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時,


    即墨城中某個隱蔽角落。


    這裏一大早就聚集了十幾個服飾華麗的人,他們都是城內不滿馬寧統治的豪強、商賈。


    雖然膠東有利益共同體,但,利益分配有多有少,分配方式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接受,比如這一群意圖重新劃分利益分配模式的人。


    在豪強、商賈背後,是拿著破舊佩劍的隨從,他們麵目剛毅,神態自若,小心翼翼地護衛著家主的安全。


    這群商賈義憤填膺地討論著,發泄心中積壓已久的不滿。


    雖然隨從的裝備破爛,但是聚集在這裏的都不是簡單的角色。


    他們每人都至少控製著百名農戶、幾十名家奴,實力最強的有多達四百多人的隨從。


    他們這股力量,如果凝聚起來,最起碼能讓五千人投入攻城戰!


    一名穿著粗布衣服的漢子對眾人說道:“王師圍城了!昨晚從木鳶上掉落的羊皮卷,諸位都看了吧?”


    有人立刻迴應道:“董兄一大早就派人送到大家府邸了,內容自然是看完了。從長安來的南仲將軍,正在率領王師攻打即墨城!凡是響應者,皆有賞賜!”


    起初說話的那個漢子又說到:“諸君可還記得馬寧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嗎?”


    另外一名穿著帶著補丁衣服的中年人麵帶怒色,握緊拳頭,氣憤地說道:“自然記得!他來了之後,魚肉百姓,害死了許多人,也害得許多本地豪強沒落!吾隱忍五載,如今,終於等到反抗的時候了!”


    又有人說道:“諸公,雖然吾等有響應之心,且掌控的家丁、奴仆在五千上下,但,裝備破舊,戰力不足,若是貿然衝擊城樓……是必死的結局吧?”


    一名穿著黑色漢裝的書生笑著說“大家莫急……吾乃唐公門客。唐公早就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在許久之前,就準備好了幾百套甲胄!請諸公迴去之後,挑選信得過的壯實家奴六百人,讓他們立刻趕往唐公府邸,拿取裝備!”


    “兄台,汝口中的唐公,是哪個?”


    漢裝書生笑著說道:“唐正卿!”


    聽到這個名字,在場人皆倒吸一口涼氣,漢子驚唿一聲,“原來是墨家子弟的門客,失敬失敬!”


    阿諛奉承者立刻開始鼓吹,“唐公乃墨家子弟,手中掌握的甲胄,肯定比吾等想象的要多!有唐公加入,此事就成功了大半!”


    “沒錯!大事可成!”


    身上帶著補丁的那個中年人低聲問道:“那兵力、甲胄都已經具備,吾等,是否攻打西城牆,同王師來一次裏外夾擊?”


    漢裝書生微微一笑,淡淡地說道:“不需要這麽麻煩。隻要能將城門打開,迎接王師入城,就是大功一件!”


    “那好,就聽唐公指揮!”


    “對,都聽唐公的!”


    漢裝書生滿意地笑了笑,輕輕拍手,道:“那好!西門防守士卒雖然較多,但,若是攻城,西門的兵力也一定是最多的。大家趕緊迴去準備一下,兩個時辰之後,以烽火為號,一同衝擊西門如何?”


    “可以,有唐公帶領,吾等放心!”


    “讚同!”


    “同意!”


    “好!到時候吾儕一定到!”


    儒裝書生抱拳說道:“諸公趁著這段時間,一定要再通知一遍,當然,最好也告知城中百姓,讓他們一同響應王師!與其在這裏受壓迫,不如拚一把。死了的兄弟,家裏人由大家一起養!孩子幫他撫養到十八歲!”


    “這位兄弟說得對!南仲將軍已經下令幫我們減免賦稅、商稅!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到時候拖大家後腿的,吾沈濤第一個不答應!”


    “好!大家趕緊散去,兩個時辰之後,也就是午時的時候,見烽火,攻西門!”儒裝書生再一次抱拳:“大家保重!”


    眾多領袖也抱拳迴應:“後會有期!”


    在告別聲中,所有人散去,這裏重新重歸安靜。


    一場巨大的百姓暴動正在暗中醞釀。


    ……


    城頭


    一夜過去了,攻城還在繼續。


    咆哮聲,弓箭破空聲,尖叫聲,呻吟聲……


    多種聲音演奏著死亡的樂章。


    鮮血淋漓,是在書寫最後的時光。


    馬寧一直保持高度警惕,他被八牛弩的威力嚇到了,因此沒有靠近城牆,僅僅站在石頭階梯旁,等候親衛匯報城頭防守情況。


    他發誓,在幾百步之外射出之後,直接釘進城牆的弓弩,他這輩子也沒見過!


    還有那十幾個投石機,太煩人了!


    幸好膠東地區少山,大石頭不多,否則,南仲軍光用投石機,就可以把城牆砸得稀巴爛。


    他喘著粗氣,一刻也不敢放鬆,“督戰隊,立刻上城作戰!禦敵之時,注意守城士卒的情況!除徹底脫力之士卒外,後退者,死!”


    “諾!”


    “轟!轟!轟!”


    由膠東甲士組成的督戰隊,快速地登上城頭,投入到作戰中。


    而白明哲則靜靜地佇立在八牛弩後方,觀察城頭的一舉一動。八牛弩雖然威力強,但作為弩箭的長矛數量稀少,必須要省著用。


    整個戰局,都是他們兩個人的博弈。


    “噗嗤!”


    鐵器進入身體的聲音,


    “啊啊啊!!”


    士卒死亡前不甘心的呐喊聲,


    ……


    還有很多很多類似的聲音,它們共同組成了交響樂。


    就在這死亡的序曲裏,時間飛快的流逝。


    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了。


    馬寧握緊佩劍的劍柄,精神繃緊,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敵軍攻打進來。


    雖然兵家講究四倍圍城,但是自己的敵人可不是普通人。


    如今多次的交鋒,他已經明白,白明哲不可用常人的眼光看待。


    以前的領兵經驗,通通都是扯淡,這家夥不按套路出牌。


    正當他準備上前支援一下薄弱位置的時候,突然一個渾身鮮血的士卒從城牆下衝了上來。


    “報!!!郡守,大事不好了!城內走水,大量刁民出現,開始瘋狂衝擊城門!”


    馬寧目眥盡裂,一把將報信者提了起來,大聲詰問:“什麽!到底怎麽迴事?”


    正值守城關鍵時刻,百姓突然暴亂?


    時機掐得也太準了吧?


    這名報信的士兵快速地說道:“郡守,城內有數不清的刁民突然衝了出來,他們正在衝擊西城門!”


    馬寧將他丟在地麵上,罵了一句,“該死,一定是昨晚木鳶傳信的緣故!沒想到膠東郡那群賊子動作這麽快,僅僅一個晚上,就通知了所有懷有叛逆之心的家夥!”


    作為膠東郡守,他自然明白城內暗地裏有一股反抗他統治的家夥,雖然之前鏟除的一批,但,那隻是冰山一角!


    不屑地搖搖頭,他冷聲說道:“刁民有多少人?”


    “不清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根本看不到尾,初步估計,至少有四千人。怎麽辦啊!”


    “該死!”馬寧眼睛瞪得和銅鈴一般大,怒罵一聲,然後拿著佩劍快速地衝下去。


    四千人!


    這都快比他剩下的人手多了。


    不對!守了一夜了,他剩下的人,還不知道有沒有四千呢!


    本來戍守西城門的士兵就不多,現在一邊應對攻城,一邊還要應對刁民,分身乏力!


    馬寧衝到一半,又快速地折迴來。


    想到白明哲在下麵,他不能離開。


    一旦被守城士卒認為他是臨陣脫逃,那麽城池就徹底失守了。


    所以他大喊一聲:“潘龍,汝帶領八百士卒,去給我把手無寸鐵的刁民鎮壓了!”


    潘龍小跑過來:“遵命!”


    然後趕緊下去點齊兵馬,迎戰暴民。


    ……


    距離西城門三百米的長街


    在商賈地帶領下,數不清的家奴、農民手中拿著鋤頭,釘耙,鐮刀,發動著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衝!打開城門者,免去家奴身份,賞十塊金餅、耕地一百畝!”


    “殺啊!報仇!!”


    “兒子,我來幫你報仇了!”


    “爾等這群畜生,逼得我閨女自盡,今天我就跟爾等這一群畜生拚了!”


    “噗嗤!噗嗤!”


    “啊啊啊!”


    “去死吧!!”


    潘龍用冰冷的目光盯著這群農民大軍:“一群刁民!弓箭手,放箭!”


    “唰唰唰!”


    一輪輪的箭雨覆蓋,數不清的百姓永遠地倒在了地麵上。


    臨死之前,他們還保持著衝鋒的姿勢,瞪大眼睛,堅決不肯閉上。


    缺出來的口子,後麵的百姓快速地補上。


    他們從前方陣亡的人身上拔出箭矢,拿著瘋狂的衝鋒。


    每個人的眼睛都是血紅色,裏麵夾雜了仇恨,充滿了怒火。


    衝在最前麵的,要麽是因為家裏死了人,要麽是這一段時間被壓迫得最慘。


    他們已經不怕死亡了,苛政猛於虎,他們希望王師能夠早日收複失地,讓他們重迴故鄉。


    “屯長,箭矢快要用光了。”


    潘龍抬起右手,示意停止。


    “所有人拿起武器,給我殺!”


    “轟!”


    八百人同時向前踏出一步,將手中的長槊斜著舉起來,露出尖銳的鋒芒。


    “殺!!”


    “衝啊!”


    衝鋒的百姓眉頭也不皺一下,就是上!


    “去死!”


    衝到跟前,鐮刀還未落下。


    “噗嗤!”


    槊刃捅進腹中。


    在臨死之前,基本上前排每一位百姓,都用自己的雙手死死地抓住了進入身體的長槊,讓膠東士卒再也拔不出來。


    “該死!”


    最前排的士兵直接恐慌了。


    不斷地向後用力,企圖拔出長槊,卻徒勞無功。


    長槊就像是被螺絲緊緊的擰上,怎麽也拽不動。


    “噗嗤!噗嗤!噗嗤!”


    數不清的鋤頭,釘耙落下,直接把第一排的士兵給撂倒了。


    就這樣,百姓直接用自己的生命開路,不斷地靠近城門。


    原本青綠色的地麵已經一片鮮紅。


    雖然是碾壓式的屠殺,但迫於不要命民眾的壓力,膠東守軍不斷地後退。


    ……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潘龍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少。


    忽然,有一陣鐵片撞擊的聲音從刁民群裏傳來,“嘩啦!嘩啦啦!”


    幾百名穿著甲胄的壯漢,手持長槊,正向這裏壓來!


    衝在最前麵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分開了一條路。


    見到對麵的架勢,潘龍懵逼了,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靠近的穿著甲胄的刁民,他下意識地說了一句:“我去他個蠢貨老祖宗。”


    剛才郡守可沒說,刁民裏麵還有甲胄士卒!


    這真的是刁民?不是康王的心腹?


    這裝備比他守城時候穿的還要好!


    一名滿臉鮮血的士卒也被嚇到了,輕輕地拽了拽潘龍的袖子,說道:“屯長,撤吧,若是那群家夥壓上來,吾儕絕對頂不住。”


    潘龍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撤?往哪撤?吾儕隻要敢逃跑,打完了仗,郡守肯定把吾等的皮給扒了!”


    “屯長,吾等撤了,城門必破,郡守自身難保,哪有時間追究?”


    “是啊!屯長,兄弟們實在是沒有力氣了。這群暴民根本不怕死!”


    “屯長,要不開城門投降,迎王師入城吧。”


    這群士卒都經過了高密城的戰鬥,如今都是帶傷作戰。


    見到昨晚投石機、八牛弩的威力,早就不想打了,但在馬寧淫威之下,不得不繼續戰鬥。


    如今馬寧不在,又有人提議撤,自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頓時,他們唧唧喳喳個不停。


    潘龍猶豫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即墨城百姓,一時間亂了分寸,輕輕呢喃,“不能投降!投降也是死!”


    一名親兵帶著哭腔說道:“屯長!好死不如賴活著!南仲軍攻城太猛了,除了井闌,他們還有一種投石機!昨晚城頭防禦就是被投石機擾亂大半啊!如果不是豬油點了攻城錘,現在城池早就被攻破了。”


    旁邊的一名士卒應和道:“是啊,屯長,吾知道這裏有一條小路通向東城門。據說東城門無人駐守,吾等可以從那裏出城,即墨城真的守不住了!”


    “唿!”


    看著已經疲憊不堪的手下,潘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艱難的下了最後一個命令:“兄弟們,撤退!吾等絕不能死在這裏,撤,離開即墨城,大不了落草為寇!”


    “是!”


    剩下的幾百名士卒麵帶喜色,快速的從旁邊的小路撤離,直接把西城門拱手相讓。


    見守城軍退去,攻城的百姓們歡唿雀躍,衝得更猛了。


    “衝啊!兄弟們,勝利了!開城門!!”


    “開城門!迎王師!”


    “衝啊!”


    幾名青壯年一馬當先,直接衝進城門洞,打開了門栓。


    “嘎吱!!”


    “咚!”


    城門被推開。


    白明哲在不遠處,望著緩緩打開的城門,頓時瞪大了眼睛。


    攻城的士卒也懵逼了。


    城門怎麽自己開了?


    搞沒搞錯?


    “王師入城!”


    “恭請王師入城!!”


    “恭迎南仲將軍”


    震天動地的呐喊聲響起,直接把城牆上的馬寧震蒙了。


    下方怎麽迴事?


    城門怎麽開了?


    潘龍呢?


    這構成了他的人生三問。


    “報!郡守!潘龍屯長引兵東去了。”


    “滾蛋!”馬寧眼睛通紅,不甘的咆哮:“叛徒誤我!”


    他聽著下方震天的聲音,咬牙切齒地看著背後的甲士,下令道:“撤,立刻向康王宮撤退!接到康王,吾等,從東城門突圍!”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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