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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十月之後,初秋的夜就漸漸長了起來。


    牛庸趁著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踉蹌著在死人堆裏找尋中午自己喝剩下的半碗粥。


    扒開一具具早已冰涼的屍體,他仔細的翻看著這些屍體身下被鮮血浸染成黑色的大地。


    他清晰的記得,此處正是自己兵馬那夥頭軍的大帳所在之地絕不會錯。不然的話,那躺到了滿地的兵士們又怎會全數手持的是菜刀或是柴斧呢。


    終於,在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後,牛庸還是找到了那碗粥,而那碗清粥竟然奇跡般的被擱在一處木架上,盡管木架下同樣橫七豎八的躺倒了數人,但清粥中除了落下一層塵土之外再無一絲灑落。


    牛庸顫顫巍巍的伸出了手取下了清粥,他凝視了粥內的灰塵一眼後,又突然轉頭看了看滿山坡上堆積的屍山。


    隨即在眼神中露出了一絲遺憾之後,牛庸仰頭將這碗清粥一飲而盡。


    “我輸了葉三,你是對的。”


    喃喃說罷後,牛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怔怔的看著遠處在黑暗中顯得有些猙獰的沐陽城發起了呆來。


    在朦朧中,他好像又看到了弟兄們都在望向自己,他們的眼神中滿是期待,期待他們的主帥能夠下達撤軍的命令。


    可是牛庸依舊沒有開口,雖然他也很想發出那個能夠讓所有人歡唿雀躍的命令,但撤軍的號角聲未響,援軍還未到來,他又怎麽能擅自下令撤退呢。


    “弟兄們,莫要怪我。”牛庸用僅他自己才能聽到聲音悄悄的說道。


    苦戰一日過後,牛庸的五千大軍已經全軍覆滅。所以當黑夜降臨,戎軍們紛紛撤退出這片太過狹小卻滿是屍體的戰場後,能夠與牛庸站在一起未死的兵士們也隻剩下了不到百人。


    其實,方才戎人們殺死牛庸他們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他們卻並沒有那樣做,至於原因牛庸不願去想。因為對於他來說,今日死與明日死根本就沒有絲毫的分別。


    身後的沐水仍在靜靜流淌著,那裏曾經有牛庸全部的希望,可是現在牛庸卻是連看都不願意再去看他一眼。


    就仿佛隨著他希望的破滅,牛庸所堅持的全部信念也一同崩塌似的,寧靜的沐水也無法洗清落在牛庸心頭的塵埃。


    “兄弟們,走吧。不必在此處等死了。你們都是好樣的。”


    寥寥數語,牛庸說的無比輕鬆,以至於牛庸突然發現,當自己投效了樗裏驊後這是他下達的最為愜意的命令。


    再也不用顧忌軍令,再也不用衡量得失,再也不用算計勝負。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就救得了百人的性命,所以牛庸也不由得突然開心了起來。


    他目送著那些精疲力盡的兵士們在得到自己的命令後相互攙扶著向黃陰城的方向走去,他們默然無語竟然在走時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牛庸突然感到有些失落,他原本以為這些兵士們會與自己道別一番,最好再能說上一些慷慨激昂的話語,可是他所期待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就像是那沐水上他所期待的人與舟一樣,始終都沒有出現。


    突然,牛庸開始“哈哈”大笑了起來,這笑聲頓時讓一些被屍山血海所散發的濃厚腥氣吸引來的烏鴉驚飛了一片。


    笑了許久許久,牛庸拾起了地上不知是誰的兵器,他奮力的撐著那支兵器站起了身。


    他扭頭先看了看身後早就消失在夜幕下的那些兵士們,又轉過頭來看了看遠處的沐陽城,口中自語道:


    “身上的傷好痛啊,原本還想等到明日再殺幾個戎人呢。


    唉,還是算了吧。真的累啊。


    娘,孩兒來了。”


    說著說著,牛庸用盡全力將手中的兵器向自己早已經破碎不堪的鎧甲中裸露出胸膛的心口狠狠一刺。


    “噗嗤”,隻聽那長戈鋒利的尖刃戳入肉體的聲音立刻傳到了牛庸的耳中,而牛庸也發出了一聲慘叫。


    “啊,好痛啊。”


    牛庸突然有些後悔,後悔他不該去做屠夫,每日殺生讓無數生靈遭受到他此時受到的痛苦。他還有些後悔,後悔方才為什麽不去找一把劍將自己的脖子抹掉。


    但痛苦終歸已經出現,無奈的牛庸隻好忍著疼痛將長戈的底端抵住了泥土,齜牙咧嘴的再次大喝一聲,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撲了出去。


    厲嘯聲很快的就在夜幕中完全消失不見,而牛庸的屍體也直挺挺的立在了土坡的頂端,他麵對著沐陽城的方向,腳下躺滿了自己袍澤與那些戎人的屍首。


    這時,一隻烏鴉“哇哇”的慘叫著落在了牛庸的肩頭。


    可不久後,遠處的沐水突然傳出了劃槳的聲音,那隻正準備啄食屍體的烏鴉也被驚的飛向了漆黑的天空。


    不多時後,距離牛庸大軍原本紮營的土坡後,百餘艘輕舟赫然出現在了平靜的水麵。


    .......


    “左更大人,昨日清晨時我就出發準備接應牛將軍,可沒有想到那些戎人竟然早就在沐水中設下了木障,看來他們很早之前就已經在防備我們會從水路攻擊沐陽城了。


    隨後的半日,末將一邊派人清除水中的障礙,一邊派輕騎千人從陸上趕赴沐陽想要去接應牛將軍,可是沒有想到路上卻遇到了來自沐陰城的鯤鵬軍騎兵守在牛將軍的退路之上。


    末將見鯤鵬軍人多勢眾,強攻根本就無濟於事,所以隻好將輕騎撤下,一心搶修沐水水道。


    到了太陽落山,天色剛暗時我們終於破壞了一處木障順利抵達了牛將軍所在之處。


    可是,可是我們發現牛將軍麾下的兵馬已經全軍覆沒,而牛將軍也殉國了。


    因為牛將軍殉國之處距離沐陽城太近,所以末將將牛將軍的屍體送到舟上後,又在死人堆中趁著夜色救出了三百多名重傷未死的兄弟就匆匆返迴了。


    可是待到我們返迴黃陰時,卻發現有近一半重傷的兄弟死在了路途當中。”


    梁青書低頭向樗裏驊訴說著他去救援牛庸一行的經過,但是,高雲策和其餘眾將都明顯的看到,那梁青書說話時的語氣平淡,仿佛根本就沒有像是在訴說自己的袍澤全軍覆滅時應有的哀傷,而倒是像在談論一支與己無關的兵馬全軍覆滅一樣。


    這與西子惠在早些時候描述黃雲鶴大軍全軍覆滅時的痛哭流涕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可正是這份平靜卻讓所有人都感覺的到,梁青書似乎是在極力壓製著他內心中的情緒,而這情緒一旦爆發出來,則定能釋放出萬鈞之力。


    “好了,本更知道了。”


    樗裏驊大手一揮,似乎有些傷心的輕聲說道。


    “你和西子將軍此番也算是辛苦了。本更必會為你們記上一功的。


    高將軍,命你厚葬牛將軍和那些陣亡的兵士,讓黃陰城中的三軍都去給他們送行吧。他們都是英雄,他們的死換來了衛將軍順利的進入曆山,可謂立下了不世大功一件,他們都將成為天下傳頌的楷模讓後世子孫去效仿。


    另外,再去擬上一份軍報送往遙平,請君上給他們加爵封賞吧。”


    “喏!”


    樗裏驊的話音落下後,得令的高雲策立刻轉身離開了樗裏驊的府中,而眾將看著樗裏驊似乎極為難過的低下了頭久不言語後,也都紛紛識趣的告辭離去,但除了梁青書之外。


    梁青書與樗裏驊關係眾人可都是知道的,所以見他並不打算離開樗裏驊的府中,眾人也都不覺得有什麽異常之處。況且他們知道梁青書定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與樗裏驊說說清楚。


    因為方才隻看梁青書的異常就知道這位掌管了河東郡所有兵馬糧草後勤的重要人物一定是想要單獨與樗裏驊說些什麽。


    見眾人走的一幹二淨,樗裏驊突然抬頭看了看梁青書後竟然微微一怔說道:


    “梁兄怎麽沒去休息,是有什麽話要與我說嘛?”,


    樗裏驊的話頓時讓梁青書不由得火冒三丈了起來。他冷哼一聲說道:


    “左更大人,今後梁兄的稱唿可萬萬不可再提,你我尊卑有別,大人千萬不可失了尊卑等級。


    大人不要忘了,雖然如今我也是一國副將,但終究隻是庶民而已,而大人的貴族身份世襲罔替,又怎麽能與我這賤民稱兄道弟呢?”


    看著怒發衝冠的梁青書,樗裏驊抬手一指自己麵前的案幾後說道:“梁兄為何突然發怒,牛將軍身死我也十分難過,此話絕不是虛情假意,梁兄又何必出口諷刺與我。


    難道梁兄以為,我樗裏驊是在乎庶民貴族的人嗎?”


    “哈哈哈”。


    樗裏驊話音剛落,隻聽梁青書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像是聽到了極為可笑的話語一樣,笑的合不攏嘴,笑的眼淚都流了滿麵。


    “啪!”


    突然,隻聽樗裏驊猛地拍了一把桌子,隨後他指著梁青書急聲喝道:“梁青書,有何事你說出來即可,何必要在這裏瘋瘋癲癲。


    你可知道如今你掌握的可是大秦所有兵馬的糧秣輜重,而我則是大秦三軍的統帥。


    你我二人在此瘋瘋癲癲,若是讓人聽了去,讓士兵們聽了去生出什麽樣的結果!”


    樗裏驊的怒喝聲不僅將門口的兩匹須彌狼也嚇得連忙跑了進來,但它們正要齜牙咧嘴的時候卻見屋內自己主人怒斥的對象竟然是平日裏自己頗為熟悉的梁青書。


    所以一時之間它們隻得不停的打量著樗裏驊和梁青書不知所措了起來。


    而隨著兩狼之後衝入屋中的幾名親兵也與兩匹白狼一樣,在初時的緊張過後,也都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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