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地方州府,仍沿用唐宋官製,但又在每個州府設置“投下軍州”,往往由外戚或有戰功的將領升任。這薊州府的軍州姓蕭,叫蕭八喜,也算是當朝蕭太後八竿子打得著的一門親戚。


    蕭八喜愛財如命,每月向農商戶征收繁重的苛捐雜稅。眼下剛娶了第八房小妾,小老婆就要過生日,為了討她喜歡,蕭八喜專門托人打造了一身金絲鳳服,需用到不少金銀珠寶,造價不菲。這一陣蕭八喜更是橫征暴斂,薊州農商戶為此賦稅又增,叫苦不迭。


    這天早上用過早飯,蕭八喜正要去州府升堂,前腳才出宅子,後腳就有下人氣喘籲籲追出來攔住轎子,急急忙忙道:“啟稟大人,大娘娘請大人速速迴府,有急事相商。”


    蕭八喜不耐煩地挑起轎簾道:“什麽事不能等我辦完公事再說?”


    “大人,小娘娘有恙,上吐下瀉,昏迷不醒,怕是、怕是……”


    “什麽?吃早飯時不是好端端的麽?快,快抬我迴去……”這蕭八喜一聽小老婆抱恙,驚得三屍神暴跳,恨不能肋插雙翅趕迴府中。等進了家門,就見大娘娘坐在臥房內麵色鐵青,那小老婆身穿金絲鳳服,卻雙目浮腫,滿口白沫倒在床上,一張粉臉早已漲成了紫青色。


    “啊喲,我的小心肝兒,你這是怎麽了?早上梳妝打扮不是還好好的嗎?”蕭八喜趴在床頭連唿帶喊,卻聽小老婆呢喃道:“紅的,藍的,黃的,綠的,好多小人兒飛來飛去,老爺您瞧,大夫人是不是長得像個大馬猴一樣?老爺,你的臉怎麽也拉得這麽長?”


    蕭八喜大驚:“這是中了什麽邪?快,還不快去請郎中來。”


    大夫人道:“已經來過好幾撥了,都說看不好,這不又去找了。”


    話音剛落,就聽屋外下人三步並兩步跑了進來,氣喘籲籲道:“稟、稟老爺,四周都找遍了,都說不會治。剛才遇到個自稱伍半仙的,聽說了小娘娘的症狀,說是能治。”


    眾人看向門口,就見一個年輕人帶著一個相貌俊雅的小隨從走了進來,正是伍拾玖和雙夕夕扮成了郎中的模樣。


    蕭八喜上下打量半天,似乎難以相信如此年輕的兩個人就是所謂的“半仙”,猶豫道:“敢問二位來到薊州城多久了,為何本官從未聽人提起過?”


    伍拾玖道:“勞煩老爺動問,我二人雲遊四方,今日恰巧路過貴府,見屋舍上方一層黑氣籠罩,猜想府中定然出了大事,冒昧前來詢問。”


    蕭八喜眼珠一轉:“既然如此,便要請教二人,我這府上出了什麽大事?又從哪來的黑氣?”


    伍拾玖裝模作樣地捋了捋假胡子:“如果猜得不錯,貴府中小夫人有恙,且很棘手。”


    “哦?你倒說說看,我家小娘子有什麽不妥?”


    “小夫人此刻應是麵目浮腫,出現了幻覺,能看到我等凡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小人兒……”


    話還沒說完,蕭八喜再也繃不住,上前拉住伍拾玖的手道:“對對對,果如神醫所說,我家小娘子方才說空中有五顏六色的小人兒,又說我這臉……咳,你快救救她,救好了本官大大有賞!”


    伍拾玖裝模作樣地走到床前,搭了搭脈,又仔細瞧了瞧麵色,眉頭擰到了一起。蕭八喜緊張到滿頭大汗,小心翼翼地問:“請教伍神醫,這病……”


    “小娘子這病,實在古怪。按說小娘子本當風華絕代,陽壽正長。不知為何驚動了過路的黑山神,如今這黑山神附在小娘子身上卻不肯走……”


    黑山神在契丹一族中,主管人的生死和魂靈,最受契丹人敬重,每年冬至都要隆重祭拜。伍拾玖搖頭晃腦說得有模有樣,那蕭八喜隻聽得嘴巴張得老大,臉上陰一陣陽一陣,一旁的雙夕夕看在眼裏,險些沒繃住樂了。


    “咳咳……”伍拾玖掩口幹咳幾聲,瞪了雙夕夕一眼,衝蕭八喜繼續道:“不才想請教老爺名諱?”


    蕭八喜忙道:“鄙姓簫,名八喜。”


    “嗯,敢問簫老爺這小娘子,是第幾房妻妾?”


    “第八房。”


    “這就是了,簫老爺名字中有個八喜,而小娘子又是老爺第八房妻妾,想是老爺陽氣過盛,而小娘子身子陰虛孱弱,被老爺的八喜衝了陽氣,陽氣一弱,自然容易被黑山神附體。”


    “啊喲……八喜、八房……我卻把這事兒給忘了,怎麽會如此湊巧!似此又該怎樣?”


    “我這裏有一粒丹藥,可保她一時無恙,但如果想請走黑山神,保小娘娘長樂安康,我倒有一人推薦。”


    “哦?神醫快說,不管是誰,老夫就是親自為他抬轎也願意。”


    看著蕭八喜一副急赤白臉的樣子,一旁的大夫人一臉的不高興:“倘若是老身病了,不知道有沒有這份福氣。”


    被她這一句搶白,蕭八喜自知口沒遮攔,討了個沒趣。


    兩口子各懷心事,屋內氣氛尷尬了片刻,那小娘娘又是一陣發作,吭哧嗨喲地喘氣,滿口胡言亂語,什麽大夫人人老色衰嫉妒自己了,二夫人五夫人合起夥來為難自己了,老爺如何床幃之中沒個正形了……越往下說越沒正經。蕭八喜跺腳道:“哎喲我的神醫呐,這到底該怎麽辦呐?你……你就別賣關子了。”


    伍拾玖故作神秘衝蕭八喜招了招手,趴在他耳朵上小聲說了幾句,蕭八喜臉色大變:“這怎麽能行?我聽說她自己就是個瘋子,而且這人名聲不好,怎麽能治病?”


    伍拾玖笑道:“梁家小姐當初和你家娘子得的是一個病,但她有家傳祖方,經過這大半年的調養,人已經好了。所以,治這個病她若不行,誰行?”


    蕭八喜兩眼瞪得溜圓,半天仍不敢相信。


    伍拾玖道:“這樣吧,蕭老爺,你可以現在差人去請梁家小姐,到了這裏,能治不能治,一試便知。”


    辰時剛過,一個家丁小跑著衝進梁府大堂,磕磕巴巴道:“老爺、老爺,軍州的蕭老爺想請您和梁小姐一去過去一趟,車馬就候在門外。”


    梁富平做藥材生意,繳稅尤其要多,但平時上下打點,平衡地方刺史和軍州的關係,也算當地的“頭下戶”,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納稅大戶。此時忽然聽到薊州府軍州大人來請,而且還要自己帶著女兒一起,不由得滿心惶恐。


    燕雲地區百姓在契丹人管製下苦不堪言,官府動輒就給編織罪名,強征重稅。


    梁富平以為女兒的事要被官府治罪,哆哆嗦嗦帶著梁碧瑩來到蕭八喜府上,一進門倒頭就拜,磕頭如同搗蒜,一個勁地求老爺開恩。


    蕭八喜趕忙上前扶起:“梁員外不必多禮。我……咳,我家小娘子偶感心疾,這個……行事有些……有些失常。聽聞……聽聞這位伍半仙推薦,梁小姐能驅鬼去病,有起死迴生之術,本官特意來請,還望梁小姐不吝援手,救救我家娘子吧。”


    這話把梁富平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說我這女兒的瘋病還是伍公子他們治好的,她怎能給別人治病?這伍公子和雙姑娘什麽時候又成了半仙?他們這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麽藥?


    他心裏這麽想,當著軍州大人的麵又不便直說,隻是推辭道:“犬女如何有這能耐,還請大人明察。”一邊說一邊磕頭。


    一旁的伍拾玖見梁碧瑩站著不動,連使眼色。梁碧瑩會意,緩步走到那小娘子床前,先是把了把脈,接著又單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對蕭八喜行禮道:“蕭老爺,民婦鬥膽猜測,小夫人莫不是被老爺的名諱衝了喜,又惹上黑山神附體,這才出現幻視幻聽的症狀?”


    蕭八喜一聽,連連點頭:“是是是,梁小姐神斷,剛才這位伍半仙也是這麽說。”


    梁碧瑩道:“若治此病說難不難,說易卻也不易,隻是怕熏著老爺和夫人。”


    蕭八喜忙道:“不礙事不礙事,梁小姐隻管行醫用藥,隻要能醫好了我家小娘子,什麽都能接受。”


    梁碧瑩點了點頭,又和伍拾玖雙夕夕對視一眼,三人心領神會,取出帕子來綁在口鼻處。


    “勞煩婆婆去取一碗鮮蒜,一碗生薑全都搗成泥,再取個湯勺來。”


    兩個婆子答應著去了,梁富平眼見女兒又是掐訣念咒,又是把脈開方,現在又以帕巾遮麵,不禁滿腹狐疑,搞不懂女兒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心想倘若一會兒治不好病,梁府上下老老少少可還有好日子過?


    他在那胡思亂想心神不定,一時間卻也無計可施。不一會兒,下人端來一碗蒜泥,一碗薑碎,梁碧瑩又從懷裏取出個小瓶倒了些丹藥出來,與蒜泥薑末和在一起,攪拌均勻,一勺一勺給那小娘娘喂了下去。


    還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隻聽被窩裏“叮當”一陣屁響,過不多時一股惡臭散發了出來,在場眾人全都捂住鼻子,終於知道三人為何提前捂住口鼻。


    不一會兒滿屋臭味,大夫人有些挨不住,道:“老身氣悶,去外麵等。”掩著鼻子小跑了出去。


    又挨了一會兒,那小娘娘隻是一個勁地放屁,又響又臭,蕭八喜也忍不住,幹嘔了幾次,漲紅了臉道:“本官……本官……”話沒說完,一捂嘴也跑了出去。屋內隻剩伍拾玖、雙夕夕、梁碧瑩、梁員外和兩個下人。


    再挨片刻,兩個下人一步一步挪向門口:“仙長有事叫我等便是,我們就在門口……”說著也撒腿跑了出去。


    雙夕夕皺眉道:“梁員外,也請你去外麵等罷,你家小姐要做法了,旁人不便在此。”


    梁富平正被熏得三魂出竅,胃裏幾乎是翻江倒海,但迫於軍州大人淫威,哪敢出去。這時聽雙夕夕這麽說,也顧不上那麽多了,扭頭就往外跑。大概他行醫賣藥這麽多年,還沒從見過這種醫治方法。


    此時屋內就隻剩伍拾玖、雙夕夕和梁碧瑩。伍拾玖衝梁碧瑩一點頭:“可以開始了。”


    梁碧瑩清了清嗓門大聲道:“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驚,若有兇神鬼來臨,地頭惡煞走不停,天清清,地靈靈,何神不討,何鬼不驚。祖師在此,還不速速退請!”


    她每說一句,伍拾玖便催動一次火焰掌,將屋子照得透亮。旁人在屋外看著,隻見房間裏忽明忽暗,火光閃爍,都以為是梁小姐在裏麵做法驅魔,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等梁碧瑩念完,雙夕夕走到床前,輕輕掀開被子,強忍惡臭,在那小娘娘腹部天樞穴和神闕穴上一點。她自從服了相柳蛇膽,又根據屬性修煉水靈訣,自有一股陰柔之力,這份力道透了進去,半天,那小娘娘腹中嘰裏咕嚕又是一陣響動。


    伍拾玖笑道:“再不跑,咱們也要被臭死啦。”掉頭就往外走,三人剛出了屋,就聽見屋內小娘娘一瀉千裏的聲音此起彼伏,可憐重金打造的金絲鳳服,這下也成了糞兜子。


    梁碧瑩忍住了笑,對等在屋外的蕭八喜斂衽行禮道:“恭喜蕭老爺,黑山神已被請走,小娘娘體內餘毒正被清出,調養些日子就沒事了。”


    蕭八喜大喜過望,連忙衝進屋想去看看心愛的小妾,卻忘了那排毒的味道實在頂人,剛進屋就“哎喲”一聲,踉踉蹌蹌衝了出來,對兩個婆子招手道:“快,快去服侍小娘子盥洗。”


    兩個下人咬牙切齒用手帕捂住口鼻進屋服侍,心裏自是將蕭八喜祖上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當晚,蕭八喜大設家宴,款待梁富平父女。梁碧瑩婉拒了,說孩子還小,要迴家照顧,伍拾玖和雙夕夕也找了個理由推辭了。梁富平經營藥鋪,正需要打點官府,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哪能放過,就留了下來。


    迴程路上,梁碧瑩小聲問伍拾玖和雙夕夕:“你們到底用了什麽法子讓那小娘娘出現幻覺?”


    伍拾玖笑道:“梁小姐可知道有種蘑菇叫見人青嗎?”


    梁碧瑩出身藥劑世家,自然知道見人青是一種有毒的菌菇,恍然道:“啊?原來你偷偷給那小娘子服了見人青?”


    “是啊,我以前聽過,這種蘑菇被人一碰,就會變成灰青色。吃了之後,會麻痹人的中樞神經,產生幻覺。”


    雙夕夕笑道:“別說,你這歪門邪道懂得倒是不少。”


    伍拾玖道:“嘿,在我們那個時代,這叫做科學。我聽說這蕭八喜官聲很差,到處扒皮,卻特別寵愛這個小老婆,為了給她過壽,盤剝當地農商戶。我就想了這個辦法,一來教訓教訓這貪官,二來還能幫到梁小姐。昨晚我偷偷進了他家的廚房,在他小老婆的夜宵中加了一點見人青的粉末進去。”


    雙夕夕打斷他道:“加了一點?你看那小娘子的樣子,何止一點!再多一些,恐怕就要把那位蕭老爺的醜事全說出來啦。”


    梁碧瑩笑道:“是了,見人青需得用大蒜生薑解毒,你讓我再配點連翹、萊菔子、靈仙等排氣,最後加上夕夕妹子那兩指穴位按摩排毒。伍公子這個法子好是好,不過就要委屈那小娘子連著臭幾天啦。”


    說完,三人哈哈大笑。


    果然,那小娘子醒後,又連排了幾天的毒,她又是吃蒜又是不停放屁,蕭大老爺更是幾天不敢近身,征稅的事也被忘在了腦後。


    經過這件事,左鄰右舍都對梁碧瑩刮目相看,蕭八喜更是請來當地書法名家揮毫潑墨,寫了“杏林妙手”四個大字,又著人打造成一副金字牌匾送來。坊間也都傳言說梁家小姐妙手通神,藥到病除。軍州和刺史家中有人患病,也來請她上門醫治。好在梁碧瑩自幼就跟父親學習問診開藥,一些頭疼腦熱的常見病,倒也難不住她。梁府的生意,有了女兒的這塊金字招牌,日漸興隆起來。


    盤桓幾日,伍拾玖和雙夕夕要走,梁員外堅決不肯,再三挽留。


    這天二人正在院內相互印證功夫,有下人來報:“伍公子,門外有位複姓諸葛的男子,說是你的師兄,有非常緊急的事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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