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道塵站在虞秧二人跟前時,姿態是平靜的,言語是賣慘的。


    他說:“虞小姐,我知道那木頭人一定在你這裏,不怪我憤懣,若非因此贗品,我也不會變成這狼人模樣。”


    虞秧看了眼桓道塵那豎起來的尾巴。


    “嗯?不是狗嗎?”


    狼的尾巴不是落下來的嗎?


    桓道塵渾身一僵。


    “是狼。我知曉我是什麽。”


    虞秧“哦”了聲,坐了下來。


    她端過水抿了口,“桓公子說說,你是如何變成狼人模樣的吧。”


    桓道塵皺眉。


    “此乃絕密。”


    大概是知曉虞秧是尋常人,不懂絕密的含義,他轉而望向了安安靜靜的謝遲,“世子,請恕我不能將此隱秘說出,這是皇上的意思。”


    謝遲輕點了下頭,溫和笑道:“我將守口如瓶。”


    桓道塵微微瞪大眼,重複道:“這是皇上的意思。”


    沒聽懂嗎?皇上的意思。


    謝遲是要造反嗎?


    謝遲剛要點頭。


    桓道塵馬上抬手打斷了他。


    “我說。”


    若是確認了謝遲造反,那他就等於知曉了謝遲的秘密,今日怕是真走不出這間屋子了。


    他看慣了臉色,一看就知曉他要是不說,這兩人肯定會毫不客氣對他施加極刑。若是謝遲問的真是朝中機密他倒也能生出些骨氣來,但仙緣這事他估摸著要不了幾日,說不得等他迴京時就滿京皆知了,他沒必要嘴硬。


    虞秧暗歎了聲。


    識時務者為俊傑。


    這人,真俊傑。


    桓道塵輕咳了聲,整理了下思緒。


    “我在靈台觀接種的仙緣。”


    他的記憶迴溯到了那日,他跟著靈台觀觀主走進靈台觀。


    靈台觀在城外白雲山上,跟國師所在的長生觀是相反的方向。


    比起長生觀,靈台觀要更神秘些,此觀不受香客,觀中道人也甚少在外行走。


    也就是這兩年,觀主偶有出現在朝天宮,才叫人知悉。


    “靈台觀地方不大,觀主帶我穿過大殿,繞到了後山,那裏有一山洞,洞裏隻有一石床。觀主讓我躺在床上睡覺,我就躺著,之後就聽觀主念了幾句什麽,我就睡著了。”


    “睡著以後,我可能是做夢,就夢到我飄了起來。”


    “那山洞洞頂出現了個黑洞,我就朝著那黑洞飄。”


    他像是走進了一片虛無,什麽都感覺不到,連自個都感覺不到。


    “什麽感覺都沒有,就似乎我是一滴水,落到了海裏,我跟海融為一體,什麽也沒想。”


    桓道塵麵上變得茫然,“我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東西在拽我,等我睜開眼,我就在床上。”


    “觀主同我說,仙緣已經接種,隻要我入了淪陷之地,就能顯仙身,去邪祟,護生靈。”


    記憶迴籠。


    他朝對麵的二人道:“就是這般。”


    對他來說,這件事都不算機密,因為他並不清楚他身上發生了什麽。


    虞秧若有所思。


    那黑洞不知是個什麽東西。


    是伍大人指的“北地”嗎?


    倒是要去看看。


    至於桓道塵的經曆,她估摸著當時飄起來的是桓道塵的魂,魂進了黑洞,而後又被拉了迴來。


    她問:“你在那黑洞裏沒什麽感覺,那醒來後呢?有什麽感覺嗎?”


    桓道塵沉思了會。


    “我其實,有些淡忘當時的感受了。”


    雖然也才過去了兩三日,但他確實忘記得有些快。


    他沉吟道:“我覺得我身上多了些東西,也少了些東西。”


    頓了下,眉頭緊鎖,“不好說是什麽,大概是我感覺我不是我了。我被……打碎、拚湊……”


    “重組?重新組裝?”


    “對!”桓道塵盯著虞秧,“就是這感覺,我感覺我被重組了!”


    虞秧轉頭望謝遲。


    桓道塵這種“接仙緣”的法子可比他們簡單太多,他們要耗費至少一日才可能生出一顆種子,被接種的人能使用的效果也會打折扣,沒法像桓道塵這般鬼擋殺鬼。


    但顯然,桓道塵這種法子危害極大。


    真就墮入魔道了的感覺。


    謝遲問:“重組可會失敗?”


    桓道塵深深看了眼謝遲,他醒來後還真問過靈台觀觀主這個問題。


    “觀主說當下有五成可能能成功。將來,還能更高。到時全民皆仙,也不懼黑暗來襲。”


    所以他才這麽拚命啊,現在不出頭,以後出頭就難了。


    他又添了句,“觀主說,殺死鬼物可以提升我們的仙力。將來要靠我們駐守城池。”


    虞秧說:“駐守城池?將你們養成鬼物,讓你們在城裏當鬼將軍啊?”


    桓道塵怔了怔,神色驟然一變。


    “非是這般……”


    說幾個字便也說不下去。


    其實他也不是沒有感覺到不對勁。


    他能感覺到他的不同,比如他在這座城中,越待越覺得舒坦。


    就好像他就該生活在這裏。


    可……


    桓道塵低垂眼眸,變得沉默。


    謝遲問:“皇上派你們進城來,可是為了做什麽?”


    桓道塵:“皇上說,來接虞小姐出城,但能不能接得出來全看我們自己,保全自個的性命要緊。”


    虞秧:“接我?是隻接我一人,還是說還有旁人?”


    桓道塵看了眼虞秧,“接往生族祭司虞小姐,神女有難,自當出力,是這個意思。”


    虞秧蹙眉。


    走個樣子?


    她站起身,同謝遲說:“我們走吧。”


    去別的屋子說話。


    桓道塵見狀,問:“那我呢?”


    虞秧迴頭:“你覺得你能帶走我嗎?”


    桓道塵想到那劈裏啪啦的雷雲,搖了搖頭。


    虞秧:“你要麽找個屋子待著,要麽先出城。”


    桓道塵怔住。


    他敏銳地發現,虞秧給的選項裏沒有“要麽你去殺鬼物”這一選項。


    這倒是奇怪。


    鬼物該死。


    為何身為“神女”的虞秧卻沒讓他去殺鬼物。


    他忍不住問:“我不能殺鬼物嗎?”


    虞秧徑自出了門,隻留下來一句。


    “這天下,最終會是凡人的天下。”


    謝遲跟在虞秧身後,溫聲道:“桓公子請自便。”


    桓道塵眼見著二人身影消失,有些出神。


    真就將他放這了?


    “凡人的天下?怎麽可能……”


    他低笑說了一句,又突然反應過來,“城中人呢?”


    桓道塵去看了客棧其他地方。


    在看到熟睡的掌櫃等人時,他忽然覺得身上有些難受。


    一種暴戾、或者說嗜血的衝動,使得他控製不住地朝掌櫃伸出手。


    然而,就在他的手要靠近掌櫃時,一道金光閃過,竟是將他擊飛了出去。


    他撞到了牆上,跌坐在地。


    還沒爬起來。


    就見那金光化作了利刃飛向他。


    “不——”


    桓道塵抬手擋住臉。


    卻沒有迎來想象中的傷害。


    他緩緩放下手,便見那金色利刃停在了他跟前。


    利刃顫抖著,似是在打量他,又似是猶豫要不要對他下手。


    過了一會。


    他看見那利刃漸漸消散,並化作了幾個大字——


    【莫驚小兒,莫擾人夢。】


    金光散去。


    客棧歸於黑暗。


    隻有窗外閃過的一道道猙獰的鬼影。


    桓道塵呆滯在了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


    他愣愣地摸了摸自個的臉,摸到一片濕潤。


    “我怎麽哭了?”


    心裏空落落的,那感覺,就如同在某個午後睡了一覺,醒來黃昏靜謐,孤寂且絕望。


    他莫名意識到,他好像再也不被這片天喜愛,再也不會被這片天祝福了。


    他好像、被神明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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