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傅二人各自迴營處理軍務,而皇甫嵩卻巡視諸營,先去了董卓舊部營地。


    董卓久在西州,和西涼羌人的關係很好,部眾裏多有羌胡。這些羌人披發左衽,發式衣著與漢兵不同,成堆的聚在一塊兒。有的正在就著火堆烤肉,肉還沒熟便血淋淋地從箭柄上取下,以刀割之,血流滿手,順著指頭縫往下淌,而割肉的羌人卻絲毫不嫌,拿起來就往嘴裏塞,一邊大嚼,一邊提起馬奶囊往嘴裏倒奶。北軍將校等人看到,有沒有去過西州的將校下意識地打個哆嗦,差點吐出來,忙以手掩嘴,轉眼不看,有的將校輕笑一聲,意甚輕蔑,低聲說道:真是蠻夷。


    看到皇甫嵩來到,這些羌人紛紛站起,說著漢軍將校等聽不懂的語言,熱情而謙卑地向皇甫嵩行禮。


    董旻挺著肚子,指著皇甫嵩,用羌話說了幾句,周近的羌人們舉起刀劍,大聲唿喝。


    董旻轉首,笑與皇甫嵩說道:“將軍,他們在歡迎你。”


    皇甫嵩也是涼州人,懂羌語,不必董旻說,他也知這些羌人在唿喊些什麽,麵帶微笑,立在董旻身邊,舉起手示意羌人們安靜下來,也用羌話說了幾句。不知他說了句什麽,這些羌人們放聲大笑。與董旻相比,皇甫嵩和這些羌人們並不熟,但皇甫氏的威名不但董旻從小聞之,這些羌人也是從小聞之。


    從皇甫嵩的曾祖皇甫棱起,皇甫氏兩任度遼將軍,一任扶風都尉,這兩個武職都是針對少數民族的,尤其皇甫嵩的從父皇甫規,勇武善戰,剿撫並用,早在二三十年前就威震西羌,“先零諸種羌慕規威信,相勸降者十餘萬”,要論在羌人裏舊有的威望,董卓遠不如皇甫氏。


    見眼前的這些異族羌種為皇甫嵩的一句話而歡唿大笑,這時跟在鄒靖後麵的劉備,心裏說了句:英雄當如是!


    在巡視完士卒之後,走在前頭的皇甫嵩問鄒靖:“校尉,適才吾在營地見一猿臂大耳之人,他是何人?”


    鄒靖答道:“將軍有所不知,此人姓劉名備,乃是中山靖王之後,盧公的弟子,涿郡人也。數月前,他聞盧公奉旨討賊,因聚眾前來助陣,被撥入我之麾下。”


    “原來如此!”


    雖然知道了這個“猿臂大耳”之人是漢家宗室,中山靖王之後,但漢家至今將近四百年的天下,劉氏一族開枝散葉,宗室多不勝數,這個“中山靖王”更且是前漢時的一個諸侯王,距今年代久遠,後裔裏早就沒有什麽大人物了,觀劉備的年歲打扮,二十多歲了而卻仍是白身,以此推料,他的家世怕是連一個普通的士族也不如,因此皇甫嵩並不以為意,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哎!這劉備吃虧就吃在家聲不顯,又無後台靠山,出名太晚,所以雖有雄才,然卻不得不顛沛半生。


    盡管劉備自稱“漢室宗親”,實則中山靖王的後裔多不勝數,傳到他這一代已與平頭百姓無異,其祖劉雄也僅僅官至東郡範縣令而已,特別是他的父親早逝,之後他家家勢頓落,為了生計,不得不自食其力,與其母販席織履為業,過得也就是普通黔首的生活罷了。


    身為漢室宗親,卻淪為與尋常百姓無異,劉備今年才二十四歲,正當有雄心壯誌之時,對此很是不滿,所以一聽說盧植統兵擊討冀州黃巾,他馬上就帶人來“助陣”了,——盧植和他同郡,他十五歲那年,也就是熹平四年,盧植“以病去官”,在家著書立說,並授學於緱氏山中,他與同宗劉德然、遼西公孫瓚等因求學於盧植門下,也就是說,盧植是他的老師,他是盧植的弟子。


    這次帶人來給盧植助陣,他本是雄心勃勃,想借此立下一番功名,卻不料盧植竟因不肯行賄而被左豐誣陷,導致檻送京師。盧植一走,他馬上就成了無根之人。現在廣宗城下聚攏了漢家的大批能臣勇將,各有來頭,或州郡名士,或貴族子弟,先前掌兵的董卓和將要掌兵的皇甫嵩又各有麾下嫡係,他一個無根之人,兼之又是白身,名氣也不大,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建功立業等同妄想。因此之故,盧植離開後,他未免就有些心灰意冷,要不是生性堅韌,恐怕早也就隨之離開了。


    人這一輩子,兩樣東西缺一不可,一個是機遇,一個是才幹。


    演義裏說是校尉鄒靖是涿郡太守劉焉的屬下,這是錯誤的。一則,現在的涿郡太守並非劉焉,劉焉去年剛被遷為宗正;其次,校尉乃是比二千石的武職,或為大將軍屬,或為特置,不可能聽從一個太守的命令。既然這個說法是錯誤的,那劉關張現在是否如演義裏說的一樣已經相識了呢?


    “倒是他背後的那幾個壯士倒是頗有猛將的氣息。”皇甫嵩迴憶道:“校尉,他之部下倒是精銳。”


    “將軍真是慧眼!”鄒靖作揖道:“一名關羽,字雲長,河東解人,一名張飛,字益德,和玄德是同郡人,此兩人皆壯烈勇敢,有過人之勇,一連幾戰均無敗績。”


    而此時的劉備並不知道皇甫嵩和鄒靖在談論自己,在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麵百步之後。目送皇甫嵩等人入帳,劉備往帳中瞧了眼,隻隱約瞧到皇甫嵩和諸將分主次落座,還沒看到進入帳中的諸將落座,帳外的親兵侍衛就放下了簾幕、遮掩住了他的視線。他收迴目光,仰頭望了望天空,又轉目四顧,看了看周圍的兵營和兵卒,碰上了幾道熟人的目光,他微笑點頭示意,隨即調整了下站姿,按劍挺胸直立,靜待鄒靖出來。他臉上的表情平淡若水,心中卻起伏不定。


    迴顧自己以往的經曆,他隻覺得有一種強烈的渴望似要從胸中撲出。


    這渴望,當然是對出人頭地的渴望,是對做個“貴人”的渴望。


    實事求是地說,在十五歲以前,他雖然也想過出人頭地,也想過以後要做個“貴人”,但當時隻是為了能得到好吃的食物、漂亮的衣服,能出入有車馬坐、不管去哪兒都有人前唿後擁,隻是為了口腹之欲,隻是單純地為了炫耀“威風”。這種想法帶著孩子氣。直到十五歲他去了緱氏山從師盧植,在遇到公孫瓚等同學後,才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出人頭地,什麽是真正的“貴人”。


    盧植是馬融的弟子,名重冀州,來求學於他的不僅有冀州的名族、豪門弟子,還有幽州乃至涼州的,比如公孫瓚。公孫氏世仕二千石,公孫瓚雖是庶出,但那份豪氣和底蘊卻不是劉備所能相比的。十五歲的劉備開了眼。又見到一些北地名族、豪門嫡出子弟的擺場,更是讓劉備自慚形穢。


    這些倒也罷了,公孫瓚時已任過郡吏,親身接觸、見過“權力”的魔力了,閑談時對劉備說起些在郡府時的見聞,給劉備年少的心靈造成了更大的衝擊。他頭一次知道了權力居然可以使成千上萬人低頭臣服,他頭一次明確地意識到了華服美食、車馬從人的背後其實都是權力。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從這以後,他不再渴望口腹之欲,不再渴望幼稚的炫耀威風,而開始渴望獲得權力。


    熹平六年,盧植被詔拜為廬江太守,散了私學,劉備歸鄉。


    他不甚樂讀書,在盧植門下待了一年多,沒學到什麽東西,但卻開闊了眼界。兩漢遊學之風極盛,遊的是什麽?學的是什麽?遊的是眼界,學的是知識。沒學到多少知識,可卻有了眼界,在郡縣市井少年們的眼裏他便儼然是一個見過世麵、與州郡裏的大人物交往過的了不起的人了。


    少年們的崇拜一方麵讓他飄飄然,很享受,另一方麵則更加劇了他對權力、對成為一個貴人的渴求。他本就好結交豪俠,如今有了野望和對權力的渴求,越發能克己下士,慷慨大方,於是“年少爭附之”,手底下漸漸地聚攏了一幫縣鄉少年,成為了知名郡縣的一個少年大俠。關羽、張飛就是他在這期間結交到的。成為了“大俠”,有了名氣,就有了勢,有了勢,錢自然也就來了。


    涿縣是涿郡的郡治所在,來往經過此地或專門來這裏做買賣的商賈很多,其中有兩人,一個叫張世平,一個叫蘇雙,乃是中山的大馬商,常攜千金來這裏販馬,大約為了買賣能夠太平,就常拿錢給劉備這個地頭蛇,算是保護費,買個平安。但凡人若想聚眾,兩者缺一不可,一則名、一則錢,劉備有了名,又有了錢,又有了關羽張飛和簡雍等為班底,“由是得合徒眾”,像滾雪球似的,手下的人越來越多。——劉備聚人的過程與荀貞起家的過程非常相似。


    隻是可惜,雖然聚了人,有了錢,也有了些名,卻因為無人舉薦之故,一直不得出仕。劉備雖不安於現狀,卻也無可奈何。今年黃巾起事,為鎮壓黃巾,朝廷下旨:“舉列將子孫及吏民有明戰陣之略者,詣公車”,劉備沒有“詣公車”的資格,可在聽說帶兵討冀州黃巾的主將是他的老師盧植之後他卻敏銳地察覺到“機會來了”!馬上召集手下,把這些年積蓄的錢財盡數拿出,買甲造兵,匯攏了數百人前來參戰助陣。


    他在盧植門下時不是個好學生,盧植對他印象不深,可畢竟是師生一場,見到他來幫忙非常高興,便把他撥到了校尉鄒靖的麾下,並許諾:如立戰功,便薦他出仕。


    到了軍中,親眼見到數萬漢家兵卒對盧植伏首貼耳,盧植一令之下,萬千男兒赴死,盧植一怒之威,將吏無不屏息戰栗,這樣的威勢讓劉備眼熱不已。為了自家有朝一日也能有這樣的權柄,他帶著關羽、張飛奮不顧身地與張角兄弟部眾作戰,倒也是立下了一些功勞,卻沒有想到,就在這時盧植居然獲罪了!盧植自身難保,給他的許諾當然也就不作數了。


    他握緊劍柄,把胸膛中對權力的渴望衝動壓下,又轉目看向帥帳,心道:“早年有個叫李定的方士路經吾裏,奇我家舍東南角籬上的桑樹高大怪狀,樹冠如傘,遙望童童如小車蓋,乃指著我家說道:‘此家當出貴人’。大凡貴人多有異於常人處,我垂手下膝,顧見自耳,且身為漢家宗室,流著高祖皇帝的血,為童子時又說過驚人之語,我族父讚我‘非常人也’,由此種種,李定所說的‘貴人’必定是我!皇甫將軍、盧公能做到的,我將來一定也能做到!我今日雖不及他們,可日後肯定能超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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