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之後,他的記憶力有些不好了。他開始有個習慣,隨身帶著小筆記本,好提醒自己,有些什麽事情發生了,有些什麽事情要發生。可也真怪,跟棠棠有關的,他好像一點兒沒忘,不需要標簽,不需要提醒,時不時的,就會冒出來一點點……


    他看到棠棠了。


    慢慢的,微微低著頭,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唉,我的傻棠棠,抬頭看著人啊,要撞到人了……果然撞到……她是怎麽走路的,時常不是被人撞到,就是被球砸到。和她走在一起,他總是要看緊她。真是一刻也不讓人省心呢。


    他歎了口氣。她好像聽到一樣,竟然突然站住了,迴過頭來,對著他的方向,看了一會兒。他默默的站著,這麽遠的距離,他看她,隻是小小的一個人兒,因為是她,他看的清楚。


    他慢慢的走迴病房去。


    安誌嘉不在,但是茶幾上,一個白色的花瓶,裏麵是那一大束雛菊。這花的的味道,隻是清淡的香,接近於青草的芬芳。


    隱藏在心底的,堅強的愛。


    心還是鈍鈍的疼,但是,有暖暖的流。


    一雙手臂繞過他的腰,扣在了他的身前。緊緊的,他被擁抱住。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後背上……芾甘眼睛看著瓶子裏的花,“誌嘉。”


    “嗯。”


    “我有話跟你說。”他想,不能這樣了。不能再這樣。這樣對她不好,對她不公平。


    她的手臂收了一下,好像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你瘦多了,芾甘。”


    “誌嘉。”他試圖轉身,可是她緊緊的勒住他。


    “芾甘……”喃喃的,她說,“你別動,先聽我說。”


    他能感覺到她的氣息並不平穩。


    “芾甘,我迴來,不是為了那延期的婚禮,你知道嗎?”她聲音很低,低到隻有他們兩個人聽的清楚。


    “當初,你告訴我,說這一次,你不會逃。可是芾甘,我知道,即便是你不會逃,你肯定想過要逃。結婚,和我在一起一輩子,到最後,你還是會猶豫。我了解你,遠比你知道的多。以前,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那是因為,沒到說的時候。我知道是為了什麽,我知道是為了誰,但是,請不要讓我說出來,那樣,我會難過。其實我不怕難過,坦白了,反而更容易麵對。不用再藏著,明明我們之間夾著一層,夾著厚厚的一層,我們卻還愣是裝作沒有。你辛苦,我也辛苦。”


    芾甘要轉身,安誌嘉不讓,“就這樣,讓我說。其實,我也有點兒怕,我怕看著你的眼睛,我會沒有勇氣說完……芾甘,我和她不一樣。我看到你的時候,你跟一塊破敗的抹布一樣。你連鞋帶都係不好。你記得嗎?你一定不記得了。因為那段時間我去醫院看過你好多次,你每次都已經忘了我,還茫然的看著我,我隻好再介紹自己一遍:我是安誌嘉,我是你的同事。我看著你一點兒一點兒好起來的。就像看著一個孩子,蹣跚學步。你第一次叫對我的名字,我的心跳的跟什麽似的,那時候,我就知道,我算是完了。完了就完了吧,也沒什麽,誰讓這世上,就隻有一個席芾甘呢。我得牢牢的抓住你……”


    “誌嘉,你聽我說。”


    “讓你別說……別說……你要說什麽,我都知道。婚宴,我跟阿姨說,不需要辦延期,就取消吧。阿姨沒同意。但是,當時我想的是,不需要這個了。等我迴來,我就和你注冊去,那些儀式啊什麽的,都不要。現在最流行的就是裸婚,咱們就裸婚。我隻要你。芾甘……我,其實一直是在等著你。等你真正的,把你的心完完全全的交給我。我迴來了,要跟你說的是這個。不是別的。”安誌嘉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在乎繼續等下去。我已經申請了調職,應該很快……你在哪裏,我在哪裏。不要躲著我,不要推開我。我會等到你心意定下來的那一天。”


    芾甘終於拉開了安誌嘉的手,他轉過身來,也顧不得輸液管纏在了手臂上,他抓著安誌嘉的手臂,“誌嘉,對不起。”


    “你別跟我說對不起!”安誌嘉的眼裏終於迸出了淚花,“你別跟我說對不起!要說對不起,你隻對不起我一個嘛?你連你自己都對不起!席芾甘,你這個笨蛋!你怎麽這麽笨……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你能得到什麽?萬一……你會什麽都得不到的!芾甘!”


    芾甘點頭,“我知道。”


    可是,我也不能,再這樣拖著你。誌嘉。這樣對你不公平。


    他抬手,手指在靠近她臉龐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眼神,完全的表露了他的心思。


    安誌嘉看著他,“好,席芾甘,你給我聽清楚了。我,會等你。”


    “誌嘉!”


    “你等她多久,我就等你多久。”安誌嘉的眼神漸漸的冷下來,“可是芾甘,你,不要把自己弄的這麽慘。我會心疼,我會難過。如果真覺得對不起我。你就勇敢一點兒。去爭取你想要的。”


    芾甘一瞬不瞬的看著承敏,這個一直陪在他身邊,用溫暖開朗的笑容,帶給他陽光的女子。她是這麽的勇敢而堅強。她,遠比他要勇敢而堅強。


    “直接,不要等我,這對你不公平。”他微涼的手,握住她的手,“我,要的不是一個結果,從來都不是一個結果。”


    坐在酒吧裏的何遇,沒多久就有人出來親自招待。她就輕聲說:“我特意叫人泡了柚子茶,你嚐嚐。”他不愛喝茶的,她自然清楚。他的腸胃,適應食物是中國化的;適應飲品是西洋化的。可這柚子茶……


    “你嚐嚐,不哄你,很香。”她覺得自己的語氣竟像是在哄小孩子吃東西,話說出口,覺得有點兒窘。於是將那茶杯往他跟前又推了幾寸,說,“這是很新奇的玩意兒呢。是用上好的岩茶,塞進掏空的柚子殼裏,再縫起來,整個柚子掛起來在屋梁上,風幹製成……以後給你看看,那柚子殼既可以做茶罐,又像工藝品;茶喝起來會有柚子香,很好的。快嚐嚐……”


    她聲音輕柔,催促他。有點兒撒嬌的意思。臉上覺得熱乎乎的,抬手托了腮,掩飾自己這種情緒。


    何遇倒沒留意她的神色,看著那杯茶,竟想起另一把嗓音,也是柔柔的,問他,“何遇,這是哪裏來的瓜片?”


    哪裏來的?肯定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搜刮的唄——某天早上,他在吃早點,聽見她和趙阿姨在閑話,說今年沒有好瓜片呢。緊接著是一聲輕輕的歎息。他也沒太往心裏去。確實沒有。他那麽忙,哪兒顧得上什麽瓜片果片的。不過知道她就愛那種。他好像還問過為什麽呢,她迴沒迴答,他也忘了——總歸也不是很緊要的事。不外乎是個嗜好。他原本是這樣以為的。


    也巧,隔了沒幾天,就有個朋友,輾轉著請他幫個忙,資金周轉的問題。倒不是很大的事兒。他本來不是很想出手,但那人是開茶行的,他想了想,就說可以。問題是很快解決了。朋友很感激,不知道要怎麽謝他。他就說,給我弄點兒好茶吧,那個我也不是很懂。有個什麽六安瓜片對不對,照著最好的,給我來點兒——我要送個懂行的,別糊弄我啊,央供軍供那些唬人的玩意兒就別了,那人見多了,再說那些也未必是最好的。大約是有點兒難度,那麽個年份,朋友隔了幾天才給他送來,一個勁兒的說不好意思,暫時是不能夠更多了,晚點兒再尋摸。他說行了,這些盡夠——她才能消耗多少茶呢。拿迴家去,隨手一丟。她的鼻子,也不知道怎麽就那麽靈,狗鼻子似的,還是真的就是湊巧了,竟然立刻就給她發現了。她真是驚喜呢。還不想在他麵前表現的太明顯,臉上還繃著三分。他哪兒能看不出來?她真不善於掩飾的。什麽都在她眼睛裏。他就說既是喜歡,那也容易,迴頭再來百八十斤吧,她一臉的別扭——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在心裏且說他沒見識呢。


    這都是小事。都是特別小的事。她會因為小事開心。


    那天,芾甘和安誌嘉去他們家那天,走的時候,她特別拿了一盒瓜片給惟仁。安誌嘉在一邊說這下可好了,芾甘沒了這茶,這半年跟丟了魂兒似的——他才明白過來。


    原來,她那茶杯裏的歲月,也是那麽的綿長而惆悵。


    何遇聞到這柚子茶香氣。比瓜片要清甜,混雜了柚子香和茶香,確實沒有瓜片那麽單純。隻是很獨特,有特別的吸引力。


    他拿起來,終於是嚐了一口。


    dona看著他慢慢的品著茶,微笑。手托著腮,靜靜的看著他,一直到有人叫她。是前台有人找。她看何遇,何遇點頭示意知道了。dona這才起身,輕聲說“我去去就來”。


    鐵河喝著茶,看了眼時間。已經七點了。


    李堯棠離開醫院了沒有?


    他本是要迴家吃飯的。表弟家文打電話給他,說有事情要找他。他答應了。很久沒和家文一起坐坐了。他跟棠棠說晚上不迴去吃了,在電話裏就聽到她說要去醫院,就知道她是要去看席芾甘。


    心裏就像被撒了一把石子,那些尖角都在磨著心瓣,不舒服,刺撓,膈應……這些感覺接踵而至。


    他馬上就想到讓她去一趟官帽胡同。他原是想著,吃完了飯,自己過去的。可就是那麽快,他就說出去了。也不過分吧,爺爺病著,她也該去看看;她竟然……原先,她一定不會還需要他提醒才去做這些。


    “芾甘,他不是我哥哥。”她說的。


    不是。不是好呀,不是才好。可,是不是,又有什麽。


    他一整天,腦子裏揮之不去的就是這件事。臉上沒有好顏色了,他知道公司上上下下都有些畏懼他不說話時候的樣子,索性提早下了班。來這兒坐坐,清淨一下。


    家同說來這的時候,他隻是隨口應了一句。想到了這裏是dona的地方,有心跟家文說換一家,又覺得不必。也就來了。


    dona……看看她的眼睛,他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問她移民的事,其實,並不是一定要讓她走到哪裏去。隻是想讓她知道,時至今日,他能給她的,已經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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