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要救令尊也不是不可。”


    孟芸一驚,揚著掛滿淚水的小臉急切的注視著從頭到尾沒見人影的車廂:“紀年,你說,你說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救我父親。你說,隻要我辦得好,我立刻去辦。”


    “開春之後,便是選秀之節。你父親之前是不是已將你的名額遞了進去?”


    孟芸點頭,隨即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經被遞上了選秀名單,自己剛才還恬不知恥的說要伺候他一輩子,頓時心虛不已。


    不過她剛才的話的確出自真心實意,雖然早知自己上了名單,但她並不認為自己能雀屏中選。


    畢竟,相比那些豆蔻年華的姑娘,她真的不年輕了。


    所幸,薛紀年似乎並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在此期間,本督可以保尚書大人一線生機,但尚書大人能否安然無恙的脫身,還得看孟四小姐你自己。”


    “看我?”


    “不錯。”


    “那我要如何做?”


    薛紀年沒有繼續說,隻是淡淡的留下一句:“等你進了宮再說。”


    “薛柒,我們走。”


    薛柒從遠處大踏步而來,路過孟芸丟棄在道旁的油紙傘,他目光微微頓了一下,然後唇角扯出一絲譏笑。


    方才督主答應了這女人的要求,這女人怕是還以為自己的苦肉計演得多精彩呢。


    得到薛紀年承諾,孟芸心裏安定不少,她微微退後兩步,眼看著薛柒利落的跳坐上車轅,忽然問道:“紀年,我們還能迴到從前嗎?”


    薛柒揚著馬鞭本欲落下的手頓了頓,隔著轎簾,孟芸聽到裏頭傳來淡淡的迴應:“若你能順利進宮,便能。”


    薛紀年從頭到尾都沒有下過車,隨著最後一個字落地,那層厚厚的車簾也隨之放下。


    退後的侍衛又重新聚過來,薛柒麵無表情的一拉韁繩撥轉馬頭,馬車很快遠離,細雪迷蒙中,孟芸淹麵抽泣……她知道,其實,她們是迴不到過去了。


    他的話無非在告訴她,如果她有利用的價值,他還是會幫她。


    他終究還是念了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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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庭監,李複手捧紫竹煙槍,斜躺在金絲楠竹榻上,嘴巴一動一動的抽著水煙。他閉著眼睛,皺著一臉老桔皮,看起來似乎挺享受。


    薛紀年低頭坐在他對麵,正襟端方的看著書上的奏折,神情透著幾無人情的冷漠。


    “如何?這幾封折子可都有提到孟從海?”


    薛紀年嗯了聲,隨手將剛看過的折子往案頭一丟:“無關痛癢,不必上奏也罷。”


    “五十萬兩的雪花銀,孟從海胃口不小。”李複冷冷一笑:“六皇子這是打算擱手不管了?”


    “他想管也管不了,太子之位還未拿下,他不會輕舉妄動。”


    李複又吧嗒了一聲,吐出一口煙霧,慢悠悠問道:“聽說,孟從海的女兒找過你?”


    薛紀年頭也沒抬,道:“李叔足不出戶,消息倒是靈通。”


    李複眯著眼睛:“天天守著這屋子不動,消息再不機靈點,豈不是人人都可以踩到雜家頭上來。”


    薛紀年沒有作聲,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奏折上。


    李複靜了靜,又道:“怎麽,你答應了她?孟從海那個老匹夫你準備放過?”


    薛紀年淡聲道:“沒有。”


    “那雜家怎麽聽說你給了承諾。”


    薛紀年終於抬頭,他目光淡然的瞥了李複一眼,又落迴自己手上,一邊翻著折子一邊漫不經心的迴道:“李叔這麽說,是想讓我再清一遍身邊之人嗎?”


    李複一頓,隨即擺擺手:“罷了,也不是跟蹤你,沈夜最近還在查四皇子的死因,雜家擔心他盯上你,暗地派人跟著你,你別多心。”


    薛紀年垂下眼:“紀年知道李叔的好意,不敢。”


    李複歎了口氣:“你啊,什麽事都看的透徹,怎麽就沒看出這女人沒安好心?”


    薛紀年又沉默下來。


    他怎麽沒看清,他就是看的太清楚,上輩子才會那般絕決!


    提起孟芸,說他們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孟芸其實是戶部尚書孟從海的外室生的女兒,從小跟著母親生活在別莊上。她母親雖然身為外室,卻沒吃多少苦頭,孟從海對她很是厚待,日子過得也算逍遙。


    不過這人一旦吃穿不愁,難免心生其他欲望,那時孟從海還未官至尚書,隻是戶部一個小侍郎。孟侍郎雖然對她母親不錯,但一個外室,終究不可能天天廝守在一起,一個月也未必會見上一次麵。


    時間久了,孟芸母親便心生寂寞,想找個依托,剛巧孟府別莊離妙音寺比較近,小孟芸便跟著母親去妙音寺理佛,一來二去,跟小時的薛紀年玩到了一起。


    其實,小時的薛紀年也如一般的小孩,上樹掏鳥下河摸魚,雖然成長在青燈古佛下,卻一點都沒修得半分佛性,頑皮得山腳下的那些老狗看到他都要逃出老遠。


    所以,對於孟芸這般粉雕玉琢又愛哭的小姑娘著實看不上眼。


    可妙音寺裏沒有同齡人,眼瞧著有個漂亮的小姑娘願意天天來跟他搭訕,薛紀年盡管有些看不上眼,萬般無奈沒得挑的情況下,也隻有將就著帶她一起玩。起舞中文


    大約相處了一年多,孟家老夫人過世,辦喪之後,孟從海便找個了由頭,將孟芸母女倆都接迴了孟府。


    雖說也算是成全了他對孟芸母親的情意,隻是這樣一來,孟芸便是真正的官家大小姐,與彼時的薛紀年就完全是兩個階級。


    不過孟芸卻還是經常以理佛為名,尋著由頭往妙音寺跑,一直到後來,薛紀年因緣際會,被當時的出宮遊玩的太監薛高相中,認了義子,帶迴了宮裏。


    彼時的薛紀年還沒有長成後來那個陰陽怪氣手段狠辣的薛提督。跟著薛高迴去後,薛紀年和孟芸兩人偶爾撇開雙方家長私下見麵,不過基本都是孟芸來找他,向他傾訴在孟府的不容易,兄弟姐妹之間的摩擦,薛紀年就沉默的聽,他其實覺得挺無趣的。


    後來,孟從海從戶部侍郎坐到了戶部尚書,而他義父卻一步步往上爬得艱難。


    薛紀年和孟芸之間的差距也就越來越明顯了。


    不過這些,薛紀年都沒怎麽放在心上,那時的薛紀年沒跟女人怎麽接觸過,他對感情尚在懵懂,想著以後妻子的人選,有個說得上幾句話的也就不錯了。


    可誰知,孟芸父親堅決不同意,


    當然不同意!戶部尚書的女兒嫁給一個太監幹兒子當媳婦?他臉還要不要了?


    那時孟從海怎麽說的?一個閹奴的兒子也配娶他女兒!


    本就對男女之情不甚看重的薛紀年當場就翻了臉,他與孟芸之事也算斷得幹淨!


    特別是一手帶大他的義父那時在宮裏受到排擠,地位岌岌可危。孟從海的打擊又直擊人心,年輕氣盛的少年郎決定,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往上爬,他要將曾經汙他辱他之人統統踩在腳下!


    總有一天,他要這個姓孟的求到他手上來!


    薛紀年這個人平時看著不顯山不露水,一旦決定做某件事,卻是不達目地絕不罷休。


    他明白,以他的資質想正正當當的跨進朝堂,與前朝那幫憑著十年寒窗考進金殿的文官堂堂正正的站在一起,這輩子都不可能。


    資曆是需要熬的,他沒那個耐心與底本。


    但如果進了內庭,做了皇帝的親信,他一樣可以成為人上人!隻是內庭之中,俱是去了勢的太監。


    才十幾歲的年紀,根本考慮不到那麽久遠的未來,為了做人上人,他放棄了當個正常的男人。


    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他從前是這樣,往後也隻會如此!


    李複又吧嗒了幾下,才將煙槍往案板上一擱,扯著嘴皮子陰陰一笑:“你不會還對這個女人戀戀不忘吧?”


    薛紀年嗤笑一聲:“李叔說笑了。”


    “那你為何要幫她?”


    “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


    “機會是留給有用之人,雜家倒不曉得,那位孟小姐有什麽用處?”


    薛紀年一頓,眼底暗光閃過,上輩子的孟芸也是進過宮的,而且還被寵過一陣子,如果不是皇貴妃的出手,也許,孟芸最終的地位不會太差。


    她最後還是死了,那時他沒有出手相救,對於自己曾經因為這個女人而愚蠢的對自己動手這一點,薛紀年不僅恨孟芸,更恨自己,所以上輩子直到孟芸死在冷宮,他都沒有去看一眼。


    但這輩子不一樣,他需要借她的手,取迴屬於自己的身份地位。


    “李叔就當是我給自己一個死心的機會吧。”


    李複也不再追問,起身推開窗門,下了好幾天的雪已經停了,難得的豔陽天,照在白晃晃的雪景上,不但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還晃得人眼睛疼。


    “不過她能在宮門外等到你的馬車,也算有心了。”


    薛紀年慢聲道:“的確有心,她這些日子花的銀子不少,孟從海那夫人也是病急亂投醫,由著她一個外室亂來。”


    沒錯,孟芸是買通了宮裏的人,才會在薛紀年一離開宮門就在必經之路守株待兔。


    否則她怎麽可能剛剛好遇見他?


    不過,這也是在薛紀年算計之中,孟芸去東廠找過他,他避而不見。估計實在是急了,才不得不如此。


    他就是要她急,急得無處可去無法可想,急得隻能撞到他手上來,他才可以安安穩穩的將之捏在掌心搓扁揉圓。


    “哦?那宮裏接應之人可有查出?”


    “勞李叔費心,已經拿下。”


    李複點點頭:“你做事向來這麽滴水不漏,那個女人想在你這裏耍花樣,也不過圖惹笑話。”


    薛紀年垂眼道:“李叔過獎了。”


    @@@


    近來,沈夜不太安寧。倒不是因為都撫司有什麽問題,主要是寧昌侯府裏不太安寧。家裏那一幫人因為他的婚事已經腦筋打結,老頭子據說好幾天都吃不好飯了。


    在沈夜的前半生,他從沒受過這麽大的關注,在人丁興旺的寧昌侯府中,作為庶出的沈三公子並不出色,身子骨又不太好,要說沒受過正室白眼,那也不可能。


    因為呆得不如意,所以想出去走走,隻是缺少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直到有一天,他偶爾聽人提起宮裏的事,才知曉皇後的嫡女長寧公主為國祈福,數年前被送往天觀寺長伴青燈。


    這真是一個絕佳的好消息,既可以讓他脫離侯府,又不用背任何責任。


    遠離上京十幾年,隻為一個興許永遠都不會迴宮的公主。對於府裏其他人來說,這怎麽算都是一個虧本的買賣,既然沈夜自己提出來,眾人樂得順從,說不定這小子一去不複返,家產還可以少分一份。


    於是,沈夜便背著眾人這份殷切的期待,遠離霧隱山。


    一直到前幾年,他母親過世,他才迴到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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