老實而又貪生怕死的人。


    小陳按楊大員的命令自己走向監號門口的尖牆角處,“挖”倒了。他被楊大員喊去“挖”倒,我並不十分氣憤和反對,楊大員現在所處的“領導崗位”,他有這個權力,但我還是有些不好想,他竟然讓一個為他服務、給他幫助的人“挖”倒,這是很不符合情理的。不好想的心情隨著小陳“挖”的時間越來越長變得更濃,慢慢轉化為氣憤。


    我坐在自己打坐的位置,我看到同樣在打坐的老大,老大緊繃著臉。說實話,雖然我們所在的監號老大是黑社會團夥打手,我很佩服他,他的心靈與我相溝通的,他的人性麵大於他的非人性麵,而且比社會上許許多多普通人強。老大的嚴肅表情說明,他不喜歡楊大員的作法。


    時間越過越長,監號裏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跟楊大員說話,可能楊大員心裏明白,他在這個監號不受歡迎。我再向小陳看去,小陳的頭上在冒汗了。這個動作長期做下去已使他的身體吃不消了,他的身體在發抖。我不得不多次偷偷地瞄瞄老大,並小聲的假咳一聲,以提示他應該對現在的情況作出一個作為最高領導人的決策。


    老大並沒有側過頭來看我。我想,他眼睛的餘光肯定看到了我焦急的心,在我看了老大很多次又假咳很多次以後,老大終於側過頭來,他不是看我,而是以嚴肅的眼神盯著楊大員,此時的楊大員也正在打坐,兩眼高望著對麵的牆,心事重重,他想什麽我不知道,但有一點,他也感覺到了他最後的人生時間不是像他想像的那麽好過,難受兩個字寫在眼裏,也寫在他的臉上。


    老大看著他。他裝著聚精會神,他不敢用眼光去碰老大的眼光。老大看到楊大員很長時間,楊大員就這麽裝著。老大終於不看他了,他向左轉過頭去,衝著小陳喊到:


    “陳榮利,下去坐”。


    陳榮利得到老大的指令,他艱難地用手撐著牆,抬起頭,向前收迴兩隻腳,然後暈暈撞撞地迴到自己打坐的位置。


    在以後的日子,因為老大和我對小陳的庇護,楊大員再也沒有對小陳采取這麽重的懲罰,但是,除小陳之外,其他的每個災脈子在以後的日子裏都吃了楊大員的虧。


    楊大員來了,監號上上下下都覺得吃虧的事是值班。原來監號蠻好,晚上看完電視大家都睡,早上大家都起,現在不行了,每天有兩個人值班,看守所並沒有因為有人為死刑犯值班而額外開恩,讓值班的人有補充的睡眠時間,他們還得跟大家一樣,所以,值班的人往往在值班過程中感到很瞌睡,值班完了以後,身體會很不爽。


    楊大員才調來的那幾天,全監號的人都很擔心害怕,但心這個死犯子哪天會趁人不注意把誰掐死,或許是自己。好多人晚上假睡,老大更是把值班的掐的緊,誰要在值班過程中打瞌睡,那是要受重罰的,頭幾天有兩個值班的受到了“挖”牆的懲罰,後麵值班的人就好多了,值班的人睜大眼睛看著楊大員,每次聽到手銬腳鐐有響聲就警惕起來,應該說前十天,監號裏所有的人神經繃得特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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