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雷一震驚天地,直得滄溟絕點流。


    李洪義腦子裏轟然炸開一片。


    他不知道這一瞬間,在旁人看來隻是一個愣神,在他心裏卻是洶湧的波濤來迴蕩滌了多少遍。


    也不知道那一瞬間,他心裏究竟浮現了多少多少數不盡的念頭。


    一切匯聚到了最後,隻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腦海裏盤旋。


    如同天罰刺下的利劍,將他堪堪彌補完全的心境斬地七零八落。


    那個聲音來自李修平。


    “佛說:自作自受,自性自度。


    人心本無善惡,然世事如棋,因勢利導,一念為善,一念為惡,善者輕而升,脫胎為仙,惡者濁而沉,化凡為魔。


    此為仙魔觀!”


    他當日在酒樓差一點化妖,心頭便想起過這一段話語,但是當時他一心的怨憎,根本聽不進任何聲音,隻是一昧的去痛罵李修平。


    卻原來當日,


    我不是差一點化妖?


    而是已經。。


    作了一次妖麽?


    他看著黃尚文拉著袖子的期待目光,也看到霍元龍三個一下湊過來拉著老四去仔細問詢細節。


    關於那隻手套,是什麽樣的款式,什麽樣的色澤,什麽樣的裝飾,什麽樣的破洞,從裏麵往外破還是從外麵向裏麵破。


    諸多細節,一一聽來,分外地刺耳。


    李洪義終於確認,這就是他丟失的那隻手套,包住他那隻吃人之手的羊皮手套!


    而那隻手套,出現在了黃尚文家的院子裏。


    黃泉路前歎黃泉,奈何橋上道奈何。


    這是一條不歸路。


    他自從踏出了那一步,便已經走進了地獄。


    無論他如何掙紮,如何自救,李修平如何援手,如何開解,終究抵不過現實的重重一擊。


    李洪義看著他們四個在那竊竊私語,商議細節,安排計劃。


    他隻覺得自己好似一下子從現世脫離了出來,站在一個高高的位置,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幕。


    他感受不到悲歡離合,也不去想什麽正道公理,隻是漠然而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不對!不對!這不對!”


    我身體裏有另一個我!


    他又想拉我入地獄!


    “不不不,還有救,還有迴旋餘地,還能懸崖勒馬,還能將功補過!


    我隻要將他們都救出去,劉英淑就不會死,那腹中的孩子也不會死,誰也不會死!


    捕神神經質地顫抖著,心裏翻江倒海:


    “對對對!沒錯的,入妖不可怕,沒看見傻老三化龍還能續命麽?沒看到我李洪義重拾信念之後依然是堂堂捕神麽?


    對,一定是這樣,沒錯的,隻要我竭盡全力,將他們救出生天,我就能將功補過,重新做一個好人!”


    他身體顫抖不休,那三個都是高手,立刻發現捕神狀態不對。


    幾人就都圍了過來,霍元龍問道:


    “老李,你怎麽了?”


    言辭之間,已經完全將他當做了一個朋友。


    李洪義胸中一腔的悶氣奪口而出,身形重重一顫。


    他整個人都震了一下,看著幾人堅定地道:


    “此事不公!我捕神李洪義奉陪到底!


    你們移交那天,計劃我來安排,手尾我來收拾!


    我李洪義!絕對不會看著你們無辜良人遭此潑天大禍!


    我做的事情不合律法,說來是個欺君罔上!但卻是我心中的正道,我身為捕神的公道!”


    幾個人全部驚呆了,這完全是拿著身家性命都搭進來了。


    這世間竟然真有這樣的人?竟然真的有這樣的公道?


    霍元龍楞楞說不出話,片刻李文博方道:


    “這事咱們王爺已經有了安排,捕神大人隻要避開便是,不需要親身涉險,咱們還有其他退路的。”


    他家老三也是滿臉的震驚,道:


    “捕神大人,這一聲捕神,我苟四海叫得心服口服,你才是這世間真正的捕神!”


    李洪義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心中有一腔衝動,想著幹脆將事情倒個一幹二淨,說得明明白白,若是他們想要殺了我報仇,也便由你們去吧。


    但心中總有那一絲的僥幸,想著,再等等,再等等。


    也許峰迴路轉,也許守得雲開,也許,還能補救!


    所以他一臉的堅定:


    “多言無益,此事,我幫定了!


    我李洪義生平立誌,便是擒拿天下賊盜,不傷害良善無辜!


    以前年輕,也辦過冤假錯案,如今隻要將你們救出生天,便是我李洪義的救贖!”


    霍元龍領頭一下拜倒,其他幾個也跟著一起,都麵目素然。


    黃尚文滿臉的淚水,抱著劉英淑自管垂淚,看著李洪義說不出話來。


    他心裏早已經將捕神視作了消災救難的真仙。


    這時後邊有軍士追來,裙甲翻飛擦啦擦啦的聲音不絕。


    想來是鹿王那邊有了個結果,這些軍士重迴崗位駐防。


    幾個人迅速轉身往牢房而去。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參與此事,便不要被旁人見著彼此有所親近。


    一旦惹人疑心,將他李洪義從這件案子裏撤了出去,那就算想要相幫,也是失了先機。


    所以待得進入鐵牢,又差人送來被褥,在一切停當之後,李洪義看著兩個聾啞的守衛將牢門緩緩合上,又再說了一句:


    “明晚我會過來,你們先梳理一下,再一起商議,屆時我來補缺。”


    他其實已經感覺,身體有些不對,胸口在一浪接著一浪地翻騰。


    是那個狐妖留下的痕跡嗎?它又在興風作浪?


    未免多生事端,他稍許交待了幾句,便快步離去,鑽進了公務房。


    閉門落鎖,隻留了一個窗,將自己藏了起來。


    黑暗中捕神的眼睛閃閃發亮,他自從入妖,夜晚對他而言也不再是漆黑一片。


    他看著屋牆角落裏,有個掙紮著往上爬的蟲豸,一次次爬上高牆,又一次次跌落下來。


    這個卑微的蟲子,始終翻不出去那扇窗,去到一個新天地。


    他渾身都在打著顫,剛剛他豪言壯語迸發,心中的熱血壓住了蓬勃的妖力,一時間倒也沒有顯出什麽端倪。


    而如今躲到了黑暗中,看著地上這些渺小的蟲子一次次的挑戰,他心弦被觸動,終於止不住一縷縷的黑絲還是從身上蒸騰而起。


    他顧不得渾身如水草一般的東西,隻是一昧的盯著那個小蟲,看著它一次又一次從牆上摔下,始終徒勞無功。


    李洪義終於忍不住了。


    他上前伸出了一隻手,是那隻遠離心髒的右手,沒有黑絲的右手。


    他輕輕的撿起了那隻小蟲,又溫柔地將它放到了窗台上。


    他沙啞著嗓音輕聲說道:


    “去吧,去吧,你還有未來的。。”


    言語中是濃濃的期盼和深深的向往。


    然而那個蟲子,好似被窗外的天光照得不堪適應,竟然反身又爬迴了牆上,然後就在幾個翻滾間,重又落在了地麵。


    李洪義的雙眼頓時一片漆黑。


    他咬牙切齒,兇獰霸道,上前狠狠一腳,將那個蟲子碾了個粉碎:


    “逃出生天還要自尋死路,你個該死的賤種!”


    他全身的黑絲開始將他一點點包裹,就像當日的劉英淑。


    “來了,又來了!”


    李洪義心中反倒是一片清明,這要歸功於李修平,用醒魂香將他心神重又洗滌了一遍。


    所以他能很清晰的,從腦海裏看到,在他心口那些黑絲來源的深處,藏著一些霧靄一般朦朦朧朧的東西。


    “那是什麽?是李修平當日所說,我被閉鎖的那些記憶嗎?


    這究竟是從何而來?是我本身造就?還是有人在我身上做了手腳!”


    他深吸一口氣,心頭無比的清醒,他嚐試著控製那些無意識而勃發的黑絲,將他們一點點收縮迴體內。


    又再轉動心念,將這些一根根一線線凝聚成一束。


    然後,他咬了咬牙。


    他不知道那些霧靄一樣的東西到底是什麽,萬一是李修平口中的生命本源?或者是精神意誌所在?


    那這一針下去,他李洪義重則身死當場,輕則精神錯亂。


    但是,他沒得選。


    或者說,他有的選,但在徹底化妖,還是拚一拚,兩者之間,他選了後者。


    那根黑針前所未有的粗大,收束在體內,沿著那奇特的脈絡向心口迴縮,直至到了心門之前。


    李洪義狠起一顆心,那根黑針瞬間掉頭,狠狠一記刺向那片煙雲霧霾。


    同時他心裏想著:


    “給我真相!我要知道真相!我不要做一個枉死的鬼!”


    煙雲炸開,霧霾盡消。


    什麽都沒有,那裏是一片虛無,幽深而不知其麵目,如巨大的深淵,也好似地獄的門前。


    李洪義證證無語,狀似癡呆。


    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氣,彷如自殺一般破開了這個屏障,卻發現空無一物?


    忽然變化出現了。


    他甚至來不及繼續升起一兩個念頭,就有一縷光一樣的東西,從那黑暗深淵射了出來,轉眼消逝。


    李洪義腦海中又一次炸開,眼睛裏的黑色一層層地褪去。


    他想起了當日在酒樓上的場景。


    他全身黑絲如墨,翻湧不休,於是便試著將左手那根絲線伸長,想著幹脆昏死過去,這一劫便算是過了。


    於是他就那樣顫顫巍巍挺著身形,中指黑線越拉越長。


    終於在一個瞬間,那根黑線挺直了一瞬,然後軟趴趴癱了下去,接著迅速迴收。


    他側著身體倒在了地板上,全身僵直,失去了意識。


    李洪義如同抽離的神魂,高高在上看著這一幕,他心裏有些安慰:


    “還好,還好,不是我,原來不是。”


    卻忽然他的身體動了一下,然後一隻手伸出來撐住了地麵,接著是另一隻。


    兩隻手反著將整個半身撐離地麵,看著如同早起伸懶腰時,雙臂向後伸展那個模樣。


    然而那雙眼睛,卻是一片漆黑。同時臉上浮現出了熟悉的表情。


    高高在上的李洪義一片絕望,他太熟悉這個表情了。


    每次對著鏡子都能看到,這就是他自己,是他李洪義!


    他一直在心裏有個僥幸,想著興許就是狐妖短暫地奪了他的舍,然後做下了惡事。


    雖然這樣也與他脫不了幹係,但好歹,他還有挽救的餘地。


    畢竟他李洪義,不是那真正的兇犯。


    然而眼前的現實,給了他狠狠地一記耳光。


    那個在地上爬起來的人,


    那個手上黑線吞吐不休的人,


    那個惡狠狠看著黃家方向,飛身而去的那個人。


    就是他李洪義本人!


    “不,不!不要去,不要去啊!”


    高天之上的李洪義已經心神俱碎。


    他看著那個自己翻牆入戶,


    看著她走近了黃尚文的廂房,


    看著他輕輕巧巧越窗而入。


    也看到了床上劉英淑和黃尚文相擁而眠的睡姿。


    他看著自己滿臉的憎恨,他聽到自己在輕聲細語:


    “憑什麽我一腔正氣,光明正大,卻要蒙受屈辱,墮入地獄,受盡無邊苦楚?


    而你陰謀詭計,惡事做盡,卻能軟玉溫香,圓滿幸福?”


    李洪義絕望地看到那個自己伸出了一根手指,他指向的不是劉英淑的心口,而是。。


    那腹中的胎兒!


    “不要啊,快住手!不要這樣,停下吧。。”


    他絕望地嘶嚎著,看著那個自己將晶晶亮亮的一絲光點輕輕渡進了劉英淑的腹中。


    他看清楚了,那一絲光點,其實不是亮光,而是濃鬱到極致的黑色,就如同他剛剛凝聚在心口的那根鋼針,一模一樣。


    那胎兒尚未成型,隻是輕輕顫動了兩下,便又寂靜無聲。。


    李洪義眼前轟然破碎,一下子又迴到了禁事局。


    他一臉的淚水,跪在地上默默無言。


    原來,毀掉他們一家幸福的,真的是我呀。


    他看著那隻被他碾死的蟲子,神經質地目不轉睛。


    然後窗口有信鳥的聲音傳來,一隻巴掌大的鳥兒飛了進來,落在他麵前,一腳踩住了那隻死去的蟲子。


    李洪義行屍走肉一般接過了那隻鳥兒腳上的信筒,輕輕展開。


    那上麵隻有兩句話。


    “這世間隻有一種丹丸可以迴複人身。


    最後一顆被神龍拿走了。”


    李洪義呆呆地看著這兩行字。


    他想到了當日,


    他躺在神龍腳下,


    那跳動的心髒隻在咫尺之遙,


    那天下兇器神機弩又在手中緊握,


    他又想起了浮雲子的批言,


    該出手時要出手!


    死生一線!


    李洪義終於崩潰,伏在地上嚎啕痛苦。


    原來我早已經萬劫不複。


    原來我


    早已該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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