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終於來了。


    她和1床長得很像,卻不是長在大樹旁邊的小樹,她長在開闊的平原上,健健康康,蓬蓬勃勃,胖乎乎的小臉還帶著點嬰兒肥,緊稱的皮膚,飽滿的額頭,飛揚的笑容,她一進病房,所有的人就知道她肯定是家屬,因為那種健康的氣質就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明媚得耀眼。


    看見這太陽一樣的人兒,冰雲終於知道1床為何那般盼望她,甚至她的丈夫都不能滿足她的這種盼望——她是她的拐杖。她全麵的精神世界都拄在這根拐杖上,誰都不能替代。


    妹妹是姐姐的精神依靠,這讓冰雲覺得不可思議。


    又似乎理所當然:人生的風雨來了,親疏遠近隻剩本能。


    抓一個最近又最可靠的人,心才不會那麽惶恐。


    人是孤獨的,又是害怕一個人的。


    所以人類才群居又疏離。


    就像現在八張病床的房間,家屬病號將近二十個人,看上去擁擠嘈雜,又每張床自成一個小世界。


    可能醫院的時間是世界上最特別的時間,漫長而無聊,空氣裏好像都帶著灰色的病氣,因此患者之間常常自找些樂子來填塞未被生死占滿的空間,尤其像3床6床這樣的老病號。


    但1床不能。她憂鬱得讓人心裏發痛。入院三天,她一直不怎麽說話,大多數的時間就是躺在床上看房頂,笑嘻嘻的丈夫也逗不樂她。


    冰雲也不說話,她沒有精力,也不想聊天,疲憊感充斥每一個細胞,她總想睡覺。而在其他人看來,她大概也和所有人不一樣:別人是求生,她是求死。——一個割腕自殺的女人,並且因為自殺丟了自己的孩子。


    患者們最常聊的就是自己的病情和別人的病情,像1床的母親那樣,聊過之後就熟了。同病相憐是醫院裏的基礎友誼,比如3床和6床,4床和8床,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但1床顯然不在這樣的病友之列,因為她的病還未確診。


    可能等判別的時間才是最難熬的,1床的內心應該是彷徨無助的,疾病讓她的心失了依靠,或者說她的心並沒有泊進她丈夫的港灣。她的小孩半歲大,估計結婚時間不長,冰雲看得出丈夫非常痛愛她,可她看起來非常孤獨,她就那麽躺在床上孤獨地守著她的心,盼著妹妹,丈夫說話她也不大理,或許是根本就沒有聽見。但妹妹來了以後,情況改變了,她們牽著手去院子中散步,買冰棒迴來吃,妹妹借了冰雲的錄音機,兩個人會一人一隻耳機坐在床邊嘰嘰咯咯地聽歌,像兩個孩子。後來冰雲看明白了:血濃於水,生死來臨,手足情深。還沒有習慣於夫妻角色的1床和丈夫是兩個人,他們不像6床,15年的夫妻,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風浪來了,妹妹是1床在倉皇之中憑著習慣抓到的那一塊水上浮木,畢竟她們相伴著漂在人生的長河上有二十多年了。她們有共同的童年、少年、共同的悲歡與苦樂,二十幾年共同的生命經曆,加上妹妹健康的身體和飛揚的心,讓她成了這個戲劇的主角:她一麵挑著她的母親,一麵挑著她的姐姐,另外還有一個,冰雲是後來才知道的,就是那個五個半月大的嬰兒。


    手術的前一天,對,也就是昨天,醫院裏的時間為什麽會這麽長?長得排起序來都要仔細地迴憶一下才能連得上。可能是因為它離生死太近,每一小時,甚至每分每秒都有可能是生死之界,所以時間被無限地拉長了。


    昨天,主治醫生來看1床,告訴他不要有思想負擔,不要緊張,她的病沒什麽,一會兒讓護士給她做術前準備,醫生悠悠閑閑地和她聊天,問起她的小孩,


    “五個半月。”冰雲看這四個字一出口,一串淚水從1床的眼中跌落,她忽然抓住醫生的手:“您告訴我,到底是良性還是惡性?是良性的可能性有多大?她太小了,真的太小了,她要是能夠滿一歲,要是能夠不再吃奶了,她要是能夠再大一點兒……”她語無倫次,淚水滂沱地在臉頰滾落,打濕了屋子裏熱悶的空氣。


    整整一天,病房裏都很沉悶,4床和8床兩個剖腹產婦好像也不像前兩天,沒完沒了的互讚孩子,互剖懷孕往事,互論育兒心得。她們甚至不想1床看到她們的孩子,可1床最想看的卻正是她們的孩子,每次孩子一抱來,她便會目光貪婪地望著,有一次,她湊到8床跟前,滿臉貪心地看著那個剛剛從媽媽肚子裏剖出七天的小女娃:


    “真可愛。我能抱抱她嗎?給我抱一下,好不好?”


    8床把孩子遞給她,1床接在手裏,就在她把孩子抱進手臂,貼進懷裏的那一刹間,一種母性的溫柔與慈愛,突然煥發出一抹醉人心魄的光輝。冰雲望著那個瘦削的身影,發現生命的卑賤與高貴,就那樣交融在一起了,什麽是生?什麽是死?在這短短的一刻,生命在這裏超越了生死之界。


    可是,不過一分鍾,1床的眼淚已滴在繈褓上,她匆匆把孩子還給8床,使勁笑著,說:真胖。別忘了拍奶嗝。


    一個下午,1床都躺在床上,妹妹和母親出去了,丈夫留在病房陪她。1床有時會和大家聊兩句天,但對於明天的恐懼與慌亂使她常常詞不達意地把話說錯。丈夫到樓下買點心,他總是跑上跑下地買好吃的,1床的床頭上擺滿了各式她愛吃的水果和點心,可是她對此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好像一隻船,找不到停泊的港灣,好像一個港灣,招不來停泊的船隻。這一個寂寞的港灣,這一條孤獨的船!


    冰雲很想睡覺,她覺得她好像遊離在一切悲歡之外,她覺得這病房裏的所有人,都有一根繩,被牽在煙火紅塵裏,隻有她,了無牽掛。


    醒來那天,她知道他也在住院,在醫大附屬,春生說胳膊受傷,頭受傷,不嚴重,讓她不要擔心,好好養身體。“健哥一好就會來看您。”她沒說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在人來人往的病房裏覺得異常孤單,誰來看她都填補不了的孤單。她有時候甚至很羨慕1床,覺得像她那樣生病有人圍著跑上跑下應該很幸福。但1床好像並不感覺幸福。所以幸福究竟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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