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渾渾噩噩的夢境中睜開雙眼時,出現在眼前的是病房的潔白天頂。白熾燈的光線刺得他的眼睛生疼,維利埃下意識地伸出手來遮住了過強的光芒。幾秒鍾後,他用另一隻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床上坐了起來。


    “唔...”


    全身上下的肌肉依然疼痛無比,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都無時無刻不刺激著他的神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始終保持著宛如木偶一般的僵硬姿勢,等待疼痛慢慢消去。


    病房裏很安靜,除了他本人以外再沒有其他醫生或是病人。被白色窗簾遮住的窗外不時傳來鳥鳴,一牆之隔的走廊偶爾會出現一陣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安寧祥和的氛圍使他得以冷靜下來,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


    確實他記得自己之前是在和一個魔鬼交戰...惡魔?魔鬼?我?不太對勁...我有那個本事麽?我現在是已經死在了惡魔的手上,如今正身處天堂?


    他嚐試著挪動了一下身體,胸腔中的刺痛感使他的神智更進一步地清醒了幾分。他確實還沒有死,這份痛感就是最好的證明。


    於是他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開始努力迴想自己被送來這裏之前所發生的事。


    這時候又有一陣腳步聲在走廊中響起,那人的步伐沉穩有力,好似每一步下去都會讓樓板跟著顫抖起來。一開始維利埃沒有去注意這位使者的到來,直到他的腳步聲在自己的病房門前停了下來。


    當門口響起敲門聲的時候,他抬頭望向了緊閉的大門。


    那時他的喉嚨鼓動了一下,卻沒有開口。因為在他來得及迴應之前,門就已經被推開了。


    迎麵踏入病房的是一位神父,他的教袍和胸前的十字架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人走進來,看到維利埃已經醒來並坐在床上盯著自己,眼中閃過一絲驚奇。


    但很快這份情感的波動就消失不見,神父的臉上迴歸了一開始的那種淡漠神情,毫不顧忌維利埃的目光,徑直來到他的病床前。


    “上午好,尊敬的本堂神甫先生。”


    裏卡多本想要開口做自我介紹,卻沒想到被維利埃搶了先,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好奇地打量著這位疲憊不堪,眼中卻依然神采奕奕的青年。


    “你認識我?”


    “之前在聖母院參加彌撒的時候,我有幸見過您的尊容。”


    裏卡多有些讚歎般地點了點頭:“那麽,你也知道我現在的職位咯?”


    “在光明城大主教迴歸之前,您都將作為大主教的代理人管理本地的教會事務。”


    “那麽咱們的事要談起來就會方便許多。”


    維利埃一怔,他原本以為這位大主教代理隻是因公路過醫院,順便前來探望這些負傷的戰士,卻沒想到對方竟然真的是為了自己這個無名小卒而來,說來也是,裏卡多神父是孤身一人,沒有攜帶任何隨從,這未免使他有些受寵若驚。


    “您是有事要囑咐我?”


    “算不上囑咐,你可以放輕鬆一些,孩子。”


    神父搬來一張椅子,放在了病床邊,並用手握著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坐了下去,麵帶微笑盯著維利埃。


    “首先,我需要聽聽昨天晚上你所經曆的那些事。”


    神父溫和的態度讓維利埃很快丟下了最後一絲拘謹。由於身體實在無法承受,他隻得禮貌地衝著神父微微頷首,以代替平時的禮節。接著,他努力翻找著自己的記憶,將自己在夜裏所經曆的一切都事無巨細地講述了出來。


    神父安靜地坐在一旁聆聽著他的說明,不時點點頭,或是發出嗯的一聲表示認同。由於事情不算複雜,整個講述僅僅持續了兩三分鍾。當維利埃說完自己所見證的所有情況之後,神父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他閉上眼,用手按住胸前的十字架,再次念了一陣經。


    一分鍾後,他睜開眼,重新望著維利埃。


    “實際上,昨天參與行動的突擊小隊,就是你們負責掩護的那一支隊伍,在與敵人交戰的時候全軍覆沒。如果不是你及時挺身而出,你的小隊長恐怕也會兇多吉少。”


    “小隊長他現在情況如何?”聽到神父這麽說,他不免有些擔心。


    “傷情很嚴重,恐怕得休養幾個月才能迴到崗位,不過總算是沒有生命危險。”


    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但一迴想起來神父先前所提到的突擊小隊已經全軍覆沒的事,又不免感到有些憂愁。他和那四名驅魔人僅僅隻有一麵之緣,甚至連話都沒能說上一句。可即便是如此,一想到曾經活生生的人如今已變成了冰冷的屍體,悲天憫人的思緒還是會在腦海中占據上風。


    “懇求聖主,憐憫煉獄的靈魂,使他們早日脫離煉獄的痛苦,到禰台前永遠享福,阿們。”


    雙手合十完成為亡者的祈禱後,他的心中又不免升起了一些疑惑。


    “為什麽那個怪物能夠如此輕鬆地幹掉整個突擊小隊?況且它突然衝出來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在他的身上看到任何交戰所留下的傷痕。”


    “這涉及到一些相當敏感的問題...以你的資曆,還無法接觸到那些內容。”


    “非常抱歉,是我太多嘴了...”


    “不需要道歉。實際上,我看過你的履曆,你確實是個不錯的青年,也有足夠的天分成為一名優秀的戰士。隻要你肯努力,這些困惑終將會得到解答。甚至有可能花不了太長時間,今天我特意來到此處,就是為了這件事。”


    維利埃依然沒能猜到神父的來意,他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等待對方做出進一步的說明。


    “還記得昨天從魔鬼手中把你救下來的人嗎?”


    維利埃點了點頭:“那時我的神智還不太清醒,但我記得那是一男一女。其中那位男士我之前還在修院外見過一麵。”


    “那是獵犬,你大概聽說過這個名字。”


    維利埃確實聽說過這個名字。雖然阿爾芒平時為人相當低調,但他的一些工作成果不時會被作為傑出驅魔人的代表被刊登在正義報上。而一直以來都以成為驅魔人為目標的維利埃平時也讀過不少正義報,自然會知曉光明城首席驅魔人的大名。


    “我好久沒有在報紙上看過他的新聞了...還以為他已經殉職了呢...”


    “再怎麽經驗豐富的驅魔人,也免不了會有陰溝裏翻船的一天。不過對於獵犬...他的情況有些複雜。總之,現在獵犬姑且還是在為正義部工作,而是名義上是整個正義部的最強戰力之一,你也親眼見過他的本事了。”


    維利埃搖了搖頭:“可我隻看到他開了幾槍,那個魔鬼好像是被另一位女士給幹掉的。”


    “那是他的同事,或者說下屬,怎麽都好。總之,現在我們麵臨著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問題的根源就在獵犬的身上。”


    “問題?”


    “是的。簡單地來說,獵犬對我們是一個威脅。”


    “對教會?”


    維利埃說話的時候語氣顯得有些猶豫。他當然知道加洛林和其他地方不同,教會的權力處處受到限製。可無論怎麽來說,神聖教會和正義部都是合作共贏的關係,既然獵犬是正義部的王牌,又怎麽會成為教會的威脅?


    “對教會,對共和國,對人民,都是。”


    這話讓他的背上不免泛起了一絲寒意。


    “為什麽您會這麽說?”


    神父臉上溫和的微笑從這一刻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蒼白的凝重。他盯著維利埃,視線尖銳得仿佛能夠刺穿他的靈魂。


    “你現在仍有機會做出抉擇,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涉及教會的機密,即使是對於正義部的高層也不能輕易透露。如果你想要繼續聽下去,就再也無法從這個漩渦之中脫離。”


    這不明所以的話讓維利埃的心中感到一陣惶恐,他突然意識到了眼前這位看似平平無奇的先生的高貴身份,有些不安地縮起了脖子。


    “那我是不是不應該打聽這些內情比較好?”


    “我希望你能夠聽下去。”神父一本正經地說道,“這也是聖主的旨意。聖主愛著世人,所以每當地獄裏的魔鬼蠢蠢欲動,在人間掀起災厄的時候,都會有一個英雄出現,阻止它們的邪惡企圖。有如米迦勒擊敗撒旦那般,獵犬也在不久前擊敗了阿蒙。但是下一次的危機,或許我們沒辦法指望獵犬再來幫忙了。我們得在一切為時已晚之前找到一個新的英雄,一個新的救主。”


    裏卡多神父說話的時候,雙眼始終直勾勾地盯著維利埃,這讓他感到極其不自在。同時,“英雄”這個字眼也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內心。


    “英雄...究竟是指的什麽?”


    “就是字麵上的含義。我就明說了吧,維利埃.沙希亞,教會需要一個英雄,需要一個強大的騎士,來對抗那些汙穢的魔鬼。為此我們在全國各地尋找了很久,在上百名候選人中,你是最合適的一個。無論是性格,品行,還是能力和天賦,都完全無可挑剔。屆時你可以站在和獵犬相同的高度,甚至比他更高!你的能力足夠支持你做到這一點。


    此外,人民也需要一個真正的守護天使。我不否認作為教會的騎士必然會伴隨著不少風險,這些風險甚至有可能讓你喪命。但既然你想要成為一名驅魔人,也早就應該有了類似的覺悟。以你的才幹,哪怕是在火槍衛隊,都算得上是屈才。如果你的表現良好,加洛林教會將會盡全力在赫爾維蒂衛隊中為你保留一個席位。”


    赫爾維蒂衛隊!那是維利埃連想都沒有敢想過的成就。長長地深唿吸了一口氣之後,維利埃強行讓自己的大腦冷靜下來,開始仔細思考神父的提案。


    困難,犧牲,這些都沒有什麽好說的。早在被送入修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早已經做好了為這世間的正義獻出自己性命的心理準備。如果自己的犧牲能夠換取世人的安寧生活,那麽就算是要墜入地獄也在所不惜。他想要成為英雄,就像是神父所說的那種存在。


    隻是,現在還有一道障礙死死地堵在他的麵前。


    “尊敬的本堂神甫先生,對於您的抬愛,我實在是感激不盡。”他苦笑了一聲,用謙卑的語氣說道,“但也許您還是太過於高看我了。我太過於年輕,或者說,太過於幼稚。我甚至沒有本事去獨自處理一個魔鬼。這樣的我要如何成為英雄?您說我有足夠的天分,可天分這種東西完全是虛無縹緲的存在,就像是清晨的露水,也許今天看起來晶瑩剔透,到了第二天早晨,卻又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


    “你覺得自己的實力不足以擔當起這個重任?”


    “這不是謙遜,也許假以時日,我確實可以如同您所說的那樣,爬到和那位獵犬同一高度的位置,可這個過程需要時間,天分和勤勞無法抹消時間的沉澱。如果您真的看好我的話,為何不再多給我一些時間呢?也許三年,或者五年以後,您對我的看法仍然未曾改變。到那時候,我就可以昂首挺胸,接受您的提攜。”


    神父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們沒有那個時間了。況且,你以為看出你才能的人是我嗎?那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鄙人還沒有這麽大的本事。實際上,是那位大人在看過所有的候選人履曆之後,才指名了你的。”


    “那位大人?”


    維利埃一時有些困惑。從神父的語氣聽起來,他所說的那個人地位定然不低。可如今大主教不在,還有誰會比大主教代理的職位更高?


    除非是伊柯麗斯的長老...伊柯麗斯?


    他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使徒大人對你寄予厚望,你就沒有必要妄自菲薄。虔誠,勇敢,謙遜,慈悲。這些品質都在你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如今你唯一所需要做的,就隻是舉起手中的劍。現在,你要如何抉擇?”


    使徒的名字無疑具有著相當強大的說服力,能夠得到其認可更是帶著無上的光榮。原本還想要推辭的維利埃一下子亂了陣腳。有了這麽一針來自伊柯麗斯的強心劑,他隻感到自己的信心得到了千百倍的增長,也許神父說得沒錯,這是一次絕佳的機會,他必須抓住這次機會,並好好加以利用才行。


    經過好幾分鍾內心的掙紮,他終於緊握著拳頭開了口。


    “隻要是為了聖主,為了祖國,我必將赴湯蹈火,不辱使命。”


    他看到神父寬慰地笑了起來,某種強烈的安心感使他胸中的疼痛感都一下子減輕了不少。他敏銳地感覺到一件事,這次的會談將會成為他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


    “那麽,關於您先前所提到的那位獵犬的事,為什麽您會說他是一個威脅?”


    “阿爾伯萊希特.華倫斯坦。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維利埃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這位將軍在三十年戰爭期間是如何一手拯救了赫爾馬的神聖教會,又是如何一手將恐懼傳遍整個赫爾馬提亞的。隻是他一時間沒有理解到,為什麽神父先生會在此時提到這個數百年前的名字。


    神父從他的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隻手仍然緊握著胸前的銀質十字架。


    “獵犬就是另一個華倫斯坦,我們...教會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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