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素,初若,等一下。”


    安素的腳步停在了永巷大門口,後麵是子離的聲音,語氣中微微喘息,大約是一路跑過來的。


    送安素和初若來永巷的是太後身邊的鬆荷嬤嬤,她向來對安素有一絲憐憫,如今又要迴到永巷去,便留給她們說話的時間。


    “安素,歡寧殿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子離聽聞安素去了長樂宮,心覺不妙,匆匆趕過去時,便被告知她已經被打發去永巷,這才又狂奔了過來。


    “子離,你如今離了太醫院,一切都還好嗎?”安素每提一次歡寧殿,心中便會痛上一次,她索性不迴答子離的問題,隻想問問她的情況。


    子離是聰明的,安素不想提起,她便也挪開了這個話題。


    “我如今在禦膳房,跟那些禦廚們學習各種各樣的點心,還有初若向來愛吃的芙蓉翠玉糕。”


    提起點心,初若原本是最歡喜的,此時卻因著麵對永巷的恐懼,一時說不出高興的話來。


    “禦膳房的確也是個好去處。”安素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問道,“子離,有時候我們眼見著身邊最親的人離去,卻是無能為力的。”


    子離的雙手緊緊交握著:“我從前覺得事在人為,如今也有些同你一樣的感觸了。或許有些事情,真的是咱們無法以一己之力做成的。若是當初我沒有選擇進宮,或許現在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間遨遊,或是已經嫁為人婦,相夫教子了。”


    “是啊,你兄長若是知道,恐怕也不會讓你為了他來到這裏。”安素握住子離和初若的手,三個人的手緊緊交疊在一起,就像她們在宮女所分別的那天一樣。


    “安素,時候不早了,該進去了。”鬆荷嬤嬤望著天催促了一句。


    “子離,我們去了永巷,一時半會兒怕是出不來了。你在外麵要好好的,若是報仇太難,不妨安心等到二十五歲,便可出宮過自己的生活了。”


    “嗯,我會記著的。”子離鬆開了她們的手,目送著二人走進永巷的大門。


    這個地方是宮中無人願意靠近的,永巷對於宮人們的威懾程度,甚至大過於沉香院和沉水閣。但安素曾經進來過一次,對這裏還算有幾分熟悉,倒是初若瑟縮在她身後,似乎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


    聽說達喜嬤嬤被處理掉以後,來替代她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宦官,待人和藹,總是笑盈盈的。他不像達喜嬤嬤那樣隨意打罵宮人,偶爾還會和大家聚在一起說笑,但若是有人犯了錯,他懲罰起來卻是毫不手軟,大家對他的畏懼程度也不亞於當時的達喜嬤嬤。而徐慕嬤嬤倒還是像從前一樣,為主子辦事拿錢財,做她應該做的事情,對其他一切都是漠不關心。


    這些是安素刻意向大家打聽來的,有一些是靠著自己的觀察得知。這一次沒有索華在她身邊提點,總比上次艱難了許多,她總要活下去。


    “奴婢上官安素見過嬤嬤。”來到永巷的第二日,安素和初若才得以見到徐慕嬤嬤,聽說她前一日是出宮辦事去了。


    安素想著,太後說的確實不錯,身居高位,不論在哪裏都會有特權。就連在這永巷也是一樣,裏邊的人原本是非命不能出去的,但徐慕嬤嬤卻連出宮都很輕易。


    “上官安素,你還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別人都是盼著念著出去,你倒好,出去是出去了,過了沒多久又迴來了。”徐慕嬤嬤的笑容裏明顯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神色。


    安素咬緊了牙關,任憑她肆意嘲笑,隻是心中的酸楚又是一陣接一陣的往上湧。那時也是在此地,許美人輕輕握著她的手,問她願不願意到歡寧殿伺候。


    “這次迴來,身邊還多帶了一個小姑娘?”徐慕嬤嬤忽的注意到了跟在安素身後的初若,繞著她看了一圈,眼中散發出危險的光芒。


    安素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奴婢並不認識她,隻是太後讓鬆荷嬤嬤一同送過來,便也一同來見過嬤嬤罷了。”


    “是這樣嗎?”徐慕嬤嬤好奇的打量著初若。


    早在來見徐慕嬤嬤之前,安素就囑咐過初若,若是徐慕嬤嬤問到她們二人的關係,一定要裝作不熟悉的樣子。無論是太後還是魯元公主,都不會輕易的放過安素,她不僅自身難保,興許還會連累初若。雖說為了避免太後發現歡寧殿還有一隻漏網之魚,不得不將初若也帶進了這裏,但即使在這裏,能讓她少受一點罪也是好的。


    初若用餘光瞥了安素一眼,咬著牙點了點頭:“奴婢不認得這位姐姐,隻因一同來永巷,才稍微說過幾句話。”


    “你是怎麽被罰來永巷的?”徐慕嬤嬤追問道。


    “奴婢是禦膳房的宮女,去給太後送點心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太後最愛的琉璃盤,所以就被帶到這裏來了。”初若輕聲說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原來是個笨手笨腳的,罷了,你去織室和丫頭們一起做工去吧!”徐慕摸摸說完又走到安素麵前,“上官安素,至於你嘛,就去處理糞車,正好把這活兒交給你,能給咱們永巷騰出幾個宦官來幹重活。”


    “嬤嬤......”初若不忿,正要脫口而出,便被安素搶先用言語攔下。


    “諾,奴婢謝過嬤嬤了。”安素轉過身,對初若使了個眼色,她才咬著牙,也向徐慕嬤嬤道了聲謝,才和安素一同下去了。


    徐慕嬤嬤在身後遠遠的看著安素的背影,心中也是無限感慨。她當年入宮的時候,初生牛犢不怕虎!,覺著自己在眾多主子麵前都能曲意逢迎,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但她卻忘了,那些主子們也是在宮中待了多年的,哪能輕易被她糊弄了過去。自以為的聰明,卻成了將她一生困於此地的絆腳石。


    “上官安素,不知你是否就和我當年一樣呢?”徐慕嬤嬤喃喃的問了一句,終於搖搖頭,轉身又迴自己的屋子裏去了。


    “上官姐姐,處理糞車這種活,哪是宮女能幹的?”等到完全離開了徐慕嬤嬤的視線,初若還小心翼翼的湊到安素身邊來。


    “多說也無用,必定是太後已經安排好了,我乖乖受著便是。”安素嚴肅的看向初若,“為了你的安全,以後在這永巷,你便要裝作和我互不相識的樣子。雖說太後應該知曉咱們倆的情誼,但她無意對付你,沒有必要刻意囑咐,永巷的人自然不知。若是被她們發現你同我交好,為了討好太後,說不定會連著你一起為難。”


    “可是上官姐姐,我......”初若的話說了一半,便被安素打斷。


    “你在永巷裏好好的,若是我遇到什麽危難關頭的事情,還能想辦法找人來幫忙。若是咱們倆一起被針對,那才叫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初若緊緊咬著下唇,終於點了點頭。她的房間和安素離的很遠,此時要分開,又是一步三迴頭。安素隻好狠了狠心,自己先大步走出了她的視線。


    所謂的處理糞車,實際上是將各宮便盆中的排泄物都收集到糞車中,再從永巷推去指定的位置掩埋。這樣惡臭難耐,又費時費力的活計,原是不會落到女子身上的,就算是宦官來做,也是好幾個人一起。如今徐慕嬤嬤將這活交給安素一個人,便是擺明了欺辱於她,而她卻也隻能受著。


    第一日對付這偌大的糞車,安素險些推不穩,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穩住了車身。在這條宮道上走過的人都詫異的觀望著,一個美貌勝過妃嬪主子的宮女,費盡力氣的推著一輛糞車。她隻專心推車,像是聞不到車身散發出的惡臭一般。


    有認識的人偶爾會和身邊的宮人多嘴,說這便是曾經被皇上瞧上的一名宮女,還被太後所喜,有幸留在了長樂宮,可如今還不是在永巷做著最低賤的活計。那些宮女們說完,有的還會落井下石一番,要麽是說她狐媚惑主,早該落得如此下場,要麽是說她想飛上枝頭,被許美人擋了道,便懷恨在心,放火燒了歡寧殿。


    這宮裏的流言就像燒不盡的野草,春風一吹,便又茁壯生長。這些曾經作為宮人們茶餘飯後碎嘴的話題,沉浸了一段時間以後,又被安素落魄的模樣重新掀了起來。大家漸漸都知道了,永巷裏每天推著糞車從宮道上來迴的,不再是幾個麵生的宦官,而是一個美貌得若非親眼所見,便不會有人將她和糞車聯係起來的女子。


    流言傳的廣了,便能從宮裏傳到宮外,然後遍布整個長安城,自然也會傳到有心之人的耳中。而有心之人也分好壞,比如顧聞舟和鄧通,再比如魯元公主劉樂。


    安素這一日和往常一樣,將糞車在永巷整理妥當,再一路越過樂坊,冬暖台,漪瀾殿,到達她的目的地。這些活計雖然疲累,但做得久了便適應了,偶爾安素也會覺著,就這樣一個人幹活也挺好,清淨的生活比以往甚至安穩了許多。這糞車的惡臭讓人作嘔,但比起歡寧殿那一晚鋪天蓋地的血腥味來說,似乎也並不難讓人接受了。


    途經冬暖台的時候,宮道上指指點點的人漸漸少了。現在是夏日,這邊少有人來,安素走過這段路時便能得到些許的清靜。


    隻是今日剛走過兩步,麵前就有一群宮女攔了上來。她們像是專程等候在這裏的,這裏平日無人,若是在此等候,那等的便一定是安素了。知曉這些人不會輕易讓自己離開,安素索性推著車停了下來。


    果然,那些人將安素圍在中間,卻在旁側讓出一條道,外麵便有一人緩緩走了過來,此人正是魯元公主劉樂。安素在心中默默的歎了口氣,上次從公主府出來,便是將劉樂得罪了個徹底,此時她特意等候在這裏,必定不隻是來同她敘舊的了。


    “本公主遠遠聞著一陣惡臭,還當是誰呢,沒想到竟是對許美人忠心耿耿的歡寧殿大宮女上官安素啊!”劉樂捂著嘴笑得很刻意,“啊呀,我忘了,現在宮中哪還有什麽許美人,都已經做了古了。本公主倒是奇怪,她生前你那樣忠心,她死了你怎麽沒跟著去啊?”


    “公主若是對奴婢還活著如此不滿,大可以去太後那兒說道說道,說不定便能哄得太後下令殺了奴婢了。”安素神情淡漠的迴嗆了她一句。


    但話音剛落,臉上便挨了劉樂一巴掌,安素也不吃驚,隻伸出手來輕輕揉著被打痛的臉頰。她了解劉樂的性子,這一巴掌自然也在意料之中。


    “你在永巷呆了這些日子,口齒還是伶俐,不過總算是學會了順從。”劉樂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若是你當初乖乖將許美人的孩子抱給本公主,說不定現在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你忤逆本公主的意思,不僅什麽都沒有得到,還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嘖嘖嘖,真是得不償失啊!”


    “許美人的孩子在皇後娘娘那裏照料著,以後就是未來的天子,自然比待在公主府要好。”安素故意不服輸的朝劉樂挑了挑眉。


    另一邊的臉頰上也挨了一巴掌,安素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看來劉樂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擦了下嘴角,手背上便多了一道血跡。


    “那又如何?那孩子終究是沒能養在許美人身邊,就算你嘴硬說在皇後那兒養著比在我公主府好,但是最終不是你要的結果。”劉樂突然笑了起來,“其實本公主也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底還是母後更勝了一籌。同樣的計策同時用著,母後利用你對付了我,終究是守住了她的千秋大業。說到底,我們倆不過都是被母後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可憐人罷了。”


    “太後有她的思量,那公主想要這個孩子,究竟又是為了什麽呢?”安素問出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駙馬和公主感情不佳,就算沒有孩子,憑著公主的身份也能享一世安穩,為何還要用這種法子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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