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幾歲記不清了,外婆還在我家住,有一天拎了幾隻鴿子迴來,和我在別人家裏看到的信鴿不一樣,後者羽如初雪爪如血玉,這幾隻卻挫的可以,毛色駁雜,身形肥胖。


    我蹲在那裏,看外婆把地上拎一隻起來,捏住它的尖嘴巴。


    每次我迴憶這一幕的時候,會自動接入解說音軌,是一群成年人,帶著生活慣了的客觀態度。


    兔子是摔死的,他們說,狗是打死的,鴿子是悶死的。


    它在我外婆的手裏,圓而黑亮的眼睛,驚慌失措的轉動,頭頸扭來扭去,身體卻一動不能動。


    我沒有見證它的死亡,我對此無能為力,但又缺乏直麵的勇氣。我起身走開之前,它其實一直沒有看我。


    但現在它的眼睛就在我心裏,滴溜溜,滴溜溜的轉。


    感同身受。


    從昨天,沈思博對我說,莊凝,我喜歡上一個女孩,開始。


    他靠在那裏,隻有一盞燈,剛從一場宿醉裏出來,他的臉從前是多麽柔軟明朗的線條,此刻頹廢又殘酷,他明知這份殘酷,但他別無選擇。


    誰?


    我是過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我問的時候在笑,就跟誰會信似的。


    你不認識,我,我們係的。


    電視劇裏的女人一般這時候會哭起來,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


    我非常佩服她們的反應速度,而我一邊聽他說,卻隻感覺冷,頭疼,思緒像把鏽刀子,什麽念頭都切割不動,而疼痛,彼時還在來路上。


    ......


    我在窒息之前醒過來。


    天黑了,室內光線不明,有人正踮腳走來走去。


    "端端?"


    "她不在。"曾小白的聲音:"你接著睡吧,我收拾完也出去。"


    她悉悉索索地翻東西,可能一小玻璃瓶的化妝品倒下來,她輕聲嘀咕一句:"靠!"


    我躺在那兒,手覆在額上,一動不動了大概五分鍾,然後起身爬下床。


    "你要什麽?"曾小白把包扣上,一麵問:"我幫你好了。"


    我沒接話,走過去把燈打開,然後拖過方凳坐下來,伸手拿一卷四級試卷,從閱讀理解開始做。


    曾小白瞪著我。


    "莊凝你沒事吧?"


    "嗯。"


    這些字母,洋洋一大片黑色,像不詳的灘塗。


    厄爾尼諾現象......石灰岩......勘測......


    "我有了喜歡的女孩。你不認識。"


    ......海水吞沒了城市......


    "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專家......研究......


    "莊凝,我隻把你當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盯著試卷,窮兇極惡地咬自己的指節,曾小白估計沒見過有人為一篇閱讀理解糾結到此等地步,她保持著扣包的動作看我。


    睡也好醒也好,做什麽事來轉移注意也好,那隻鴿子的眼睛始終不肯閉上,我放棄了。


    "曾小白,有煙嗎?"我聲音軟趴趴,自己聽了都討嫌,但沒辦法,我有三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我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別裝了。"


    她從抽屜裏掏出小半包紅南京:"說真的,我戒很久了,犯潮不負責。"


    我接過來捏一捏,似乎沒有。


    "你小心點兒。"我點的時候她忍不住提醒我:"嗆死你哦。"


    "不白要你的,多少錢?"


    她麵無表情地直起身,抓過包往門口走:"莊凝,你這個人呢,有時候兩個字就可以概括。"


    "活該。"我替她說完。


    她一笑,帶上門離開。


    我咬著煙開始打電話,給我爸--爸你上次跟我說的,曾叔叔,我想暑假去他的律所那實習,對,我知道,在上海。本市?不,本市的律所我不想去,我就想去那,爸,我從來沒求過你,你疼我這一次吧,行嗎?謝謝爸。我沒事啊,挺好的,你們也早點休息。


    再給謝端打,打不通。


    我把手機扣到桌麵上,發呆。


    突然嗎?一點都不突然,他這半年態度的改變,我又不是看不見。但他是我的沈思博,我一直固執認為,他不可能傷害我,他不忍。


    於是我就什麽都不提。


    我吸一口煙,再吐出來,他人說這樣是小孩子的抽法,不傷身體,我是想傷害傷害自己,我現在自鄙的可以。


    曾小白不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根煙,我平生第一根煙發生在昨晚,用來醒我的酒。


    我一個激靈,抓過手機打開名片夾啪啪啪按到q,齊享。


    刪除,yes或no?


    yes。從此不要再見到這個人。


    乘人之危,可恥之尤。


    我在寢室做這些事的時候,謝端並不知道她的手機在包裏來迴振動,她彼時正處在激動裏,聽不見也正常。


    男孩麵對著她,沉默,背靠一顆古柏,他的神情表示對她剛才所說的全盤默認。


    "你怎麽可以這樣?"她喊起來了。他對她望望,這女孩一向溫柔脆弱,但她這樣也是美的。


    "她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


    他點頭,而後開口,聲音低沉:"但我沒有辦法。"


    "......"


    "她會過去的。"他動動唇角,有點自嘲:"你知道,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我。"


    她是真的有點生氣了:"你不要這樣講話,這不像你,太......冷酷。"


    "冷酷?"他微微地苦笑:"你以為我挺開心的,傷害她?她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謝端,我對她的感情,不比你對她的少,我喜歡她,我願意她過的特別好,比我好。但是現在呢?現在呢?這幾個月我每次看到她,都要忍住不怪她,不怪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


    "不愛她,就不能一直拖著她。"他抬頭注視眼前的女孩:"即使我愛的人不願意接受我。"


    謝端低頭,一滴眼淚掛在尖尖的下巴上,她抬手抹掉,抽一下鼻子。


    她當時,我猜,是感動和欣悅的--他竟然對她那麽固執。無論她約沈思博出來的時候,是多麽有誠意的想為我討個公道,但其中也許另有些情緒,藏的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她所知,不能說它們是非分的。要求誰做到徹底無私,那才是最大的非分。但是--


    沒有但是。隻不過每每念及那隻鴿子的眼睛,灘塗似的黑壓壓字母,煙,寂靜的寢室以及二十歲的我,我都想對所謂宿命做一個詰問,卻一次一次,張口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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