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絲所失去的隻是對自己過往人生的全部迴憶,這些迴憶所包含的範圍在於她自己,以及她身邊的人身上所發生的事。常識,甚至幾乎所有的知識,並不在這個範圍內。所以,阿爾芒所說的這兩句話無疑在她的心中掀起了一陣無比巨大的驚濤駭浪。沒有人能夠輕易接受自己被惡魔附身這件事,尤其是,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還是一個具名惡魔。


    一開始她的眸子中還表現出了些許懷疑,她的嘴唇微動,像是要開口否認阿爾芒的妄語。然而那嘴巴在某一個瞬間緊緊地閉上了,阿爾芒清楚地看到了她身體的顫抖,和眼中驚懼的光芒。


    看起來是斯托拉斯現身說法,向她切實證明了這件事。


    “是真的...”她痛苦地捂著自己的腦袋,“剛剛它對我說話了...那個魔鬼!”


    她的雙腿突然失去了力氣,跪倒在地。這短短一分鍾之內所發生的變故讓她身上的從容完全消失了,過去阿爾芒所見到過的,那種緊張和恐懼的眼淚重新迴到了她的臉上。


    阿爾芒有些不忍的閉上了眼睛。雖然這確實很殘忍,但既然人們選擇活在當下,就必須得麵對現實。


    “能請您救救我嗎?我不想死...求您了!幫我把這個魔鬼從我的身體裏趕出去!”


    她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朝著阿爾芒所在的方向撲來。可她隻是剛剛邁出了兩步就停了下來。在最初的混亂過去之後,她立即迴想起了阿爾芒所對她說的前一句話。


    “我可以向你保證,你身體內的那個惡魔並不會直接對你的性命造成危害。可是要把它趕出去,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為什麽?”弗朗索瓦絲小聲問道。


    “因為你的這具身體是用它的力量所重新構建的,一旦失去了斯托拉斯的支持,這具軀體馬上就會崩潰。也就是說,你會死去。”


    弗朗索瓦絲沉默了。她垂著腦袋,盯著腳下的鋼架,過了一會兒,她蹲了下去,用雙手捂住臉低聲抽泣了起來。


    “為什麽啊...為什麽我會遇到這種事...一個具名惡魔...好可怕...我到底會變成什麽樣?”


    這種低聲的發泄持續了好幾分鍾。阿爾芒一直保持著安靜,等待她的思維重新恢複穩定。


    幾分鍾後,抽泣聲終於停了下來。她頹然地抬起腦袋,朝阿爾芒問出了那個注定的問題。


    “為什麽,這個惡魔會附身於我呢?”


    在這種情況下,阿爾芒並沒有進行長篇大論的說明的打算,可他又不想對弗朗索瓦絲有所隱瞞。稍作醞釀之後,他毫不拖泥帶水地作出了迴答。


    “就和所有被惡魔附身的人一樣,你也是因為一時的衝動而被它鑽了空子。你和它簽下的契約是借它的力量殺死我,隻因為我殺害了你最親近的姐姐。”


    阿爾芒所擲出的石子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在聽了這番話之後,弗朗索瓦絲並沒有做出任何激烈的反應。這也許是因為阿爾芒的語氣實在是太過於輕描淡寫,讓她很難有什麽實感。說到底,她現在大概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姐姐的那張臉了。


    或許這樣直白地告訴她一切實在是有些過於殘忍,阿爾芒感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本想要從一個籠子之中脫身,卻又不經意地跳進了另一個籠子之中。


    在她依然呆滯地盯著腳下的平台時,兩人的腳下傳來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在高空的風聲背景下,那腳步聲並不算太清晰。當他們聽到聲音時,聲音的主人也已經同時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當中。


    而阿爾芒一眼就透過鋼架之間的空隙認出了那張臉。


    裏卡多神父孤身一人,沿著中央那唯一一條鐵製的扶梯一步步登上台階,來到了二人所在的頂層。他的打扮和上次見麵時一模一樣。


    台階的入口位於平台的另一側,阿爾芒轉過身去,看著那位神父。在距離他幾米之外的地方,神父停下了腳步。他的手中握著一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詞。在念完最後一段經文之後,又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才慢慢看向了眼前的阿爾芒。


    “上午好,獵犬先生。”


    “有何貴幹?”


    “聖主在上,關於今天早上那件不愉快的事,實在是令人痛心。”


    “然後呢?你是來找我追責的嗎?”


    “恰恰相反。在下是來向您致歉。”


    這倒是讓阿爾芒有些疑惑了。與此同時,弗朗索瓦絲也已經抹去了臉上的淚水,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件事和你們也沒什麽關係吧。若不是以賽亞那家夥太過分,我也不至於和他撕破臉皮。”


    “我能理解以賽亞先生堅守自己的職責,也同樣能夠理解您認為自己的權利遭受了過分的侵犯。但歸根結底,這件事原本應該由我們教會自己進行處理,隻是因為我們實力不濟,才不得不麻煩伊柯麗斯來此進行支援。現在,輪到我們重新承擔起這一切了。”


    阿爾芒隱約聽出了神父話中的含義,卻又有些不太確定。這位神父單槍匹馬來到此地,並且沒有攜帶任何武器,這足以表現他的誠意。隻是對於已變成驚弓之鳥的阿爾芒來說,如今任何一丁點兒不和諧的事態都會讓他產生不必要的遐想。


    “還望您仔細思酌一番,當下我們究竟是為何站在這裏。”


    “我隻是想找到那幫巫師,把我的妹妹帶迴來。”


    “而我們也想要抓到這起謀殺案的兇手,使其伏法。我們雙方的利益是一致的。”


    阿爾芒端詳著神父的臉,片刻之後,輕聲笑了一下。


    “那麽,你們仍然相信撒旦能夠驅逐撒旦麽?”


    “世人一切的罪惡,連所說的任何褻瀆的話,都可以得到赦免。”神父依舊冷靜地說道,“之所以我們會來邀請您,正是因為我們認為您不至於,也不應該成為聖主之敵。”


    神父的態度實在是相當誠懇,讓阿爾芒完全找不到推脫的理由。不過,他的心中依然有著最後一層擔憂。


    “以賽亞允許你們這樣做嗎?”


    “以賽亞先生即將於明日啟程,返迴伊柯麗斯述職。”


    這個消息確實讓阿爾芒吃驚不小,他張大了嘴巴,問道:“也就是說伊柯麗斯打算從這裏撤離了?”


    “作為以賽亞先生的替代,使徒多瑪和他的仆從即將於近日抵達光明城,負責處理大東方會...以及兩位相關的一切事務。還請放心,多瑪大人已經托人送來了一封信,以伊柯麗斯的名義,保證您作為共和國公民的一切合法權利不受影響。也就是說,您可以按照您的意願,做任何您想要做的事,前提是在合法的範疇內。”


    也就是說,和以賽亞的強硬態度不同,麵對著菲尼克斯的威脅,伊柯麗斯幹脆利落地選擇了妥協。這實在是讓阿爾芒倍感意外,他原以為以賽亞在教廷中算是少見的鴿派,沒想到大名鼎鼎的使徒卻比這位獵人表現得還要更加溫和。


    或許這也是基於雙方的實力對比而做出的冷靜考慮。阿爾芒並不清楚伊柯麗斯的底細,十二位使徒,一直都被宣傳為聖座之外最接近聖主的存在,但阿爾芒對他們的實力一無所知。如果拿以賽亞和菲奧雷的本事作為基準,將教會的精英戰鬥人員全都考慮在與他們二人相近的範圍內的話,那麽就是把整個赫爾維蒂衛隊都算上,也基本不可能將菲尼克斯壓製。


    所以,對於教會而言,與阿爾芒握手言和才是當前最好的選擇。


    另一方麵,對於阿爾芒來說,與教會的敵對也絕非他的本願。也許教會拿他毫無辦法,可一旦雙方發生衝突,便很有可能會波及到周圍的人。負罪感是比任何刀劍都還要鋒利的武器,阿爾芒的心髒並非鋼鐵,他不可能對身邊發生的慘劇無動於衷。


    弗朗索瓦絲一直認真地聽著兩人間的對話,但斯托拉斯占據她的身體時強行使她陷入了昏迷,她並不知道在聖雅克教堂與以賽亞等人發生的衝突,自然也無法理解如今兩人這些話語的含義。如今的情景實在是有些令人難以理解,一方麵是兩個被惡魔附身的人,另一方麵則是一位虔誠的神父。這本應該水火不容的兩種存在,現在卻心平氣和地談論著接下來的去向。


    “教會特意為您準備了一個全新的據點,還請賞臉隨我一同前往。”


    沒有拒絕的理由。阿爾芒轉過臉,看了一眼弗朗索瓦絲。而她則因為他的視線有些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


    “恐怕你得暫時與我一起行動。現在你的這副模樣,就算迴去,也免不了被他們重新監視,就和之前一樣。”


    對此弗朗索瓦絲隻表現出了片刻的遲疑,便輕輕點了點頭。阿爾芒能夠感受到這種服從並非來源於信任,而是恐懼。理所當然,在他剛剛說了那些殘忍的話之後,她現在不可能能夠保持清醒。


    他不喜歡用這種粗暴的手段。可有時候言語會因為偏見而失去作用,力量這把鑰匙則在絕大部分時候都能夠生效。


    “話先說在前頭。”在電梯裏下行時,阿爾芒說道,“這並不代表著我會繼續為教會服務。”


    “這隻是合作,咱們雙方各取所需。”


    “大東方會那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嗎?”


    神父輕輕搖了搖頭:“我們對已知據點的監視表明,自從刺殺事件發生之後,他們的活動已經大大地減少。也許是為了防止在我們的麵前露出破綻而做出的考慮。並且到目前為止,他們依然沒有主動現身或是通過密信來解釋本次事件的跡象。”


    話題一迴到大東方會的身上,便讓阿爾芒感到無比的煩躁。這些巫師,甚至可能是詐騙犯,帶走凡妮莎的目的真的像他們自己所宣稱的那樣美好嗎?


    菲尼克斯大概是知道什麽內情,在那次會麵之後,阿爾芒曾數次向菲尼克斯詢問過有關於法術的情報。但菲尼克斯一直對此緘口不談。阿爾芒一直向以賽亞宣稱的是他能夠完全掌控菲尼克斯,其實則不然,單純隻是菲尼克斯樂於配合他的行動而已。在最壞的情況下,如果菲尼克斯試圖奪取他的身體,他不覺得自己能夠抵抗得了。


    但他知道,那種事不會發生的。


    “群山若不向我而來,我便向群山而去。”他低聲呢喃著。


    神父意味深長地朝他望了一眼,在被他注意到之後又很快收迴了視線,握著念珠,輕聲誦念起了玫瑰經。


    電梯門被打開了,門外站著數名黑袍神父和背著步槍的戰鬥牧師。在不遠處的戰神廣場中,隱約還能看到一些驅魔人的影子。他們雖有武裝,卻並沒有拔出武器。所有人的視線都齊刷刷地落在了阿爾芒的臉上。阿爾芒則毫無畏懼,跟著神父離開電梯,穿過護衛一般的人群,朝著正前方走去。至於弗朗索瓦絲,失憶的她完全沒辦法應付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慌亂中隻好抓住了阿爾芒的衣袖,將他當做盾牌擋在身前,以躲避那些士兵犀利的目光。


    “如果那幫混蛋不能證明自己的無辜,教會是否會對他們采取武力措施?”


    “在最壞的情況下,會。但我們盡可能努力不走到那一步。”


    那恐怕不是你們所能決定得了的。阿爾芒在心中默默地想到。那幫巫師明顯正在醞釀著什麽,教會對此毫不知情。這次刺殺隻是一個開始,在那幫巫師弄出更大的亂子之前,阿爾芒必須找到他們的話事人,好好地當麵談一談,以確認對方的想法。


    如果對方始終縮著腦袋不肯露麵的話,也許就隻能讓子彈和火焰。來代替嘴巴進行交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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