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兩日,淩書瑜幾乎寸步不離顏湘,不僅留在房內處理公務,哪怕困了也隻是撐在書案上小憩。


    昏昏沉沉間,隱隱約約聽見幾聲微弱的呢喃從遠處飄來,嗓音沙啞破碎,他隨即驚醒,細聽卻又未聞任何聲響。


    想來應是自己出現了幻覺,然靜待幾秒後,他還是快步向床榻。


    因著兩日幾乎未進鹽水,顏湘嘴唇幹裂,隻能略微張合,話音更是幾不可聞,隨後手指僵硬地顫動幾下,多了些許蘇醒的跡象。


    淩書瑜眼眸閃爍,連忙輕喚:“阿湘。”


    見其未有迴應,他又小心將人扶起,喂下小廝送來的溫水。


    幾口溫水下肚,顏湘感覺整具身軀都迴暖了,她睫羽輕顫,緩緩睜開雙眼,努力適應長久未見的光亮。


    “身體可還有哪裏不適?”


    她一睜眼便看到了淩書瑜,思緒蒙了幾瞬,在感受到對方略微起伏的胸腔後,才知覺自己還靠在他懷裏,隨即靦腆地撐著床榻,作勢要起身。


    淩書瑜察覺她的動作,便迅即阻止:“切莫亂動,以免牽扯傷口。”


    話畢,他將方枕立起讓她靠著,又讓人煎了藥來。


    “我自己可以……”顏湘啞著嗓子道。


    可壓抑不住的咳嗽讓她略感尷尬,顯得自己好似在欲迎還拒,像個“綠茶”。


    可對方並未多想,一臉正氣地按住她將欲舉起的手,態度溫和卻又不容置疑。


    眼見淩書瑜把藥吹涼,又喂到自己嘴邊,顏湘心中竟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那天發生的事她已然記不清了,但劇烈的疼痛感像烙在心底一般,如今迴想,仍讓她感到心悸。


    她本身是個惜命的人,但在那千鈞一發之際,人還來不及害怕,便已經衝到淩書瑜身前了。事後,就連她自己也疑惑,到底是哪來的勇氣能讓她義無反顧擋下那一箭?


    周遭仿佛安靜下來,耳邊隻有淩書瑜的吹氣聲,那聲音分明很輕,但卻足以擾亂她的心跳。


    淩書瑜見她失了反應,便問道:“藥太苦了嗎?”


    顏湘聞言收迴思緒,不再深究自己這一係列反常行為產生的緣由。


    如今確認顏湘身體無礙,淩書瑜便安心料理公務去了,臨走前還叮囑她有事交給仆從去辦。


    二人前腳剛走,雲蘭後腳便帶著顏氏夫婦來了。


    “爹、姨娘。”顏湘率先問候道。


    “你就沒有何話要說嗎?”顏柏麵容嚴肅,儼然一副審問犯人的姿態。


    顏湘明白父親仍在為了她自作主張摻和女工案而動怒,此刻反倒慶幸自己是個傷患,否則早被這位“老頑固”施以懲戒了。


    “她這次受如此重傷,定然會吸取教訓,老爺也莫要再追究了。”顏夫人見她似乎不願低頭,趕忙打圓場道。


    “她這幅模樣,還不都是自己害的?”


    接收到眼色,顏湘立馬捂住胸口,神情痛苦道:“爹、姨娘,我突然有點胸悶,想再休息一會兒。”


    “那你好生休養,我們改日再來看望。”顏夫人搶在顏柏之前說道,“走吧,老爺不是還要找淩少卿議事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加之自己的確還有要事在身,顏柏也不再追究。


    他們離開後,顏湘總算真正放鬆下來,她問雲蘭:“姐姐們如今在哪?”


    “小姐放心,老爺已將她們妥善安置了。”


    她放寬心,又問:“我那樣偷偷跑出去,有沒有連累你們受罰?”


    “是挨了幾板子……”雲蘭實誠道,“但不重的,早就沒事了!”


    “抱歉,”顏湘滿臉歉疚,“我本打算事情解決後就自己去領罰,可沒想到還是害你們受罪了。”


    “小姐別這麽說,這次是我沒護好你,才讓你受了重傷……”


    “是我自己衝上去的,不怪任何人,你也不許把責任全往自身攬。”顏湘神色認真道。


    由於傷勢較重,沒過多久她便累了,又闔上眼眸休憩,等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晌午。


    可睡得太久,腰肢不禁泛酸,她便想撐起來坐會兒,奈何上肢使不上力。


    “小妹。”


    門外溘然傳來一道男聲,顏湘循聲望去,隻見一位陌生男子走了進來。


    他身形高大,穿著量身定做的銀絲滾邊墨色暗花錦袍,腰間係著梅花玉,步伐沉穩。


    據顏府的老人說:顏湘母親相裏氏出身商賈,家境優渥,其娘家是清州有名的富貴人家。


    與其他氏族不同的是:相裏氏子嗣單薄,當今族長膝下僅有兩子,也就是顏湘的兩個表兄。


    其中,大表兄已入朝為官,二表兄則是子承父業,選擇經商。


    如今看來,眼前這位男子便是上述兩者之一,但鑒於顏湘不確定他到底是哪位,故瞄了眼他身後的雲蘭,含糊道:“表兄……你怎麽來了?”


    “守孝期滿,我原是要去刑部入職的,但在途徑顏府時聽說你在此處養傷,便過來探望探望。”男子越過侍女,親自扶持顏湘起身,又替她掖好被角。


    這麽看來,這人應當就是相裏家的大公子相裏璟。


    顏湘輕聲道謝。


    “多年不見,你人長大了,言語也越發客氣,倘若阿鈺在場,你定要受他教訓。”相裏璟笑道。


    對於他的寒暄,顏湘不知如何迴應,隻能報以一笑。


    相裏璟收起笑容,又道:“當初姑母病逝,你不願隨我們迴清州,我還以為你在京城過得很好,直到方才問了侍女,才知道原來你受了這麽多苦。”


    “往事都過去了,我如今的確過得很好。”顏湘莞爾道。


    “那你這般模樣,又該作何解釋?”


    “這隻是個意外……”


    相裏璟不再追問,隻是意味深長地望著她,頃刻之後,又抬手揉揉她的腦袋:“罷了,你好好休息吧,我該走了。”


    “表兄慢走。”


    顏湘不斷用湯匙攪拌熱粥,待他遠去後才問:“表兄是不是過問我受傷的原因了?”


    雲蘭承認道:“不過我說你是遭山匪綁架了,因為老爺交代過此事不可外傳。”


    “你做得對。”


    如今相裏璟入職刑部,而趙昀冰恰好也在刑部,倘若被相裏璟知曉此事,或是被趙昀冰發現他們的關係,還不知道會引發什麽禍事。


    陽光從半斜的格窗投射到室內,夾雜著細微的鳥鳴,與滿室的藥香相互交融,引得人越發向往窗外的風景。


    顏湘在雲蘭和小晴的攙扶下開始走動,意圖出門唿吸新鮮空氣,順道參觀一下淩府。


    她們走在青石板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同時漫不經心欣賞風景。


    淩府與顏府一般大,除開幾個無人居住的空院子,最大的便為淩書瑜所住的書香苑,也就是顏湘如今養病的地方。


    方才走來時,顏湘發現院裏似乎僅兩間有居住過的痕跡,一間是淩書瑜的臥房,另一間則是書房。


    “這淩府的人怎麽那麽少?”顏湘疑惑,原以為隻是這院裏的人少,可她走出院子後,同樣沒瞧見幾個人影。


    “我聽淩風說,先前府裏人更少,除了淩少卿,也就隻有管事、廚子和幾個小廝。”雲蘭解釋道,“因為淩少卿不習慣有人服侍,所以許多事情都是親力親為,但自打小姐住進來後,少卿擔心照顧不周,才又雇了幾個侍女。”


    “原來如此……”顏湘若有所思。


    “我覺得淩少卿真是個好人,有學識還不貪財,若小姐真嫁與他,肯定會幸福的。”


    小晴始終保持緘默,但另外倆人也習慣了她沉默寡言的個性,遂並未在意。


    三人立在木橋之上,望著水池裏遊動的錦鯉,忽然聽聞一陣風動,風浪撞散潔白的柳絮,引起一場別離。


    顏湘被飛絮擾得打了個噴嚏,雲蘭唯恐自家小姐受涼,便又扶著她迴房去了。


    在這通訊不發達的時代裏,閉門不出即少許多樂趣,可她如今又是個備受關注的病患,但凡透露點外出的想法便會讓各方如臨大敵。


    對比她來到這兒之前的生活,當真是兩個極端,生活在原先那個沒有愛的家庭裏,就連生病也是件錯事。


    她偶爾會出神地想:倘若自己在原來的世界已經身死,那有幾個人會難過呢?


    因為從沒體會過“家”的溫暖,所以顏湘嘴上說雲蘭浮誇,心裏卻總情不自禁留戀被她關愛的感覺,理智又不許自己沉淪,擔心到了臨別之日會萬分不舍。


    可顏湘不知道的是,在無人關注的角落裏,這顆名為“不舍”的種子早已悄然發芽。


    薄暮時分,顏湘穿著玉白絹質中衣,外披銀白底色翠紋披風,將長發隨意散在肩頭,神情專注,下筆輕盈。


    餘光瞥見有人端著果盤靠近,顏湘便下意識張嘴。


    對方愣了幾秒,隨即會意,用竹簽插起其中一塊喂給她。


    “這桃子好甜,你們也嚐嚐!”顏湘滿足道。


    那人不僅沒動,反而低笑起來。


    顏湘這時察覺到不對勁了,抬眸對上淩書瑜笑意盎然的雙眼。


    “先生?”


    顏湘呆愣地迴身,這才看到滿臉尷尬的雲蘭。


    “我還以為是……”


    “無妨,”淩書瑜仍笑道,“這是清州那邊送來的桃,你喜歡就好。”


    他又將果盤遞到雲、晴二人麵前:“兩位姑娘也嚐嚐,別客氣。”


    談笑間,夜幕降臨。


    “想不想出去走走?”


    顏湘欣然答應。


    淩書瑜手提燈籠,配合著她將腳步放慢,側耳細聽她的每句言語。


    “先生這幾日很忙嗎?”


    在淩府待了有段時日,顏湘見到淩書瑜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毫不誇張地說,她見果盤的次數都比見他多。


    “是,在處理前幾樁案件的遺留問題。”


    “那……我的事情,會不會對你們的仕途有所影響?”顏湘垂頭,盡管自己才是受害者,但在這封建的官僚時代,顏湘也不由得擔心自己會牽連旁人。


    “不會。”淩書瑜直視她,“況且該害怕的人是他們,而不是你。”


    “好。”顏湘綻開笑容,少女眼神明亮,就連天上的星光都黯然失色。


    淩書瑜怔愣兩秒,而後移開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夜色甚美。”


    “是啊,”顏湘對著夜空感慨,“很久沒看見這麽美的星空了。”


    淩書瑜忽然想起,在被賜婚前,江逸寧曾向他稍微提過顏湘的過往:“雖然她從未在人前訴苦,但我能看出她過得並不開心。”


    那時的淩書瑜並未多問。在他看來,私自打聽他人過往本就冒犯,何況還是悲傷的過往,倘若顏湘願意讓他知曉,自然會親口告訴他。


    “往後還有很多機會。”淩書瑜將燈籠擱置,隨後又脫下外袍,細心疊好墊在石凳上。


    顏湘也不扭捏,徑直坐下了:“那先生呢?你會時常觀夜景嗎?”


    “平日公務繁多,鮮少有這般閑情雅致。”


    “那先生也算是沾了我這個病患的光。”她開起玩笑。


    “是,感謝阿湘。”淩書瑜也笑道。


    顏湘首次聽到這稱唿,難免意外:“先生怎麽突然這樣叫我?”


    “直唿名諱顯得生疏,隨世子那樣稱唿又擔心太過冒犯,思慮過後,我認為還是叫阿湘更妥當些。”


    “其實隻要先生開心,想怎麽叫都行,我不介意的。”


    分明已相識二月有餘,他們說話卻還這般客氣。


    “此話亦是我想對你說的。”淩書瑜莞然道。


    “我叫了那麽久的‘先生’,若要改口反倒不習慣了。”顏湘好奇道,“那你家人都如何稱唿你的?”


    “我原名單字‘餘’,家裏人隻喚我‘阿餘’。”


    “那後來怎麽改名了?”


    “我六歲時遇上一場天災,之後便與家人失散,幸得恩師收養,恩師為我賜姓‘淩’,改名‘書瑜’,取‘謙謙君子溫如玉,秉筆直書誌淩雲’之意。”淩書瑜麵不改色,仿佛是在講述旁人的故事。


    雖然早知他出身寒門,但顏湘從沒料想他還經曆過如此慘事:“抱歉,害你想起傷心事了。”


    “無礙。”淩書瑜倒不甚在意,“不論是否提起,過往都真實存在。況且,有失必有得,我是遇到了恩師才得以改變命運,於我而言,與恩師的牽絆是比血緣關係更深的。”


    “難怪初見之時,我便覺得先生身上的書香氣質如此濃烈,原來是從小接受熏陶啊。”顏湘試著活躍氣氛。


    “往後若有機會,我帶你去拜見恩師。”淩書瑜笑道,“恩師是有名的書畫大家,我雖出自他門下,但畫技卻不及他萬分之一,你若能得他指導,必定進步神速。”


    “好啊!”顏湘目光粲然,“先生的恩師是叫文鶴嗎?”


    “不錯。”淩書瑜稍感詫異,“你如何得知?”


    “我有幸見過文老先生的畫作,知曉他的風格,而先生的風格又與其相近,由此便猜出來了。”


    顏湘捋了捋發絲,又難為情道:“實不相瞞,起初我還誤以為你是與文老先生一般大的老者。”


    淩書瑜徹悟。難怪之前江逸寧總打趣他為老先生,且顏湘在拜師那日又如此驚訝,原來是這個原因。


    他忍俊不禁起來,顏湘問他笑什麽,他便老實交待說笑她總認錯人。


    顏湘想起今日誤將他認成雲蘭,故嗔怪一句:“哎呀,你不許笑了!”


    歡聲笑語給原本沉寂的府邸平添幾分生氣,連帶著池中錦鯉也變得活躍起來了。


    此時此刻,夜色雖深,心卻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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