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實質,做巫和做人沒有區別,隻是巫想得更多,無非就三個詞,權衡,取舍,得失。


    難的地方,在於如何領會、貫徹並落實,譬如,拓荒隊曾在荒野中,半月找不到水,也尋不到獵物,遇見了一個小部落……依靠著人血活下來。


    譬如,在大澤的泥沼裏,隊伍遇到了森蚺,不敵,森蚺窮追不舍,帶著傷員行進困難,傷員被留下“斷後”,餘者趁著機會逃亡,得以逃出生天。


    再如,山部落的山土、山石,以及林部落的林拓,如何讓他們“啟智”,讓他們願意臣服,對木部落忠心,其中的操作手法,外人肯定不能知道。


    聽得林琳既是害怕,也是激動,這些問題,自然是她熱心的,可她卻不敢多聽,雖然不知道“你知道的太多了”是什麽話,卻隱隱覺得有些驚悚。


    自己聽得越多,好像越是不妙,木巫和藹的笑容,總是讓她不寒而栗,鬼知道他在想些什麽,會不會迴歸叢林的時候,把她也帶著路上作伴。


    事實上,木巫也沒想太多,就是覺得有些事情,憋在心底太久,感覺不是滋味,想要找人分享,想要和人交談,把她當成了收音筒,僅此而已。


    至於最後,要不要把收音筒帶走,就看他的心情了。林琳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敢貿然插嘴,降低存在感,卻在聽到林拓時,沒能忍住詢問。


    “魔果?那是什麽?和幻果差不多嗎?有什麽作用?”林琳小心翼翼問著,下意識望向懷裏。


    木巫瞥了她一眼,淡笑:“有些類似,但對象不同,幻果隻能給野獸用,魔果是給人用的,能讓人醉生夢死。”


    “那不是和酒差不多!”林琳驚叫起來,隱隱覺得後怕,想到屋裏藏的半瓶米酒,嚇得臉色發白。


    “喔!差不多!也有不同,酒能夠醒過來,魔果是醒不過來的。”見她蠢蠢欲動,木巫頓時冷笑道:“這東西不好,害人害己,我要帶到墳墓裏的。”


    林琳的眼睛,瞬間灰暗下來,弱弱道:“食用了魔果的人,還是原來的人嗎?”


    “他仍然是他,隻是內心被放大,欲望更加突出,變得更好控製,把欲望和木部落重疊,就變成了難以動搖的忠心。”木巫靜靜闡述了魔果的原理。


    “哦!”林琳欲言又止。


    “魔果功效霸烈,初用時,難免有些僵硬和不正常。”木巫知道他想問什麽,不以為然:“隨著實力的增強,意誌的增強,也會逐漸恢複到正常。”


    相比之下,拓要正常得多,土和石,整天僵硬得就像木頭,也是因為實力差距,實力越是強橫,情感也解封更多,但對心靈的桎梏,不會消除。


    桎梏就是木部落,越是強橫,對於木部落,心中越是忠誠,最終形成枷鎖,木巫深諳其中道理,故並不擔心,他們沒任何辦法,能擺脫木部落。


    沒有再說話,林琳眉眼微斂,沉默了下來,隱藏了想法。


    ……


    生季萬物複蘇,冰雪使解,青草旺盛,百花盛放,爭奇鬥豔,小院周圍尤其精彩,玫瑰火辣熱情,牡丹國色天香,海棠芬芳美麗,桃花明媚燦爛……


    初春時節,氣候尚寒,不宜出門,可春光實在嫵媚,木巫不忍旁觀,林琳拗不過他,給他披上大氅,穿上手套和絨靴,推著輪椅,走出了院子。


    蝴蝶翩翩起舞,蜜蜂陣陣嗡鳴,爭搶著新鮮的花蜜,看著鮮豔的花朵,聞著誘人的芬芳,在花海之中漫步,也不說話,欣賞著寧靜之中的美好。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木巫輕吟,林琳眨了眨眼,懵懵懂懂。


    暑季草木茂盛,熊熊烈日當空,叢林生機勃發,桑林翠綠油油,一串串桑果肥碩烏紫,甜得發膩,木巫吃了幾顆就膩了,林琳卻吃得不亦樂乎。


    大湖中蘆葦微微蕩漾,荷葉鋪滿了池塘,盛開的荷花,在綠葉中間點綴,女子提起褲腳,赤足涉入淺灘,摘下荷花和蓮蓬,摘了鮮嫩荷葉做茶。


    小舟破開叢叢荷葉,老者悠閑躺在上邊,看著翠綠的稻田荷塘,聽著蟬鳴蛙聲伴奏,吃著清涼的西瓜,女娃輕輕涉水歸來,把荷葉蓋在他頭上。


    “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迴,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女子坐上船舷,腳丫搖曳水花,掰開蓮蓬吃著蓮子,不解他的閑情雅致,隻是朝著他笑。


    枯季植物凋零,遍野金黃,蕭瑟秋風送來涼爽,風中滿是果香與稻香,也吹落了搖搖擺擺的枯葉,落在地上,製成厚厚的地毯,柔軟而舒適。


    果實累累,待君采擷,稻穀和麥田中,滿是金光閃閃,沉甸甸的種子,壓彎了腰杆,植株低頭俯身,親吻著大地,院子後邊的果林也滿是收獲。


    金黃的芒果、雪白的香梨、飽滿的甜橙、豐碩的杏子、蒼翠的檸檬、多籽的石榴、豐盛的葡萄……林琳滿筐搬迴家,自己動手,製作果酒和果糖。


    而木巫的樂趣,是院外盛開的菊花,賞玩、泡酒、煮茶,皆是上品:“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寒季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雪花漫天飄舞,光禿禿的樹林中,除了潔白的雪景,見不到絲毫的雜色,動物們不知所蹤,連族人也早早迴了家。


    隻有幾朵臘梅花,在雪中淩寒屹立,獨自默然開放,不畏嚴寒,越發堅韌。站在門口,還能遠遠看見山頭,仍然茂盛的圖騰樹,是罕見的奇景。


    簷角掛著冰棱製作的風鈴,院裏堆著幾個大雪人,木靈和林琳,披著厚厚的皮毛,在雪地裏邊打雪仗,玩得興致勃勃,有來有往,十分歡快。


    直到手臉凍得通紅,才肯互相收手罷休,圍繞著火爐取著暖,品著剛燒熱的新釀米酒:“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邊上蓋著獸皮毛毯,躺在椅子上的木巫,忽然就睜開了眼睛,這樣悠悠哼唱沉吟,木靈皺了皺眉頭,文字她都認識,可聯係起來,怎麽不懂了?


    正想著出聲詢問,身旁坐著的林琳,就倒了一杯米酒,遞到了他的麵前,木巫笑了笑,伸手接下了酒杯,喝著溫熱的米酒,看著窗外的落雪。


    ……


    在祥和的春天,挖新生的竹筍,偷野蜂的蜂蜜,采新鮮的茉莉,在晴天的桃花樹旁,兩人喝著茉莉蜜茶,下著象棋,時而悔棋,時而爭吵。


    在炎熱的夏日,摘成熟的西瓜,抓聒噪的知了,打煩人的蚊蟲,在下雨的樓閣屋角,兩人喝著荷葉清茶,也不說話,聽著簾外的雨打落葉聲。


    在涼爽的金秋,采盛放的菊花,摘豐碩的果實,看南飛的大雁,在月圓的半夜時分,兩人喝著菊花美酒,吃著圓圓的月餅,觀賞皎潔的皓月。


    在冷酷的寒冬,做冰雕的風鈴,剪好看的彩紙,寫喜慶的對聯,在落雪的裏屋灶房,兩人煮著冬瓜臘肉湯,有的說鹽放多了,有的說糖放少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朝夕相處之中,情誼漸漸升溫,有什麽東西,在悄然打來,不知不覺,兩人已有了默契,毋須言語,就能明白對方意思。


    然而,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木巫越來越蒼老,林琳卻青春活潑,兩人的心底各有顧慮,誰也沒有率先開口,貿然捅破窗戶紙。


    喜歡的不是人,喜歡的是生活,喜歡的是陪伴,這樣悠哉悠哉的日子,這種心有靈犀的陪伴,有些話,說開了,不好收場,就什麽都沒有了。


    時間沒有絲毫察覺,竟然已經過去三年,部落發展平穩如常,木靈來得越來越少,正在迅速熟悉事務,成長是件值得高興的好事,木巫也很欣慰。


    一二四年,林拓出關,成功突破中期,實力獲得飛躍,本來,木化身軀,防禦能力,是遠遠不如銅化的,可他晉級之後,單靠防禦就能匹敵玨。


    木化大軍的數量,也從三百人,暴增到一千人,林氏族不能長時間沒有主人,林拓準備返迴林穀,替換萸,同時,也邀了林琳,跟他結伴迴去。


    不提的話,她興許都快忘記,自己還是林巫了,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清閑,讓人忘卻了世事,她不舍,可族人是她的軟肋,她不能放任不管。


    把自己關在房間,思考了三天三夜,她還是沒能放下,不忍離開蒼老的木巫,隻讓林莩跟著迴去幫忙,林莩是林氏族的巫弟子,有治愈異能。


    林拓帶著林莩離開,日子恢複到了正常,但木巫越來越蒼老,身體變得越來越差,每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路也走不動了,話也說不清了。


    終於,在一二五年的時候,徹底爆發開來,第二道大劫降臨,他躺在臥榻上,眼睛死死盯著房頂,身軀抽搐,目光渙散,枯瘦的皮下青筋暴起。


    即便是竭盡所能,林琳也束手無策,眼看著他的生命氣息,越來越低,她驚慌失措,臉色煞白,找不到辦法,隻能離開閣樓,連忙找到了木靈。


    正在舉行會議的高層們,本來對她的闖入很不滿,聽見了老巫的情況危急,也紛紛變了臉色,匆忙召集人手,醫正、巫弟子,全趕到了小樓。


    眾人聯手救治,木靈、林琳、幾個巫弟子,瘋狂灌輸治愈異能,異能卻從七竅泄露出來,封住他的七竅,就從周身毛孔釋放,根本沒有絲毫用處。


    眼睜睜的,看著他生命流逝,誰也沒有了辦法,林琳熱淚盈眶,滿臉淚水,抓住他枯瘦的手掌,埋頭大哭,心酸、悔恨、不舍、恐懼……五味雜陳。


    “別……別哭……”另一隻幹瘦的手掌,放到了她的腦袋上,木巫迴光返照,露出虛弱的笑臉,不再盯著天花板,而是看向了她,顫顫巍巍地安慰。


    “人……人各……有命,生死……死……尋常。”他無力寬慰,林琳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抓住了他的手裏,哭喊道:“你不要死!我不要你走!”


    “我盡……盡量……努……”他緊緊看著她,摸著她的臉龐,忽而有了動力,不想再死,可話還沒說完,突兀身體繃直,雙目圓睜,手臂無力垂落下來。


    林琳瞪大了眼睛,雙眼通紅,周圍眾人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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