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天往後數了很有一段時間,我都沒怎麽見過我爸,陵城有官員落馬,他總要這麽忙碌一陣。


    這次是個大魚,分管城建的張副市長,此人也算是年輕有為,省長秘書出身,四十出頭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領導,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紀委,後者剛開始調查,他們書記就被張的老領導請到辦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長拍了桌子--這算什麽,我身邊的人,剛下去做出一點點業績,就有人開始不安分了?舉報材料我看過,都是些捕風捉影莫須有的東西,小張身居要職,得罪人在所難免,你們這樣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後還有沒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效率低下,你們紀委的,都給我站出去承擔!


    紀委書記從省長辦公室退出來,連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誌的意見我們也要尊重,有些事進行,但不要放到台麵上。


    於是,案件轉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間省領導班子換屆,省長退居二線。


    線索千絲萬縷,收網卻收的非常突然,被監管起來之前,張副市長前一天還在本年城市建設工作會議上發表講話。


    一時間,陵城中層以上幹部,人人自危,張副市長被雙規的第二個月,沈伯伯被紀委傳去談話,接受調查。


    我那段時間,正是考研複習到了第二輪,每天泡在圖書館和自習教室,對這個事一無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經告一段落了。


    沒有查出什麽大問題,據說張副市長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過節時送的禮金,統共大概在五萬上下,這在被調查的幹部中絕算不上頭一份,黨內處分可能跑不掉,但還不至於丟官。


    我媽這麽告訴我的時候,也明顯是寬慰的語氣,是啊,畢竟是這麽多年的鄰裏,誰栽在誰手裏,大家都不好過。


    她又問:"你最近在學校見過思博沒有?"


    "沒有,我見他幹什麽。"


    "聽說他要出國了?"


    我心裏就好像有一個慢下來的**,猛然間有人抽它一鞭:


    "您問我我問誰去啊,是吧?"


    "別給我陰陽怪氣的。"


    "我怎麽啦,我還看書呢。"我捧著經濟法真題:"齊享晚上過來吃飯,您燒什麽菜?"


    院學生會換屆選舉以後,一群人到佳緣小棧聚餐,我逗那幫學弟學妹:"挺好,我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飯還帶上我呢,以後我經常得迴來找你們蹭。"


    "莊學姐,你是太上皇啊。"他們七嘴八舌,開酒瓶:"太上皇滿上。"


    "我事先說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當年被熱水瓶燙傷的那位小陳說:"莊凝一向不是不爽快的人哪。"


    "廉頗老矣。"我拍拍他肩:"這以後,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們年輕人的了。"


    年輕人們紛紛做昏倒狀,小陳笑:"他們給你麵子叫一聲學姐,看把你喘的。"


    話是這樣,確實也沒有人硬是來勸我酒。


    看他們一杯接著一杯,我有心勸一勸:"不是我掃你們的興......"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當過來人了?不提遠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你說,莊凝,不要犯糊塗,你聽麽?


    這些小孩子都看著我。


    "沒事,喝吧,我忘了我剛要講什麽了。"我說:"人年紀大了記性就是不行。"


    他們哄笑起來。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賬給結了,老板娘還是以前的那一個,對我笑:"好長時間沒來了。"


    "忙啊。"


    "快畢業了?"


    "可不是嗎。"


    我曾在這個地方,享受我大學生活的第一頓午餐,似乎隻一個轉念,就到了現在,伏在櫃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有那麽多的改變前赴後繼,有些東西卻一成不變。


    這一天我去圖書館還書,又借了兩本新的政治習題集,下樓原本該直接往借閱處走的,可是我站在迴廊上,看見天井裏盛得滿滿的秋陽光,乳白雕花的長椅安放於散尾葵旁,我立刻就不能動了,還有什麽,比坐在這裏翻一本遊記或者畫冊,更可以引誘一個連背兩天"新民主主義"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憐人?


    我在文藝借閱室的書架間穿行,饑渴極了,看見什麽都想拿。我的亢奮終結於角落裏的一本書。


    它有著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麵上這個端莊嫻靜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亞》。


    這本菲爾丁的作品,當時我從謝端手裏借過來,看了一小半就扔還給她,她很詫異地,不好看?


    說不上來,反正我不喜歡。


    我那時喜歡乖張的,戲劇化的,生於迷戀死於激情的玩意兒,而不是這種波瀾不興繁瑣平淡的小兒女情長,我也不喜歡這個故事裏,道德觀固若金湯,善良從來無懈可擊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個頭啊,我當時對謝端說,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謝端喜歡,她總是輕聲細語地對我講述布思和阿米莉亞的愛情--他帶她離開她母親,他們抵禦誘惑,戰勝困難,終得幸福綿長。


    現實裏有這樣的事嗎?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輕輕放到一邊,從書架抽下那本書。


    卻有人在這本《阿米莉亞》和這排書架後麵,開頭我們並沒有注意彼此,直到我聽見手機震動,然後是熟悉的聲音:"媽?......我還在學校......是的,快了......"


    一邊說,腳步聲一邊往外去了。


    我跟過去,試圖在書叢高高低低的間隙中看清楚,卻總是晚一步,實在無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間閱覽室,我看不見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我想,這就算了吧。


    這時有人在身後叫我一聲:"喂。"


    我迴頭,他還是那個樣子,清秀溫和的,站在風卷起來的白窗簾前麵,對我笑一笑。


    "聽說你要出國了?"迴廊裏安排了課桌椅,方便學生看書,我和沈思博麵對麵坐著,我問。


    "嗯。"他說:"來辦手續,退證件。"


    "沈伯伯,他沒事吧?"


    "心情不大好,不過沒事。"他迴答:"你現在怎麽樣,工作找在哪?"


    "沒找。"我給他看我手裏書的封麵:"準備考研。"


    "挺好的。"


    "最近迴家也沒怎麽見你。"


    "出去了一陣。"


    "哦,什麽時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許。"


    這之後,我們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著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無話可說。


    "前兩天,我還去佳緣小棧來著。"沈思博開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達什麽,所以就說了這麽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過了幾秒我笑起來:"多快啊。"


    他也彎一彎唇角,隔了一會兒:"要是她......"


    我等著。他卻垂下眼睛對自己笑笑,那是個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後他重新看著我說:"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經走出去兩步,又迴過頭來。


    "我可能沒時間去送你。"我起身:"就在這祝你一路順風。"


    "謝謝,再見。"


    我把書都收拾到臂彎裏,對他點點頭,然後沿反方向離開。


    又過了兩個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蘇瑪晃醒了。


    我火死了:"幹嗎?"


    她瞪著兩隻大眼睛,遍布血絲:"你還問我?你剛一共喊了五遍''綜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趕緊述完,不然我還睡不睡?"


    "......"


    這就是我那一陣的狀態,衝刺階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題,有時候到了夢裏,思維還刹不住車,又疲倦又焦慮,每天洗洗臉就睡,長了一臉的痘,也不愛打扮了,所以當齊享元旦時說接我迴去吃飯,我還怪不樂意的。


    三十一號中午我給他撥了個電話:"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這。"


    "哪個房子?"我旋即想起來:"交付了,這麽快?"


    "昨天剛拿到鑰匙。"


    "怎麽樣?"


    "地方不大。"他說:"不過,我現在站陽台上,能看得見陵河。"


    "真的啊?"我有點心馳了:"可以在那放把躺椅。"


    "包牆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個冰櫃。"


    "再在牆上弄個書架。"


    "再弄兩盆綠植。"


    我們倆在兩邊同時滿足地輕歎一聲。


    正在此時"砰"得一下,像有什麽翻倒在地,我這裏聽都不小的動靜:


    "怎麽啦,怎麽啦?"


    他隔了兩秒:"樓道裏的。"


    "哦,沒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說:"迴見。"


    我化個了淡妝,然後我把櫥門打開,發現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給齊享看過,有的還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櫥前糾結了很長時間,曾小白問:"莊凝你蹲那兒幹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說:"我鬱悶呢。"


    "怎麽啦?"


    "沒衣服穿。"


    "哈。"她笑了:"誰讓你幾個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書,上課,要吃飯,睡覺,我還要談戀愛,媽媽的。"


    "你跟誰發脾氣呢?"


    我說:"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會嫌棄你的。而且,"她趴在床欄跟前,看著我:"你什麽時候這麽小女人了?"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從放下電話,一直折騰到現在。"她看看手機:"一個半小時,你中午一般不午睡的嗎?"


    "來不及了。"我歎口氣:"哪有人兩點鍾開始睡的。"


    "我啊。"她重新仰躺下來,默了一會兒,說:"莊凝,你還記得那次麽?"


    "嗯?"


    "零一年,我們一個寢室人仰馬翻,為你赴約打扮。"她輕描淡寫地說,抬了抬上身,似乎試圖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時間真快,我他媽都要畢業了啊。"


    我去自習前喝了一大杯濃咖啡,坐教室裏堅持做完了一份英語模擬題,齊享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倒下了,胳膊下麵墊著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來,我惺忪地收拾東西,跟著他走出去,這會兒已是黃昏,沿著樓梯往下走,我抬頭看看遠方,不見光,灰雲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線堆過去。


    我這邊還在望呆,突然腦袋裏嗡的一響,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齊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這一下摔得會非常慘烈。


    他聲音很緊:"怎麽了?"


    "別講話。"我扶著他手臂:"我頭暈。"


    齊享打開車門坐進來,遞一盒冰淇淋給我:"沒事了?"


    "就是太累,沒事。"我接過它,另一隻手把遮陽板掰下來,照一照,又轉頭對他瞪瞪:"看我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連簡曆都沒做,什麽工作都沒找,這個再不上點心,真是徹底不想好了。"


    他沒有再勸我,隻是問:"很有把握?"


    "哼哼,基本上,誌在必得。"我打開盒蓋舀了一勺:"對了,中午那聲響怎麽迴事?"


    "隔壁鄰居,老兩口搬些雜物過來,摔了一跤。"


    "這麽嚇人?怎麽沒讓子女過來?"


    "不在了。"


    "......怎麽的?"


    "生病吧。"


    "哦。"


    我和齊享有一個共識,對於他人發生的災厄,能緘默盡量保持緘默,過分的好奇和談論難免有娛樂化的傾向,不厚道。


    我就轉了話題:"去了一趟是不是慶幸,你媽沒聽你的意見,堅持要買?"


    "有一點。"


    "你啊,不要老覺得自己一貫正確。"


    他微笑:"我有嗎?"


    "還沒有?"我說:"從認識你,你不一直這樣麽?"


    "你能比我強到哪裏去,小姑娘?"他轉頭看著我,說:"是誰,第一次見麵就讓我下不來台?"


    "嘿嘿。"我說:"我知道了,就跟偶像劇裏演的,你肯定覺得我特別不一樣,就喜歡上我了,是不是?"


    "我欠啊?當然挺生氣的。"


    "哦?那後來呢?"


    "後來。"他頓一頓:"後來多了,你具體指哪一段?"


    你看,你要是想聽聽這個人正經講甜言蜜語,講講他是怎麽被你吸引,你哪裏與眾不同之類的,總是要等的傻眼。


    我沒有辦法:"小氣。"


    他笑一笑,沒搭理我,我歪在副駕駛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直到被車窗外滴滴答答的聲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試地點在市三中,第一門政治結束,中場休息的時候,旁邊永和豆漿裏滿滿當當坐的都是考生。


    我當然也在其中,要了一份鹵肉飯,坐在角落裏戴著耳機。我從不跟別人對答案,考完就當過了,全心全意準備下一門。


    我想,有必要結合後來我所了解的,來談一談,我當天中午坐在那兒翻英語的時候,齊享在做什麽。


    齊享接過對方遞來的一瓶水,擰開:"謝謝。"


    "哪裏,真要謝謝你,小齊。"他對麵的老人說:"清早就過來,幫我們這麽大的忙。"


    齊享笑笑:"應該的。"


    "上次也多虧......"


    "趙老師,別再客氣了,成嗎?都是鄰居。"


    "好好,不客氣。"


    齊享四麵看了看:"您不裝修,就直接搬過來?"


    "是這麽迴事。"趙老師解釋道:"我們這個房子,為我弟弟家孩子準備的,他還在念高中,用得上還早,家裏東西太多,都沒地方下腳,先擺一部分到這裏來。"


    "坐,小齊你坐。"他接著招唿齊享:"我簡單收拾,咱們馬上就走。"


    "不急,您慢慢來。"齊享為了表示真的不急,隨手拿過最上頭一本舊相冊:"我能看看嗎?"


    "都是些老照片,隨便看。"趙老師看他翻到第一頁,黑白照片上,拿著軍艦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兒子。"


    他聲音平靜。既然沒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齊享也就沒有表現出同情,點點頭,一頁頁翻過去。


    趙老師把雜物裝進整理箱,一麵和善地問:"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試。"齊享翻到最後一頁,這是一張約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屆高三(9)班畢業留念。趙老師被簇擁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後兩排,站著十七歲時的我。


    通常情況下齊享當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見我,除非他在我家,見過一張一模一樣的。


    他笑了起來,真巧。


    "莊凝是您的學生?"


    "怎麽?你也認識她?"


    齊享笑:"是,我認識她。"


    "那你最近跟她還有聯係?"趙老師問道:"她最近沒事吧?心情好些沒有?"


    "她以前怎麽了?"


    "這個小丫頭,去年,什麽時候?哦,元宵節,情緒不好,心裏有事啊。"趙老師說:"喝了不少酒,多虧在座的一個男學生是她鄰居,把她給送迴去了。"


    齊享在對方說的時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應該也在迴憶,去年元宵節,他在哪裏?**。他大概很快想起節後有一個星期,他打電話給她,她說什麽都不接,再見麵,她變得纏綿而乖巧。


    "那個男學生,是姓沈麽?"


    "你也認識他?他現在怎麽樣?"


    沈思博怎麽樣,我很快就可以迴答這個問題。


    我的手機在口袋裏來迴震。我拔下耳機,一麵對著真題念念有詞,一麵伸手把它掏出來。


    是個有點眼熟的號碼。


    "喂,哪位?"


    "是莊凝吧?"


    我一時忘了這是誰的聲音,焦慮成這樣,也多少讓他的聲線有變:"哪位啊?"


    他頓了一頓:"我,卓和。"


    這個人和我不往來久矣,在學校碰上,也就點個頭,從前的熱絡像掉在泥裏,撿起來已經不再是那麽一迴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這邊還在客套,他卻沒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願:"沈思博剛剛被檢察院帶走了,你知道嗎?"


    事情源於一場交通意外。


    陵城某開發公司的老總,快出城時和一輛闖紅燈的渣土車相撞,兩邊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有群眾打熱線,晚報記者就去了。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故,兩邊當事人都還沒醒轉,記者采訪了交警和群眾,了解到這兩位一個是酒後駕車的有錢人,另一個是連開一整天,疲勞駕駛的老司機,責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著,迴去文章從哪個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規則的重要性,還是拔高一個層次,探討一下效率和公平?


    這時那位老總睜開眼,暈了一會兒,猛的一摸口袋,冷汗就下來了,不顧胳膊上還掛著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護士摸摸他額頭:"又燒了,再給一針。"


    記者留了個心眼,從鬧哄哄的人堆裏擠出去,找到老總二十多歲的小妻子,她正抱著交警交還給她的現場物品,在外麵走廊上等。


    這位無冕之王是個小年輕,長得挺英俊,脖子上掛個長焦照相機往那一歪,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這個姑娘說上了話。她很快發現他不但跟她一個學校畢業的,甚至他們的家鄉都不過隻隔一條河,聊起在外頭的顛沛,兩個人都好生感慨。


    但這並不影響小記者在她離開去洗手間時,毫不猶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裝的每一個衣兜,終於從內袋裏,他扯出一個筆記本。


    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代號,日期,款項。


    小記者快速地翻看著,他明白,自己以後終於不用再追那些雞毛蒜皮的社會見聞。他收好它,直起身體,對迎麵迴來的年輕女人打了聲招唿,然後離開。


    在此之前,張副市長一直都咬死自己隻收受過禮金,而並非賄賂,這在罪行的認定上非常關鍵,甚至是行政處分或刑事處罰的分界。


    這本筆記,打開了僵持的局麵。也牽出在第一次審查中逃脫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員。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對此早有預料,否則不能解釋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國事宜,甚至等不及到這一年的春節。


    但這並沒能逃離工作組的視線,沈思博啟程當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臨行前輕聲囑咐妻子,無論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著他神色如常地對兒子道,你先去機場,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許有些疑心,也許並沒有,他隻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機場登機前一刻,也不見父親的蹤影,卻等來了檢察院的辦案人員,請他和沈伯母,迴去協助調查。


    他抱歉地對卓和道,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場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卻被獨自留在了機場,等他想到給我打個電話,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人在出租車上了。


    "你爸不是紀委的嗎?"卓和說:"莊凝,你能去打聽一下麽?"


    我心裏非常亂,隻能想到一句:"我考試呢,我下午還得考試。"


    我下午去考英語了,做得相當快,竟然還檢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擬速度,但等監考員宣布停筆,把試卷倒扣離開考場時,我站了兩次才起得身來。


    剛散場,到處都是人,我找到個花壇坐下來,喝口水,把手機打開,有條短信來自齊享,我在正門口等你,結束過來。


    我這個角度正對校門,老遠的我看見他的車就停在那,但是我累的一動也不想動,仿佛這麽一小段路,都實在是提不起力氣走過去,在手機上打出幾個字,又刪掉。


    流動的人群,我們像兩個靜止的島,最後還是齊享過來找到我。


    "怎麽坐在這裏?"他問。


    我說:"歇一歇,累。"


    真的就是累,生理性的,腦子一片空白。


    "累就迴家去,我送你迴家。"


    在車上我的手機又響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來看一眼,按了靜音扔迴去。


    齊享並沒有往我這邊看,卻問道:"為什麽不接?"


    我蜷在副駕駛座上,不想迴答。


    我真的有點氣卓和,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我能怎麽辦?我跟沈思博連朋友都不算了,很長時間都沒怎麽說過話,我現在隻想好好過我的日子,當務之急我隻想把試考好,和齊享談談戀愛,有空去他家吃個飯,陪他爸打個四十分。


    為什麽要拿這種事來擾亂我?


    沈家的事與我何幹,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說,別說我了,我爸也幫不了他。他們隻能自己擔著,他們為什麽不自己擔著?


    十分鍾以後我的手機滴滴兩聲,一條短信靜靜躺在屏幕上:


    "思博剛跟我聯係過,他和沈阿姨都迴去了,沒事了,你好好考試吧,祝順利。"


    卓和也許知道我並不想接電話,但他並沒有責備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沒有指出它們,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對事態關切不已,為我們的老朋友擔心焦慮。


    什麽時候你變得這麽厲害了?卓和同學。真是厲害。我連迴複你的力量都沒有,我根本不知道怎麽表現的不像個偽善者。


    齊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餘心來管一管他的反常,尼桑已經開到團結路和吉祥街交叉口,我家小區在前者盡頭。


    我抓緊時間,跟他閑聊:"我今天考得還可以。"


    "是嗎。"


    "你怎麽不問我呢?"


    "你這不是主動說了嗎。"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別把我說的像個小姑娘,行嗎。"他微笑,緩解事態的那種:"也別胡思亂想。"


    "那怎麽一路都不說話?"


    "你說了,你很累。"


    我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哦。"


    "迴去洗個澡,好好休息,有什麽明天過後再說。"


    "你看,你還是有事。"


    這時已經進了小區,齊享猛地刹車:"是啊我有事。"


    他一手還放在方向盤上,衝我俯過來:"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來。"


    我笑,推他:"遠點兒,遠點兒,好好我不問了。"


    他也笑,重新發動。路過沈家時我往裏看了看,這幾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進去,卻比暮色還幽深還安靜。


    我進屋,發現房間裏沒有開燈。


    "媽?媽?"我喊了兩聲,換鞋,一邊伸手去摸開關。


    "別開。"我媽這時在角落裏開口,嚇我一跳。


    "幹嗎啊您?"


    "聲音小點,過來,跟你說個事。"


    我就過去了,她坐在沙發上,低聲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我聳聳肩,她也就沒有多問,繼續用氣聲道:"你沈伯母剛才找來了。"


    "......來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找你爸說情啊,不要說你爸沒這個權利,就是有,他能這麽......嗎?"


    說完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我問:


    "那我們就,這麽躲著?"


    我媽歎口氣:"不然呢?這麽多年的鄰居,當麵怎麽說?"


    "可這也不是......"


    我話剛講到一半,我家的大門就被敲響了,"砰砰",接著門鈴也被一聲聲按響,尖利如警報,一時非常熱鬧。


    而我和我媽偎在沙發的兩頭,偎在濃重的陰影裏默默無聲,像電視裏被人追的走投無路的兩個苦主。


    門外有人說話,細細聽,是沈思博耐心的勸:"媽,莊伯伯他們都不在家,您先迴去,我們再商量,好嗎?"


    "我明明看見小凝迴來了。你打,你打她的電話看--快點打呀!"沈伯母的嗓音高起來,我媽慌張地對我使個眼色,我像美式橄欖球員一樣迅猛地撲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機,在它響起之前摁了靜音。


    四麵不見光,我趴在那裏,屏幕上是熟悉的號碼,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個人,一麵無聲的殘喘,卻拿眼光看著你。


    它終於停止,歸於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會兒,才在兒子的規勸下走掉。


    我媽整個人都往後靠到沙發背上,這時坐直了,對我說:"打給小齊,讓他接你迴學校,你一晚上都這樣,明天還考不考試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迴來,我是沒有辦法了。"


    我撥給齊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狐疑地問:"你聲音怎麽了?"


    "沒事。"我咳了一下:"來接我好不好?"


    他什麽也沒有多說:"好,你等我。"


    我去房間收拾明天要用的書和資料,完了出來塞一部分進包裏:"媽,我爸什麽時候迴來?"


    "誰知道。"


    "沈伯伯會怎麽樣?"


    "誰知道。"她頓了一頓:"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麽都別答應。"


    "我曉得。"我說:"走了。"


    也就是我開門,才走出去兩步的當兒,有人叫一聲:"小凝!"


    我真想裝作沒聽見,但身後人並沒給我這個機會,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書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並不在旁邊,我轉過身時被她嚇到,她憔悴的像被掛起來風幹了一趟,眼圈漚得通紅。


    "沈,沈伯......"


    "小凝。"她像個傳教的狂熱分子,湊過來,又急切又有點祟祟的影子:"能幫阿姨個忙嗎?跟你爸說說,啊?"


    我媽已經從屋裏出來:"沈家媽媽,孩子什麽都不懂,別為難孩子,我們去屋裏說,好嗎?"


    但是沈伯母,她就像好容易逮著獵物的餓獸,她隻盯著我:


    "你沈伯伯那麽疼你,對不對?你小時候,騎自行車老也學不會,還是他教你的呢,哦還有你更小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家裏沒人,還是他抱你去的醫院,是不是?你哇哇哇哭得可傷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書跟你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還記得吧?"


    我怎麽能忘掉呢,腦袋上纏著繃帶和沈思博看一本畫書,我曾經以為這樣的畫麵,沒有東西可以敵得過。


    "我爸還沒迴來,我,我還有事......"


    "小凝別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個壞掉的複讀機,哀聲道:"跟你爸爸說說,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幾乎懇求:"對不起我還有事,我還有事呢。"


    "媽!"沈思博從遠處衝過來,介入我和他媽媽之間:"您怎麽又?--您先放開她。"


    "不,思博,你也幫媽說啊,小凝她以前那麽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的,你以前告訴過媽的,是不是?"


    "媽,媽您不要這樣。"沈思博去掰他母親的手:"莊凝,你先走吧。"


    "......"


    這個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這麽緊張幹什麽?"他含笑的聲音,我指尖的麻癢。


    "快走吧。"他此刻看著我說:"算我求你。"


    我媽把我拽到沈伯母夠不著的地方,輕聲道:"小齊來了,你快點跟他走。"


    我看過去,齊享正反手帶上車門,向我走來,又鎮靜又整齊,仿佛所有慌亂和顛倒,都能一瞬間在他那裏得到校正。


    這個青年走近,摟了一下我的肩膀,對這一圈人笑笑。接著他看見地上的書,他把它們一本本拾起來,拍拍塵土塞迴我手裏,然後對我媽道:"莊伯母,沒事的話,我先帶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媽轉頭對沈家母子道:"進屋坐坐吧。"


    這一場鬧劇來得突然,也十分緊湊,前後不過三四分鍾,散場的及時,我們兩家都幸免於被圍觀。


    這是惟一值得慶幸的事。


    其餘的呢?其餘的當然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他人之所以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麽樣也好,總不會為他的痛苦耽擱太久,甚至不會影響你少吃一頓飯。


    沈思博現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這一點。


    而且我覺得有必要向齊享解釋:"剛才你都聽見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點問題,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沒有辦法。"我說:"我們兩家關係一直很好。"


    "嗯。"


    "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沒?他們......"


    "老實說我並不關心他們。"齊享接過我的話頭:"我隻希望他們不要影響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試?"我向他保證:"不會的,怎麽會,我知道輕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看我:"考完試要做什麽,想好了沒有?"


    "好好睡一覺。"我說:"對了,我要去逛街,我要買衣服。"


    "兩個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還是先吃飯吧。"


    之後齊享送我迴學校,寢室沒別人,我衝了個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時間大概不超過三個小時,很快就開始做夢,不是那種清楚,線索分明,你能具體說得上來在害怕什麽的噩夢,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團黑膠質,缺乏最基本的邏輯和解釋,但是它的恐怖一點也不含糊,我掙紮著醒過來之前,有人在耳邊輕輕用氣聲道,這是你的報應。


    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頭疼不已,手腳麻痹,整個人如同變成一團海綿,正被不斷拉扯,全身皮膚像嚴重燒傷,爬下床我沒有把自己摔死真是個奇跡,剛衝到衛生間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臉池邊緣,隻能聽見自己的唿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裏又恐懼又憤怒,隻是後者完全被前者所壓倒--別這麽懲罰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說對不起麽?好啊,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是他們先對不起我的對不對?--好吧沒什麽,我什麽都不辯解,我那件事是錯了,我不辯解,隻要別這麽懲罰我。


    如果你從沒有在半夜打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難受得要死,此時這空間裏隻有你獨自一人,黑暗和寂靜沉甸甸地壓在你背上,你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麽軟弱成這樣。


    我緩過來一點,去找了一片胃藥來吃,然後重新爬到床上,睜著眼睛一直到淩晨。


    八點半的考試,齊享大約會提前一個小時來接我。但我六點稍過就起來了,實在睡不著。


    迎麵而來微微的曙色給了我勇氣,我為昨天半夜對怪力亂神的妥協而羞愧不已,我錯了?哼,我哪裏錯了。不就是腸胃炎嗎,我放了一整瓶胃藥到包裏。


    雖然現在頭很疼,但我對自己幾乎整夜沒有闔眼並沒有太大的擔憂,念過中國大學的人都知道,考試前通宵幾乎是常態,一上考場就精神了。怎麽也得把今天扛過去。


    於是齊享看到我的時候,我除了眼底有點發黑,大概並沒有太大異常。


    他送我到三中門口,離開考還有四十分鍾,校門鎖著,寒風裏黑壓壓站著大批考生,我對齊享說,你先迴去,再休息會吧,不用陪我,這門就快開了。


    他說,那你好好考試,別緊張。我下午過來接你。


    我說好的。


    他離開以後,我靠在牆上休息,有人在我旁邊念念有詞,一邊扒開塑料袋,菜包子濃濃的餡味兒飄過來。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麽捂著嘴蹲到了地上。


    周圍人都看過來,那個吃包子的嚇了一跳,輕輕拍我:"同學,同學,沒事吧?"


    我胃裏強烈的燒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額頭,拿出餐巾紙把手擦幹淨,再掏出藥吞了一片。不管怎麽樣我也得扛下去,我還不信了。


    上午的考試我是寫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最後整個趴到了桌上。


    "同學。"監考老師推我:"怎麽了?不舒服?"


    "哦沒有。"我咬著牙說:"沒事。"


    她就走開來,轉了一圈迴來我又趴下了,這是個女老師,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而是招手請另一位過來。他們商量了幾句,那一位年長的對我說:"這位同學,無論這場考試對你有多重要,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你這個情況寫到鈴響也最多隻能有一半,是不是?還是趕緊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嗎,在他說這句話之前,我心裏還有指望,也許歇歇就好,就能做完這張考卷,結果有人過來說,不行了,就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三中過了馬路就有一家大醫院,醫生把我的胃藥拿在手裏:"你吃得這個?"


    "嗯。"


    "你們這些人吧,怎麽瞎給自己診斷呢,普通胃炎會發燒嗎?會肌肉酸痛嗎?你這是典型的腸胃型感冒,知道嗎?瞎吃藥,延誤了怎麽辦?"


    我點頭。


    "沒什麽大礙,迴去以後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麵一定要放鬆,另外按時服藥,很快就能好。"


    "我總是依賴於陌生人的仁慈。"《欲望號街車》裏,費雯麗如是說。


    等我後來能把這件事看成一個挫折而不是災難,我總能想到這句台詞,想到那個女孩,遞給我的一杯熱水。


    你知道人執著很久的願望一旦落空,難免會產生一些自棄,我出了考場時,一動都不想動,心想就這麽吧,我還不信能就這麽掛了,掛了也好。


    是這個值班的小女老師,自告奮勇的陪我過馬路去醫院,排隊,以及從休息室倒水給我服藥。我甚至一直到她走開,都沒來及顧上知道她姓什麽。惟因這樣的狹路相逢與不可追,她的熱情及好意,一直讓我在後來的日子裏更覺珍貴和感激,可當時我是那麽沮喪不已,心煩意亂,我很怕別人來同情。


    "沒關係的,明年還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著我把醫生開的藿香正氣膠囊吞下去,果然這麽說。


    我點點頭,巴不得一個人待著。


    陌生人的關切我已經吃不消,我想,那麽我爸媽呢,齊享呢,他們肯定要擔心,焦慮,失望,我受不了這個。


    小老師過一會離開了,我獨自在那裏坐了幾個小時,看電視上滾動播放的新聞,漸漸歪到一邊,睡了過去。這裏有中央空調,也沒有人來打擾,我竟然睡出了幾分安穩,醒過來的時候外頭正是光線青黃不接的時刻,大玻璃窗外日頭下去了,燈火還未明。保潔人員在不遠處拖地,沾水的拖把滑過瓷磚,有輕微的吱吱聲。


    我頭還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點,胃也沒有那麽難受了。壁上的掛鍾指向四點五十。


    我敲了敲車窗,齊享在駕駛座上轉頭看見我,他微微有些吃驚,探身幫我打開車門:"沒看你出來,從哪邊過來的?"


    "就學校啊,你沒注意到吧,這麽多人。"


    他肯定是覺得困惑,但沒有追尋,聊了幾句看我情緒不高,大概也有點明白了:"沒發揮好?"


    我隔了一會才答道:"累。你能送我迴寢室嗎?"


    "累也不能現在就去睡,帶你去吃飯。"


    "不想。"


    "別這麽任性。"齊享看看我:"不就是一場考試嗎,沒關係,隻要你考了,多少都不會有人怪你。聽話,去吃點東西。"


    我更加難受:"你讓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著的時候,對不對?"


    他沒有作聲。


    我想,齊享是懂得的,獨處並不非分。但我沒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創,卻要求"自己待一待",我會怎麽樣,我肯定會覺得不被需要,傷感情。


    迴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齊享不時看我一眼,我眼睛沒有完全闔上,在微光中也在靜靜注視他的側臉。


    我是不是愛他?為什麽我不能跟他分擔?那我愛我的爸媽嗎?顯然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們分擔。不是別的,實在是沒有必要。


    等我好一點就去做簡曆,趕緊去求職,這樣到成績下來說不定我已經找到,到時候我可以告訴他們,差幾分,但沒關係我找到工作了,也滿意,考上了我還不定願意去念呢。


    就變成我安慰他們了,誰都不用替我太操心。這麽一想,我就覺得釋然了一些。


    在宿舍樓下,齊享把紙袋遞給我,裏麵是我們路過西點屋時他停車買的蛋糕,然後幫我解開安全帶,他收迴手臂時我抓住他袖口:


    "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說:"好的,有事打我電話。"


    這個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來,竟然隱隱聽見雷聲。


    我躺在棉被裏,睡意全無,我很憤怒,你罰我罰的還不夠麽?那麽,好啊,來啊。


    等雷聲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還是想好好活著,我想做了壞事不受罰,是的,誰不想呢。閃電越來越亮,我把棉被裹緊。


    過了年我開始找工作,不是很順利,大型招聘和公務員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業係統的又沒開始,市麵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單位,或者對工作經驗要求很高。我投了幾家,總有一方不滿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氣是這樣的,除夕剛過它會哄你暖幾天,等你興興頭頭以為春天真來了,一覺醒來它就給你冷迴解放前。這一番倒春寒就漫長了,藕斷絲連欲語還休地差不多磨嘰到清明,感覺簡直無邊無際。


    齊享看我老是不大高興,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邊有為期兩周的公務。天氣預報上南方正是二十幾度的豔陽天,我很有點動心,告訴我媽,我媽問:"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學在那,我跟他同學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誰玩?"


    "我自己玩唄,我都這麽大人了。"


    "學校那呢?"


    "停課了。"


    我媽想了想:"我才懶得管你。"問了那麽多,她還好意思這麽說。隔了一會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記得把防曬霜帶上,那邊紫外線厲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來越囉嗦。"


    "說什麽?"


    "沒有,沒有。"


    "還有啊,你成績也快下來了,你在那邊查,還是我們幫你查?"


    我心裏咯噔一下,歡快立刻折了許多:"我自己查吧,你們別操心了。"


    我打電話給齊享,他過了一會才接,我說:"喂,我媽同意了。"


    他笑:"哦,那替我謝謝她。"


    "咦,喝酒了你?"


    "聽出來了?"


    "嗯。"


    他裝作很懊惱:"我都盡量扮清醒了,你配合一點。"


    "哼,幹嗎喝酒啊。"


    "應酬。"


    "很重要?"


    "當然。"他轉了話題:"你現在在做什麽?"


    "迴寢室啊,收拾東西。"


    蘇瑪和曾小白不知在商量點什麽,我推門進去她們就不再說了。


    "講我壞話呢?"我笑嘻嘻地問,開櫥門。


    "就講了,怎麽著吧。"曾小白也笑,翹起一雙長腿:"這是幹嘛?你現在就要搬走了?"


    "沒有,和齊享出去玩。"


    "喲嗬,去哪啊?"


    "我幹嗎跟你匯報?你們兩個說的那麽開心,又不帶我。"


    蘇瑪說:"哦,我們剛在說,畢業之前全寢室一起出去聚個餐。"


    "聚啊,今晚就去好了。"


    她們兩個都不搭腔,我有點明白過來。


    把一件長袖襯衣塞進包裏,我轉頭問:


    "她迴來了?"


    謝端被分到了新生宿舍,我們在走廊上經過,看到迎麵而來大一的小女孩子們,覺得自己就像十足的老油條。


    來之前不是一點猶豫沒有的,她沒跟我們任何一個聯係,還是蘇瑪湊巧才碰上了,她想不想見我們?


    還有,我想不想見她?


    我還怨恨她,或者怕她更多一點?女人之間的情誼,不見得比不上愛情微妙。


    "端端。""端端。"在門口,曾小白和蘇瑪同時叫一聲。


    謝端正趴在桌上看書,聞聲轉頭往這邊望。她頭發剪短了,幾乎跟我的一樣長,麵孔還是那樣白皙幹淨,她看見我們時的神色那麽訝然,我一時甚至猜想她不會是,失憶了?


    但她卻很快起身,跑過來,又哭又笑地擁抱了我們每一個人。


    以前那些咬牙切齒,空剩一個表情,我都已經想不起來那背後是如何激烈的感情。我們四個像幾年前那樣圍坐在小飯店裏,我看到她樣子很安寧,竟然也覺得很開心。


    "你也不跟我們聯係。"蘇瑪對謝端說。


    謝端笑了笑,如果說有變,她比以往更加溫和更加寡言。


    她預備推遲半年,到秋天畢業。李老師已經幫她聯係好在溧城的工作,如果順利的話,她直接迴去就可以上班。


    "多好啊。"我說:"我還沒找著呢。"


    "你考研嘛。"蘇瑪是我們寢室最舒服的一個,直接保研,我原本也有這個機會,被我的盲目自信給放掉了。


    "考得還好吧?"謝端問我:"你肯定沒問題。"


    我說:"哎我們不講這些事。"


    "莊凝她幸福的都要傻啦,後天還要跟著齊哥哥出去玩呢。"曾小白拿筷子指指點點:"你們是不是等不及畢業就要辦事啦?"


    "辦什麽辦事什麽事,吃你的糖醋魚。"


    謝端放下筷子:"哦,說到這個,我可能今年年底。"


    我們都不解地看著她,她微微笑,說完:"結婚。"


    "......"最後是曾小白說了一句:"端端,你變幽默了。"


    "是真的,我提前跟你們預約了,要去哦。"她轉臉對我說:"莊凝,你要去哦。"


    這一天,章豫兩口子前來機場接機,郝甜甜長得嬌小,可真是個厲害的姑娘,她幫我提行李,然後單手把好大一個旅行包"pia"扔進了出租車後備箱,整個車都抖了一抖。


    幾個人裏隻有我出聲讚歎,她男友和我男友都十分淡定。


    "這算什麽。"章豫說,這是個卷頭發的、白淨斯文的小夥子:"改天讓你看看她工作。"


    "郝師姐做什麽的?"


    她笑:"你看我像做什麽的?--齊享,你可別提示。"


    "......老師?"


    "哇。"郝甜甜叫起來:"你女朋友厲害哎,一猜就準。"


    我其實是開個玩笑,猜了最不可能的,沒想到。齊享把最後一件行李扔進去,闔上車蓋:"那是,也不看看誰家的。"


    郝老師沒有接他的茬:"準確的說,是職業拓展訓練師。"


    深c大是國內開發拓展訓練比較早的大學,項目由校心理諮詢中心、社會科學部和體育部聯合開發,郝甜甜執教於社科部,訓練師算兼職。


    她目前還住在學校的單身公寓,拓展訓練場就在一牆之隔,五六米高的器械,暮光裏看過去像一排高壓線。


    "迴頭想不想試一試?"我們把東西放下,看我在後窗那往那望,郝甜甜問。


    "好啊,有危險嗎?"


    "有我在就沒事,不過其他訓練師都不在,我隻能做得了你的防護,你們兩位。"她對章豫和齊享說:"隻能邊上待著圍觀。"


    郝甜甜去更衣室換裝備,章豫在一旁踩一排懸吊的輪胎,歪歪倒倒。我和齊享轉到背摔台那兒,這是個鐵質,一麵有階梯的台架,我還高出它大半個腦袋,我說:"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他衝我抬抬下巴:"上去試試。"


    "你能接住我麽?"


    "這不就是培養信任度的嗎,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從階梯爬了上去,正麵的確並不覺得多高,但是一轉身,背後空空蕩蕩,那種失重的恐懼感馬上來了,我問了兩遍:


    "你準備好了麽?"


    他的聲音就在稍低一點的地方:"你相信我麽?"


    我兩股戰戰,深唿吸,下了好幾次決心,直到齊享笑起來:"好了,別勉強。"


    我轉過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實在太嚇人了。"


    他說:"哦,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來捂住他的嘴巴。


    濃稠的夕陽光擠進我們中間,現在我稍微高他一點,這樣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夠居高注視著他,能把兩隻手放在他臉頰,細細撫摩他硬朗的五官。


    齊享很配合,神情不動:"好玩嗎?"


    "嗯。"


    "玩夠能下來了嗎?"


    "不能。"我身體前傾,搖搖欲墜地,親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閑著也是閑著,晚上我們一般集體活動,但齊享白天沒有時間,她就陪我到處去玩,深南大道,歡樂穀,世界之窗,或者帶我去吃她心水的小吃,雙皮奶,芒果撈,還有一次領我去喝聞名久遠的涼茶,我的確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也一氣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後迴過味來,苦得恨不得拿腦袋去磕櫃台,舌頭都打了結。


    周末我們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這個從小沒見過從而對大海充滿無數yy的人的想象,差不多一樣。


    隻可惜溫度距離下水遊泳還有一截,隻能在海灘上轉上一轉,四個人都像小孩子,脫了鞋去趟海水,追逐打鬧,累了躺迴沙地上吃燒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買冷飲迴來,聽見章豫說:"......就前兩天,她打電話來說要我和甜甜當她的幹爸幹媽。"


    他掏出手機遞給齊享:"你要不要看百天時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沒刪。"


    我興高采烈地搭腔:"誰啊,誰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他一眼。


    齊享接過來,屏幕上一個流口水的小寶寶,眼神很茫然地看著鏡頭。我伏在齊享肩上,我們都笑了起來。


    "真可愛,長得很像她。"齊享把手機還給章豫。


    章豫一邊塞到褲兜裏一邊對我說:"就是一個老同學。"


    又玩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我們商量到哪裏吃飯,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頭上。


    "下雨了,下雨了。"這裏的雨不像陵城的來得細致纏綿,從疏到密循序漸進,它不,它在瞬間不可收拾。但等我們撒腿跑到有瓦遮頭,它已經差不多停了。


    就這麽大雨臨頭各自飛的片刻間,我們四個跑散了。我問齊享:"你看到他們了沒?"


    "沒有,人太多。"他幫我擋著旁邊擠擠挨挨的遊客:"沒事,待會再和他們聯係。"


    "我打給甜甜姐。"


    "打什麽打。"他拿過去按掉,我握著手機,他握著我的手。


    我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幹嗎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臉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見章豫正在十米開外東張西望。


    "哎,章師兄在那邊哎,章--"我正要往那邊擠,齊享歎口氣,從身後把我一把撈進懷裏。


    "喊什麽喊,不許喊。"他抱著我,低聲說:"你就不能讓他們倆個單獨待會兒嗎,你這個小燈泡。"


    那個遊戲是怎麽開始的?這個地方,因為不熟悉而有那麽多種可能,你怎麽知道哪裏會突然出現舊日的一條小街,哪裏又別致地圍攏住一泓流水。轉角處有一家書店?也許。但有沒有可能豁然開朗,是一大片廣場?


    你和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穩定的、已經存在的東西一時都相形見絀。我漸漸被這種興致浸透,於是在停下來逗一隻小鬆獅,而齊享獨自走了一段,駐足於前頭等待時,我看著他身後漫漫的城市,突發扮演他人的興趣。


    我幾步追上去越過他,當他要趕上來,我立刻小跑幾步,接著又緩下步伐,轉身,手抄在口袋裏倒退著一邊走,一邊煞有其事地注視他:"先生,你幹什麽跟著我?"


    我想此刻齊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種被陌生挾裹而來的顛覆欲,否則平時他不會理會我這樣的幼稚,眼下他神色裏一點閃亮的微笑:"這位小姐,地球是圓的,跟和被跟是相對的,也許是你在隔著大半個地球跟著我。"


    "剛剛我還看見你身邊有一個女的,她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這樣,我對這兒熟啊,你跟著我好了。"


    "這樣不大好吧。"他挺一本正經地說:"她也許會不高興。"


    "我不......"我無從置辯,這就是微妙之處,你不能替你自己發言:"她不會的。"


    "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著走,這是一段漫長的上坡,月色柔亮,綠樹在兩旁沙沙作響,我問:


    "噯,你喜歡她哪一點?"


    他迴答:"聰明,又執著。"


    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歡呢?"


    "太執著。"


    "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問題,這樣並不好,不公平,這相當於同時有兩個我,卻隻有一個他。於是他反問:"那你呢,談談你的男友。"


    "你是想聽我誇獎他嗎?"


    "誇獎他,抱怨他,對他提意見,什麽都可以,反正他並不在場。"他這麽說,活像要誘惑人出軌。


    "我不上你的當。"


    "上我什麽當?"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我本人的醋:"你都不先問問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對麵有家7-11便利店,我隨口道:"eleve


    。"


    eleve


    ,她應該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過我扮演的非常爛,到了路口明顯不知道該朝哪兒轉。東張西望了一會,我才帶頭往右邊拐,齊享他實際上也許是認得路的,不過他裝得像個真正的迷途客,不質疑地隨我走過去。


    那邊是一家小劇院,觀眾都等在門口,海報上寫著《一隻虎皮貓的愛情意見》。


    情節很通俗也很簡單,一隻流浪的貓咪,經曆幾段收養,它是象征同時又擔當旁白,它輾轉於愛情中的****、機會主義者、癌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機的夫妻。


    這是個鋒利又溫暖的故事,這隻貓不能被馴服不能被控製,它要離開誰也擋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經感受它皮毛的柔軟和溫度。


    我們進去坐定沒多久,台上女孩抱著貓問她的戀人:"你是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她一說我就在台下捂住臉,太耳熟了,愛情裏的大俗套,哪個都跑不掉。齊享看看我,我對他羞愧的笑笑,他莞爾,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迴答:


    "屬於它的時間是邊界模糊的土壤,並沒有一塊界碑分明,確定我對你的愛情,在這一線從無到有。


    它無非是某一時刻砰然心動,某一時刻情根深種,某些時刻輾轉反側,某些時刻靜海深流。


    隻是它一經存在就寸土不讓,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時刻,所有的時刻,對你念念不忘。"


    女聲的吟唱開始切入,接著是男聲,不斷重複,疊加,強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私語,反成了背景,這一幕即將結束。觀眾們都開始放鬆,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轉頭又成了eleve


    :"我男朋友,他就從來不肯好好答這個問題。"


    齊享笑了笑:"我們每次見麵都不大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給得罪了。"


    我反應過來:"呃?"


    燈光淡淡地投射在他側臉,他似乎真的在跟狹路相逢的一個陌路人傾談:"我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氣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機會想賠償吧,卻差一點誤傷到她--就那麽撲過來,她倒沒什麽,我零下幾度被嚇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決定以後離這女孩遠一點";


    "後來隔了大半年再見到,我竟然一秒都沒耽擱,就把她認了出來,在學校的辯論比賽上,她當著全院師生,駁的對手啞口無言,漂亮,敏銳又不可一世。"他終於肯轉頭看我:"我想我沒有別的選擇。"


    台上小情侶纏綿成一個剪影,光線逐漸黯淡,工作人員開始來來迴迴置換道具。


    燈光又亮,換了布景,虎皮貓在戀人腳邊梭巡,已經不在懷裏。我看了兩分鍾,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我們走吧,走吧。"


    "現在?"


    "嗯,我不想看到這個故事有不好的收場。"


    從小劇場出來,時間已經不早,我準備打車迴深c大。


    "你剛說你叫什麽來著?"


    "eleve


    。"


    "對,eleve


    。"他抬一抬我們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讓你男朋友知道。"


    "當然,你也不要告訴你的,女友。"到這裏我已經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車緩緩停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攏的更緊一點,低頭問:"願意跟我迴去?"


    他沒有稱謂,是在問我,還是在問eleve


    ?


    莊凝老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


    但eleve


    不是,eleve


    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個,可以為所欲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齊享撥開我的頭發:"在這個地方,會不會覺得委屈?"


    他是在問我,他從那個遊戲裏脫身了。


    我們在一起那麽久,也不是沒有機會的,雖然有各種障礙,比如長輩一牆之隔,比如在車裏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這些不是大問題。但我總認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鬆的環境,有舒服鬆軟的床。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矯情,他還牢牢記著。


    "不要問我。"我說。


    反正我的"不拒絕"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


    的,是eleve


    想要這個男人。我當"她"比較放鬆,"她"是個經驗豐富的女子,什麽都不用害怕。


    齊享看出來了,他俯下身,輕聲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請暫時離開。"


    我閉著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發,他把我的肩帶推到胳膊上,然後親吻我鎖骨到耳垂那一塊,沒一會我就開始氣喘籲籲地推他。


    "你也喜歡這樣?"齊享的氣息也已經不穩:"我以為隻有莊凝喜歡。"


    他是這麽了解我的身體,他依此把我一點點剝離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齊享微笑起來,他下床,關掉房間所有的燈。


    我不甘心:"我還是她,這不都一樣嗎?"


    他走迴來吻我:"怎麽能一樣。"


    齊享握著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帶扣上時,一陣鈴聲敲打了進來。我們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撈過來看了一眼,坐起身。


    "這個電話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唿吸,摁了通話鍵,聲音很穩:"你好,是,我是齊享。"


    我摟著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後背上,他一邊講話,左手的手掌輕輕摩挲著我小臂的肌膚:"我現在在外地出差......你說,沒有關係......不太好是嗎?還有沒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約十秒房間裏一片靜默,接著他說:"好的,我知道了......哪裏,還是要多謝你......是的來日方長......再聯係。"


    他把手機扔到床頭,掏出煙盒來咬出一支。


    我還沒有意識到事情跟我有關:"怎麽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後,把我的手臂從他身體上拿開。他隻穿一條長褲,赤著腳踩過地毯,推開落地窗。


    "齊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麽事?"


    屋裏沒有燈光,但外麵是那麽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釋過的墨水,我們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線筆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時的樣子,他一般不會把它帶迴來給我看。


    而我在聽到他的問題以後,想來,神色也舒展不到哪裏去。


    "莊凝,你能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麽沒有參加第二天的考試?"


    "......"


    我沒有迴答,是因為一方麵我驚訝他得知這件事,另一方麵我理虧是理虧一些,但仍然覺得他反應有些過激,我爸這麽責備還有道理,而他,他難道不該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選擇?我有這個解釋的必要嗎?


    但是他在等著,我想,算了,他總之是關心我:"我當時有點不舒服,然後就不想考了,哈,沒事,我還能找不到工作嗎,是不是?"


    我輕快的態度一點都沒有安撫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樣放棄了?你知道你英語和政治考了多少嗎?加起來超過一百七,第二天專業課隻要發揮正常,基本沒有問題,結果你就那樣放棄了?因為那麽一點小事?"


    我心裏一陣刺痛:"你為什麽激動?我自己還沒有激動......又不是你的考試,你幹嘛看的那麽重要?"


    "因為我見過你複習多麽刻苦,莊凝,你多麽孤注一擲的考這場試,我看的重要,是因為我知道它對你有多重要。"


    我跟齊享在一起,最初老是摩擦,中間也吵過架,平時相處也起過爭執,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他即使偶爾發起火來也能很快自控,我幾乎一點不具備應付他怒火的經驗:"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說的對嗎?"


    頭一次,聽到他講出這三個字。我啪站起來:"你在說什麽?"


    "我有的時候,的確拿你沒有辦法,明明覺得我們都在向前走了,迴頭一看你還在原地站著,那個人就真的那麽值得你留戀?有個問題我從來不問,覺得非常丟臉,但是莊凝,我,齊享,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前,我簡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撲上去咬他兩口,想把手頭能抓到的東西統統丟到他頭上,讓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話音一落,我卻哭了起來,他問,他哪一點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氣都倒不順。


    如果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隻是傷心、生氣,自知還能夠解釋,甚至還指望齊享像平時那樣來哄一哄我,待會兒我就會曉得,這隻是個開始。


    他真的走近,遞給我擰過的濕毛巾:"把臉擦一擦。"


    我接了過來擦擦臉,心裏好受一些,我甚至有個癡念頭,待會兒說明白了,他會怎麽愧疚呢,我決定提前原諒他,抽抽鼻子,主動去拉他的手。


    他卻輕輕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迴床沿,他也在我對麵坐下--或者說靠更適合一些,靠在圈椅的扶手上。他有幾秒鍾醞釀的過程,然後再開口:"我有別的事想要知道。去年,我在**的那段時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


    他並不迴答。


    我這才發現我還可笑地攥著他的手指,鬆開,心裏一片冰涼。齊享看著我,他語氣竟然算得上心平氣和:"我厭倦了一直去想這件事,你說吧莊凝,隻要你說,我都接受。"


    這世上需求和供給的不平衡真是處處存在,自有人亟待辯解對方早一溜多遠我不聽我不聽,也有像我這樣,真要被索取一個解釋時,語言一貧如洗。


    戲劇衝突到頂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該怎麽辦呢?


    扯個謊,就扯個謊吧莊凝,說你生了一場病,被車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驅使下,編個謊話有什麽難的,甚至我都想好該怎麽開頭了--那一天學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開口,"我不要說。"我被自己給弄得絕望了:"我沒什麽可說的。"


    這不是頑抗也不是無賴,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能讓自己比較不無恥一點,是明明做錯了事還要說謊呢,還是講了實話以後,再求他原諒我原諒我?


    一年半以前,或許一年以前,我也許還可以坦承之後說,事情就是這樣,我要是你,也不能跟我自己在一起了,你要離開就離開吧。


    但是現在呢。


    我如果還是那時候的莊凝,剛才就不會為他那句話哭那麽厲害。可是我就算有可能,把那麽一點一點,心思纏綿的改變講給他聽,那個可能性也不會出現在這種關頭。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站起身,在他拉開房門之前終於能出了聲:"你去哪?"


    聽起來他是笑了笑:"你還在乎這個嗎?"


    他出去後沒多長時間,天又下起雨來,這一次不但勢若傾盆,而且陣線綿長。


    我打他的手機,一連好幾遍都無人接聽,我下樓去前台要了兩把傘,在四周找了半個小時,最後轉到酒店的後門,也不見他的身影。


    從這邊上去是安全通道,我把雨傘收起來靠在一邊,坐到階梯上,額發和肩膀都淋得透濕,牛仔褲從腳踝到膝蓋緊緊黏在皮膚上,我非常無力,眼淚卻一點都流不出來。


    迴房間我從包裏翻出我媽之前塞進去的感冒藥,吃了一片,然後去衛生間把濕衣服先晾起來,放水洗澡。我一邊使勁刷浴缸,一邊想,他不會一直不迴來吧,我們不會就這麽結束了?


    我有一半是被凍醒的,浴缸裏的水溫估計已經不到三十度,我站起來全身哆嗦,又拿熱水徹底衝了一遍。外頭雨小了,但齊享還沒有迴來,我昏昏沉沉地爬上床,伸手去摸手機,還沒有碰到就迷糊了過去。


    從他離開到我躺在床上陷入昏睡,大約是從十點半到淩晨一點這一段。接下來我們不妨以齊享的角度來說一說這兩個多小時,所發生的事。


    他並沒有走遠,他過後告訴我,但是我的思路不對,如果我坐電梯上二十樓,會在酒店的觀景茶座找到他,雖然他當時,既沒有心情觀景也沒有心情喝茶。服務生引他到吸煙區,但他一支煙從頭到尾,並沒有點燃。


    那一小段他的心理活動,具體我是講不上來的,隻能用關鍵詞來概括,失望,和憤怒,他後來對此隻簡略地說了一說,不願多提,最起碼沒有提到他的傷感和嚴重受損的自尊心,我問他他就當沒聽到。


    齊享迴房間是十二點左右,他看了手機,好幾個未接來電。一進門他發現裏頭靜悄悄的,光線昏暗,我放在床上的外套不見了。


    當然,它彼時在一牆之隔的衛生間裏,連同它的主人,後者正躺在一缸熱水中,又累又剛吃了藥。


    其實還有很多痕跡可尋,比如我的包明明還在,但是,從齊享進房間,靜謐迎麵而來的那一瞬,他在心理上,就已經先入為主,那個壞脾氣任性的女孩,不知負氣跑哪兒去了。


    你這麽倔,他說,這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


    齊享站在那裏給我迴電話,結果手機在包裏悶頭悶腦地開始響。他下樓之前,甚至還推開洗手間的門匆匆一瞥,如果當時門扇再展開哪怕十五度,他就可以看見我掛在那裏的牛仔褲。


    他去前台詢問,果然,前台接待對我很有印象,那位小姐,她剛在這裏要了傘,出去到現在還沒見迴來。


    齊享坐在大廳又等了片刻,這麽一截時間裏,他逐漸焦躁起來,雨勢漸漸小了,而樓上浴缸裏的水正慢慢變涼,我已在睡夢的邊緣。


    他重又上樓,室內紋絲未變,他隻能撥給郝甜甜,這個姑娘一開始含著睡意正濃的鈍然,咬字都不太清楚,啊?你說小莊啊,沒有,她不說不迴了嘛,我就留在章豫這兒,怎麽迴事?你們吵架了?她聲音漸漸利落起來,哎呀,這怎麽辦,要我幫忙不?


    假如焦灼方才隻是一隻爪子,在郝甜甜說沒有的那一瞬間,立時變成了一排尖牙,齊享說他幾乎不記得迴答了對方什麽,闔上手機人已經疾步到了走廊,反手撞上房門。


    "砰"的一聲。從時間算起來,我是被這一聲給徹底驚醒的。


    我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夢一直沒斷,這個雨夜真是遼闊,我好像小半生都過去了,還在它的裏麵。


    有那麽一會兒,雨好像下到了屋裏,我嗅了嗅,它涼淡的味道就在咫尺間。


    我翻了個身。我這時候已經醒的差不多了,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但心卻跳得一下比一下快,直到床的另一半陷下去,來人從身後整個把我抱在懷裏,雨水清澈的氣息就像是從天而降,真是一場好雨。


    "迴來了?"我非常輕非常輕地問,倒不是別的,藥效還沒完全過去。


    "嗯。"他的身體,被淋濕的部分微涼,其他都非常燙。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臉,被他握住,動彈不得,他說:"你剛剛去了哪裏?"


    "哪兒也沒去啊,找了你一趟,這不沒找到嗎。"


    他沒有接話,從後麵輕咬我的耳朵和脖頸,手上也用了力氣,我從不知道自己如此柔軟,隔著t恤的一層棉布,反複被包抄,被撚動,再等他騰出手放在我裸露的腰上,連我都感覺到自己身體輕微的一陣抖。


    齊享支起身,我就著他平躺了下來,像個聽話的小丫頭,抬一抬上身,再舉起胳膊,t恤在腕部一糾纏,立刻就不知所蹤,他扣住我的雙手,解開襯衣一個個紐扣,一邊他低頭,沿著我下巴到右耳後那一條斜線吻上去。


    現在我手掌下是齊享年輕的堅硬的肌肉,這是他的脊背,這是他的手臂,這是他的胸膛和小腹,他握著我的手,越過他身體的其餘部位。


    接著他分開我,撫摸我,揉撚並且剝開我,最後他嚐試著進入。


    除了他猛然到底的那一瞬,我痛得幾近失聰,其他時候都還可以忍受。我掐著他小臂,艱難地調整唿吸,盡量不去牽動體內新添的傷口。而對於齊享,這個傷口正接納他一邊又推擠著他,他俯下身來親吻我,忽然間伸手一扯,被單漫過頭頂,黑暗鋪天蓋地,我在不見光的四麵裏被圍困,被碾壓,被廝磨,被一次一次劈開,慌不擇路卻避無可避。


    我一時竟然困惑,是不是這個人?他是誰?我叫他的名字,卻得不到迴答,從輕聲試探到一迭聲嘶喊,我開始使勁推他,再得不到迴應我估計就要崩潰了,他這才把遮擋物掀開。月光和清涼的空氣裏麵,雙方都喘息急促,我臉上滿是冷掉的淚水。


    我又得以看清楚他的臉,每一根線條都是我熟悉的,卻又仿佛被人偷換靈魂,平時他的眼睛不像這麽黑,嘴唇沒有這麽紅,想來我此刻也是非常鮮豔,隻是自己看不見。齊享看著我,律動輕緩下來,他低下頭,我的眼淚蹭在他麵頰上。


    天還沒有亮,剛下過雨的天空呈現一種暗紅色,我們兩個剛才有一陣短暫的睡眠,我先醒來,一動齊享就跟著醒了。


    "你要什麽?"他問我。


    "去洗手間。"


    他放開我,我扶著他的手臂起來,坐了好一會兒才下床過去,迴來以後我們各自檢閱了一下在對方身上留下的痕跡,看上去最嚇人的是他小臂上被我掐出的,紫紅紫紅的幾彎小月亮。


    我說:"不痛啊?"


    "當時沒感覺。"齊享抱我坐到他腿上:"你呢?"


    "還好。"


    他樣子挺壞的:"那把我掐成這樣。"


    "肯定是疼啊,不然換你試試。"我辯解:"不過我從小就扛疼。"


    "這我怎麽試?"他失笑:"不過要是能讓你覺得公平點兒的話--我也疼,你緊得......"


    我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去去去,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那討論點什麽,你說。"


    "你剛才找不到我的時候,是不是特別著急?"


    "你能不能問個有建設性的?"齊享迴答,態度頗為不合作。他之前簡略告訴了我過程,他下樓把號碼留給前台,囑咐看到我就打電話告知,然後他出門打車直奔深c大,不見人影又去了火車站,但當晚並沒有到陵城的車次,他甚至迴到我們看話劇的那個小劇院。但他並沒有提到擔心或是焦灼這些話,他描述的非常客觀。


    "但是我之前找不到你,我很著急的啊,這有沒有建設性?"我說:"齊享,我沒有考試,是真的身體不舒服,這個很多人都可以作證。至於,至於去年元宵節......"


    "去年元宵節。"齊享接過我的話:"我正在**,那時候非典爆發,連我在內好幾個同事被隔離,有人被送去醫院再也沒迴來,每天都看見彼此恐懼的表情,人在什麽時候最覺得現有的一切值得珍惜?也就那個時候了吧。"


    我想,他什麽意思?


    "現有的一切,包括你。"他說:"小凝,這一年過來,我們一直很愉快,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已經不是......"


    齊享摟著我躺下來:"你是想說,你不是一年前的莊凝了?"


    我抬頭:"......你怎麽知道?"


    他笑,把我的腦袋攮到他肩膀上,我在他鎖骨上咬了一口。


    他再次進入我,是天色露了微光的時刻,這一場激烈而漫長過後,我們在地毯上睡得很不像樣。接著是午飯前的那一次短兵相接,幾乎耗盡了我的氣力,我趴在沒頭沒尾的被褥裏,齊享從後麵親吻我的背:"想吃什麽?"


    "不想吃,想睡覺。"


    他抄起我的腰把我拖起來。我們磨磨唧唧地一直出了電梯,在大堂迎麵遇上了齊享的同事,他們停下說話,我慢慢往前走著等他。


    齊享出來時,我正坐在一旁的花壇邊沿上發短信,這是切割成正立方的大理石,有一麵緊挨台階。他在階梯盡頭伸手給我,我剛碰到就變了主意,收迴去,笑:"你看,這有一米五高嗎?"


    "別胡鬧啊。"


    "我就欺負這兒沒人認識我。"我站立起來,背轉過身:"齊享,你準備好接住我沒有?"


    一年以後。


    "你真跳下去了?他接住了?"曾小白在鏡子前轉個身:"腰是不是有點大?"


    "是啊。"我迴答:"我說我們,不是你的腰。"


    "你們動作可真夠快的。"蘇瑪在旁邊說:"連酒都沒擺。"


    "領證純屬是臨時一興頭。"我說:"擺酒就算了,我們倆都懶的要命,又忙。"


    "老人沒有反對?"


    "反對了,扛著唄,扛到幾時算幾時。"


    "莊凝,你老實說。"曾小白戴著手套來摸我的肚子:"你是不是?嗯?"


    "亂摸什麽,瞎操心。"


    "還不好意思呢。"曾小白大大咧咧的笑起來:"咱們,是不?一個寢室四年多,你啥我沒見過?"


    "我不好意思?"我說:"我都已婚婦女了,你跟我來這套。"


    剛接到謝端邀請電話時我一口答應了她做伴娘的請求,然後我給曾小白和蘇瑪打過去,我們三個商量了一下具體事宜:時間,交通工具,到哪兒訂禮服,等等。


    正興奮著呢,齊享給我發了條短信,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飯吧,乖。


    啪哧一聲,我心裏的小火苗熄了半截。我這才想起來,媽的,我自己也嫁人了啊,還給誰當伴娘啊我。


    如今我坐在那看她們兩個試美美的伴娘裝,有粉色的小裙子,同色的手套還有小坎肩,我真是氣憤,起身給齊享撥了個電話,我說:"你在幹嗎呢?"


    "給你聽聽。"他把手機拿離耳旁,我聽到有人激動地在喊:"來來來,鄭處,我今天,跟你放個雷子,先幹掉這杯。"嘩啦嘩啦,杯盤不絕於耳。


    "又在應酬?"


    "可不是。"他問:"婚禮有意思嗎?"


    "還沒開始呢,齊享,我突然想


    ......"


    "哎哎小齊,躲這兒幹什麽呢,過來過來!"有中年男子的聲音,硬是擠到我們中間,齊享在那頭笑道:"任總您先,我馬上。"然後他低聲說:"那先這樣,迴頭聯係。"


    "你少喝......"如同有一把刀一下截斷了那頭的喧鬧,我把手機闔上,心裏有一塊酸酸的。


    窗外是依然年輕的溧湖,像終於煉出頭的一個善意的妖怪,漂亮的都有點兒不當了,卻又非常從容。我看著。這時外頭有人敲門。


    "進來,哎呀,等會兒。"曾小白手忙腳亂:"拉鏈,拉鏈。"


    "是我啊,謝端。"


    蘇瑪去拉開門,謝端拎著婚紗的裙擺閃進來,反手鎖上門。


    我轉過身,一時都有點辨認不出,她也真是漂亮,化了淡妝,眼睛閃著光。


    "端端,哎呀,端端。"


    她可能是一溜小跑過來的,有點喘:"我就這麽一會兒工夫,陪陪你們。"


    "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曾小白往外趕她:"一會兒我們去陪你。"


    "沒事。"謝端坐到沙發上,一手一隻把高跟鞋脫掉:"我正好休息休息。"


    說完,她竟然往後一躺:"哎呀真的好累。"


    我們三個麵麵相覷,又瞧瞧這個倦臥的新娘子,她一向不是這麽不靠譜的,躺在那裏,拿指節一下一下揉按額角。


    房間裏變得很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有人過來敲那扇門:"端端,端端?"


    聽聲音,是她媽媽。


    謝端握住我的手腕:"說我不在,說我不在。"


    外麵那位頓了一頓:"端端,我知道你在裏麵。"


    曾小白用口型問:"怎麽辦?"


    我哪裏知道。


    隻能俯下身去:"噯,端端,大家都等著你呢。"


    她突然淚流滿麵,翻了個身過去。


    曾小白去把門打開。


    "阿姨。"我們向她打招唿。


    "你們好,一起過去吧?"她對窩在沙發上的女兒說:"端端,來跟媽媽去大廳,都等著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點兒不舒服。"


    李老師靜靜看我一眼,然後轉頭:"端端,你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謝端一動不動。母女兩就這麽對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輕聲道:"要不先迴避?"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們說,我們去外頭等。"


    李雲老師輕輕點點頭,我們都已經走到門口,謝端突然坐起來:"你們不要走!"


    她媽媽隔了兩秒,開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樣,端端,你不要這麽荒唐。"


    我們還是退了出去,在謝端的淚眼裏。蘇瑪最後一個,從外邊帶上門。


    "這怎麽迴事啊。"曾小白說:"我能偷聽嗎?"


    但她也並沒有實行,而是默默地跟著我們走到一邊。走廊上有人路過,突然退迴來:"莊師妹?"


    我抬頭,發現眼熟,他說:"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見,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迴這邊發展了唄,陵城沒我的地兒。"他笑道:"聽說你跟小齊?"


    "嗯。"


    "真是,沒想到。"他問:"你是婚禮哪邊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麽會來?"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個同事吧。"


    謝端被她媽媽托關係分在社區,他們怎麽做上同事,我有點聯想不能。我說:"你認識新郎嗎?"


    "談不上認識,今天初次見,聽說是個中學老師。"


    "哦,人怎麽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聽這麽多呢,畢竟不是我跟他過一輩子--你們都站這兒講話,新娘子呢?"


    "在裏麵補妝。"我說:"一會兒就去。"


    謝端那一天出現在婚禮現場時,仍然光彩照人,沒有一點哭泣過的影子,她剛才的任性也許是最後一點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夠突然出現,帶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注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間,看著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來,罪名成立,刑期六年。兩個月後,沈思博從陵城機場飛抵德國,投奔他在那邊的姑姑。聽卓和說他本不願這個時候走,他媽媽卻一定堅持,她咬著牙說,你在這裏陪著我們能有什麽出息?盡孝還是陪葬?你父親失勢了,沒有關係,等你日後出人頭地,你看著吧,個個都會忘掉我們家發生過的事。


    我以前愛屋及烏,也不免覺得沈伯母是個沒太多見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時刻,她一樣可以把事情想得這麽清楚。


    卓和問我,你有什麽要我轉達嗎?


    我當時想了一想,我祝他過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說,你心裏頭別罵我虛偽啊,我說真的。


    現在我看著她,我心裏有同樣的願望,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詞兒來解釋,寬恕,感情什麽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內心隱秘的擔憂--他們如果不幸,生活會再一次懲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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