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月餘。


    伍拾玖知道水龍幫在這一帶活動頻繁,耳目眾多,就托肖望北打聽肥爺他們的下落。閑暇時間,肖望北怕他鬱悶,陪著逛遍了應天府大小街巷,吃遍各處酒樓。


    北宋時期以糯米發酵的低度米酒為主,也有黃酒、果酒、藥酒。到了宋仁宗年間,每年光是酒水的稅收,就占了全國三分之一。應天府最有名的酒,是桂香和北庫。想喝到正宗好酒,便須到運河碼頭附近的會仙樓。


    這天左右無事,伍拾玖自己出門閑逛,前些天喝了一次桂香,唇齒留香一直難忘。他依稀記得路線,自己隨看隨行,來到了會仙樓。


    一進酒樓,酒保、茶博士、燙酒的婆子、幫著取送錢物的閑漢、抱著琵琶的歌女往來穿梭。包房內有酒客大聲喧嘩行令,大堂上小二忙不迭地端酒上菜,好不熱鬧。


    伍拾玖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了,要了些茶水點心,又打了幾角桂香酒,自斟自飲起來。一邊飲酒,一邊留意大堂上的食客。一瞥眼,見一個中年書生獨自坐在窗前,桌上備著筆墨紙硯,旁邊放著幾張寫滿字的宣紙。他喝一口酒,寫幾個字,又覺得不好,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扔到紙簍中,寫寫停停,總不滿意。


    伍拾玖認出,正是那晚趕夜路的中年書生,隻是這次小書童卻不在身邊。伍拾玖見他凝神寫字的樣子,想起了小時候伏案批改作業的吳老師。那時父母下班晚,放學後吳老師就帶他迴家吃飯,寫作業。後來小學畢業,他就再也沒見過。


    人生每個階段都會有難忘的經曆和難忘的人,他們深埋在記憶中,總會在某個時刻,因為遇到某個相似的人或場景,不經意間打開記憶的盒子,跳出一些久遠卻熟稔的片段,讓人置身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此時此刻,陽光灑進窗戶,仿佛將那書生的輪廓鍍上金色的光芒,伍拾玖瞧著瞧著,不由得癡了。


    這時,四個年輕的食客說笑著走了進來,坐在隔壁桌上,吵著要歌女、熱湯的婆子來伺候,將伍拾玖從記憶中拽了出來。


    就聽一人道:“文進兄是呂相門生,這次開科取士,主考官再怎麽說也得看在呂相的麵子上,給文進兄一個功名吧?”


    那被稱為“文進兄”的,名叫李文進,正準備進京趕考,此刻麵露得意之色,大剌剌地在主位坐了,笑道:“當今天下,劉太後把弄朝堂,全憑呂相左右周旋,才有這太平盛世。他老人家勢單力孤,我們這些末學後輩,自該為呂相分憂才是。”


    另一人道:“文進兄高中皇榜自不必說,將來謀個一官半職,可別忘了在座的各位鄉鄰發小。”


    李文進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有呂相在,便有我李文進的好處。有我李文進的好處,還能虧了各位好友嗎?哈哈哈……”


    這時茶點小吃已上齊,婆子燙了幾壺桂香上來,又有歌女在旁撥弄琴弦,幾個人吵吵嚷嚷高聲喧嘩起來。


    忽然有人大聲道:“當今內外官署一萬七千多人,宗室之外,旁支、異姓、門客都能封蔭做官,冗兵、冗官、冗費空耗國家根本,還有人削尖了腦袋想辦法吃空餉、占山頭、結交朋黨,真是國之不幸,民之不幸,天下之不幸。”


    李文進等人一愣,覺得這番話格外刺耳,轉頭一瞧,說話的正是旁邊桌上的中年書生,不由得心中有氣。


    “照這位先生的意思,科考不做官,卻又做什麽?當今宰相呂夷簡大人為國殫精竭慮,我等門生弟子坐視不理,不去分憂解難,這天下就好治理了?”


    中年書生頭也不迴,繼續大聲道:“開科取士,有能者居之。倘若上至天子,下至宰相公卿,都本著為國選才,為民選官的本意,自然是好事,自然有好官。有些人靠著攀附權貴,一心隻想著功名利祿,實則屍位素餐碌碌無為,就算當了官,也是庸官、冗官,搞不好,還會成為百姓唾罵的狗官!”


    幾個人“謔”地站了起來,指著那書生道:“你口中不幹不淨地罵誰?”


    “誰將來做了庸官、冗官、狗官,我便罵誰!”


    李文進氣得渾身哆嗦,指著那書生道:“好好好,你叫什麽名字,我倒想知道,你這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是何方高人。”


    那書生站起身,衝幾個人淺淺一揖,朗聲道:“在下範希文,在應天府書院謀個教席的差事,滿口仁義道德談不上,但執教為國,不敢誤人子弟,一點小小的憂國憂民之心還是有的。”


    範希文三個字一出口,酒樓大堂上倒是有一半的人“哦”了一聲,伍拾玖心頭一震,心想,好巧,竟然在這裏遇到曆史名人範仲淹。


    中年書生正是北宋大家範仲淹(字希文),晏殊在應天府任職時,力邀他主持應天府書院,天下學校,由此而興,應天府書院因此出了很多人才。此時的範仲淹早已名滿天下,就連皇帝趙禎都鍾愛他的文章和才華。


    李文進等人一聽範仲淹自報名號,頓時矮了半截,隻覺得說話都沒了底氣,在這位國學大儒麵前,自己那點墨水,還是別拿出來丟人現眼。於是匆匆結了酒錢,悻悻然去了。


    這時門口有人一溜小跑進來,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的信。”


    伍拾玖一瞧,正是那個小書童,手裏舉著一封信,氣喘籲籲跑到範仲淹桌旁,端起一碗茶水一飲而盡。


    “慢點慢點,你看你冒冒失失,什麽信不能等我迴去再看?”


    “是先生好友梅堯臣的信,你忘了嗎?上次他寫了一封信來,叫《啄木》,你沒迴他,這不又寫了一封來?晏知府說,梅先生大小也是個縣令,又是你們的好友……咦?這蜜餞好吃麽?”小書童說著,拿起小盤裏的點心塞進嘴裏,滿足地點點頭道:“會仙樓的點心真好吃,先生你可真會挑地方做文章,這裏鬧哄哄的,你寫得下去嗎?”


    範仲淹看著他口中塞滿點心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心中不靜,就是坐在無人的曠野之中,也是一樣心煩意亂。”


    “我不信先生在這種地方還能心如止水,不然,怎麽寫壞了這許多張紙?你瞧這滿地的紙團……”小書童說著一個個去揀,範仲淹拿他沒辦法,搖了搖頭,坐下打開了那封信。


    讀了頭幾句,他麵上還有一絲微笑,越讀下去,臉色越凝重。


    “這個梅堯臣……我正在迴他的書信,寫到一半便寫不下去,心中總是顧念著老友情分,可他明哲保身也就罷了,還勸我也像他一樣。你看這句:鳳不時而鳴,烏啞啞兮,招唾罵於邑閭。又說:胡不若鳳之時鳴,人不怪兮不驚。哼,他是譏諷我明明不是鳳凰,卻偏偏呱呱地像個烏鴉一般吵嚷,招人唾罵……”


    範仲淹越說越是氣懣,待讀到信的結尾處,忍無可忍,一拍桌案站起身道:“我便是寧可大聲告訴世人,哪怕被誤解而死,也不願沉默偷生……大丈夫立於天地,正該如此!”


    接著拿起毛筆,蘸飽墨汁,在寫了一半的文章後麵寫下八個字,寫完後長長出了口氣,仿佛一舒胸中煩悶。


    小書童湊過去,一字一頓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先生又出名句了,這八個字可算是先生的寫照了,隻是……”


    “隻是什麽?”


    “就這麽迴複梅先生,是不是有點唐突了?他也是為了你好,讓你少說話,不要得罪人。”


    範仲淹一笑:“若他梅堯臣是諍友,這點胸懷總該有的。”


    事實上,範仲淹後來數次被貶,都與這八個字有關。隻因他生性耿直,寧折不彎,得罪不少權貴,包括收到迴信的梅堯臣,也因這篇《靈烏賦》記恨餘生。但也正基於此,才使得他在油膩的官場中出淤泥不染,成就了勇往直前的人生底色,正所謂,前不愧於古人,後可師於來者。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八個字讓伍拾玖肅然起敬。小時候上語文課讀文言文,他最頭疼的便是這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沒想到有一天,身臨其境感受名人金句,竟是如此豪氣幹雲,醍醐灌頂。


    “好一個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都說希文先生文可安邦,武可定國,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一人說著,從二樓雅座走出,踱步來到範仲淹桌前,深施一禮:“在下宇文九骨,仰慕先生已久,不想今日在此得見,幸何如之。”


    伍拾玖見到宇文九骨,這些天來心中的猜疑、壓抑、焦急一股腦兒湧了上來,恨不能立刻抓住他好好問問,把雙夕夕帶去了哪裏?又為何成了宇文夕?見他徑直走向範仲淹,心中隱隱覺得此人定不懷好意,站起身搶上一步道:“宇文先生,我們又見麵了。”


    範仲淹迴了禮,剛要答話,卻見有人快步走了過來,仔細一看,是那晚替自己說情的年輕人,心中先存了幾分好感。


    宇文九骨原本在酒樓吃飯喝酒,聽到下麵有人慷慨陳詞,居然是當代鴻儒範仲淹,心中已有拉攏結交的念頭,誰知剛一現身,卻被伍拾玖打斷,心中十分不悅。


    “是你小子,怎麽?撿了一條性命,一時還沒死透,又要來自找沒趣不成?”


    伍拾玖道:“我隻問你一件事,你把雙姑娘怎麽樣了?”


    宇文九骨兩眼一翻,冷笑道:“糾正一下,她現在叫做宇文夕,我的女兒,我讓她做什麽,是我的家事,與你何幹?”


    就聽二樓雅座一個人嘎嘎怪笑:“宇文賢弟,你快告訴他,你的掌上千金已是我的王妃啦,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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