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健瞧著那個人,從她一拿起那張紙,他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在她臉上,不想錯過她的任何表情。可她一打開紙,沒看過一行,表情就凝固了,五官停了四官,隻剩下眼睛還在微微移動。比他想象的更快,她放下紙,站了起來。


    喲,看這麽快!偉健覺得人根本都沒有好好體會他的精神。這是感動了嗎,她到底有沒有好好體會他費盡心思編織出來的浪漫啊,咋都啥也不問呢,看懂了?他才不信呢,下麵的驚喜都沒看呢,咋可能懂!他寫的這麽似是而非,就等她問呢,咋不問呢,沒腦子的傻瓜蛋子!


    “你有什麽意見,可以說。”他不得不道。


    那人抬頭看著他,眼睛使勁眨了眨。


    他覺得這是什麽意思?都不說話呢。看來是準備發飆了。“那、那個,要不,每個月看你時,晚上一定住在一起,這行嗎?”他“不情願”地讓步道。


    那人不說話,黑眼睛狠勁看著他,癟起嘴,端起杯子,一杯酒全倒在了紙上,轉身就走。他趕忙去搶救紙下邊的信封,還好,隻濕了個邊兒,趕緊按在衣服上擦拭:“哎!”這妖精咋不按常理出牌呢!“你、你咋不講理呢,想要啥你說啊,住兩晚也可以的。這底下這個你都還沒看呢——”他喊,追過去拉住她,赫然見那人滿臉是淚。“呃——”他張著嘴,愣在那兒:“你、這個還、沒看呢——”那人已甩開了他的手。他急忙拉住,就見她淚水滔滔,簡直就如村子裏發洪水的小河,大有不可抑製的決堤之勢,恍然覺得好像有點玩過頭了:“那、你別走,你看完這張呀!”把信封按在她手裏,心裏滿是歉意不安,嘴上卻硬是強詞奪理:“沒風度。小氣鬼。你、那個、都還沒看完呢!”


    那人不接手上的信封,也不看他,扭著臉,隻管淚如雨下。


    “啊呀!好啦!你快上學去吧,我不理你了。”他一副小孩子生氣似地嚷道,使勁把信封塞在她手裏,可那個人好像根本沒聽見他這種反說的道歉話,以及話裏的關鍵內容,一雙黑眼睛就像兩隻泉眼,眼淚汩汩地湧出來,嘩嘩地往下淌,卻是無聲無息。


    “哎呀,丟死人了!”他心痛又著急,卻不知說什麽,他不會浪漫,也沒浪漫過,這種關鍵時刻就連平日裏打鬧調笑的甜言蜜語也忘了,隻是趕忙地把她抱進懷裏,嘴裏急道:“我求你快別哭啦。別人家弄個紅酒蠟燭是浪漫,我家弄個紅酒蠟燭就是兩個二百五。我以後再不逗你了還不行嗎!”懷裏的人低著頭,不說話,眼淚弄得他滿手都擦不幹。“求你別哭啦,小妖精。”他低聲懇求道:“你都看完了再哭啊。你再這樣,紅酒和蠟燭都要難過了。”


    冰雲低著頭,看手裏的信封:錄取通知書。她抬頭看那個人,這是什麽?


    “去圓你的大學夢。十年以後我們太老了。”


    她不明白。


    “我替你選了中文。”耳邊的人少有的溫柔:“打開看看。”


    她還是不懂,盯著信封上紅色的長方形戳子看:錄取通知書。她使勁捏了捏手指,分明是有觸感的。信封被拿走了,打開了,然後一張帶著花紋的紙展開在她手上:


    “入學通知書,劉冰雲同學……”她什麽也看不見了,隻看見底下鮮紅的章子在她眼前晃:“新世紀國際人才學院”。那紅色的圓圈越晃越遠,她不得不閉上眼睛,這到底是什麽?她是在做夢嗎?她以前就做過好些這樣的夢:她手裏捏著一張錄取通知書,然後高興地大叫,蹦跳,然後把自己叫醒了,然後一切都空了,隻除了一掬深深的惆悵與遺恨之外。


    這次她一定不要叫,她要好好看看,看看學校叫什麽名字,記住它。可是,她為什麽覺得意識深處是醒著的?她覺得臉上癢,便抬手去抓,這一抓,才發現抓進手裏的,是自己的眼淚。眼淚滴下去,滴在手中的紙上,字清楚了:錄取你入我校中文係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習,學製三年,請於1988年9月1日準時到學校報到。


    1988年,那不是今年嗎?


    “我們已經結婚三年了,我漸漸對你生了厭棄之情……”


    他不要她了。


    那是分居的契約,這是離婚的補償……


    不明所以的,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你是要和我離婚嗎?”這句話就像不受控製的牙痛一樣,從她嘴裏鑽出來。


    “呸!”偉健啐道,覺得這個人的腦子是短路了,“不要拿來!我去送給村東頭四傻子養的小狗。”他把通知書搶過來,把上麵的眼淚擦幹了,那個人看著他,又伸手把通知書拿了迴去,這迴總算是眼睛帶著腦子在看了,可是剛看了一下,眼淚便又出來了,抬頭看他:


    “四傻子不是在村西頭嗎?”


    他愣了愣,覺得這小壞蛋果真是哭著也不吃虧,這時候還能記得四傻子是在村東頭還是村西頭。正要歪理斜說地再擠對她,卻見那人茫然地看了看手上的紙,再看看他:“阿健你抱抱我吧,我好像做夢了。”


    他有點愣,仔細瞧了瞧:不像裝的。那個人已輕輕靠了過來,雙手摟住他,頭貼在他肩膀上。


    “你抱抱我呀!”懷裏的人突然大哭起來:“到底哪裏是真的?嗚嗚——”


    “寶貝,這就是真的呀——”


    懷裏的人站起來,看看他,突然輕聲地:“我們睡覺吧,阿健。”好像怕把自己驚醒了似的:“等睡醒了我就清楚了。”


    他覺得對於腦子短路的人,還是說點客觀的、條理性強的東西比較好:“是民辦大學,寬進嚴出……”


    那人根本不聽:“阿健我們去睡覺吧。”


    “封閉教學,淘汰製畢業——”他的嘴唇被親住了,人閉著眼睛,整個掛了在他身上:


    “求你不要說話了。”眼淚從眼裏淌出來:“讓我睡覺吧。就這麽抱著我睡吧。”


    不知為什麽的,他的心突然又酸又痛:這不能相信的、夢一樣的願望啊!


    這是求了多少次,醒了多少迴,也沒有成真的願望啊!


    伸手把她抱起來:“好的,寶貝,我們睡覺。安心睡吧。這一次你醒來以後也都是真的。我就把它放在你枕頭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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