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天神社規模不大,在一條蜿蜒於上野公園櫻花林與不忍池之間的小徑旁,靜靜佇立著。神社規模雖小,卻承載著厚重的曆史,四周環境清幽,少有人跡。神社內,一尊尊古樸的佛像安然端坐,是傳說中守護武尊征伐東夷、賜福萬民的醫藥祖神的化身。


    神社前有一個立起來的草環鳥居,其上的草繩編織成繁複的圖案。按照一旁的簡易圖示,遊人隻需心無旁騖地圍繞這八字形的草環緩緩走上一圈半,便能感受到來自藥神的庇佑,祈願身體健康,百病不侵。


    午後的天空細雨綿綿,神社內冷冷清清的。


    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婆婆步履蹣跚地走進了神社,緩緩繞行草環鳥居,每一步都顯得沉重而虔誠。


    老人沒有打傘,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任由細雨輕拂布滿皺紋的臉龐,身影顯得格外孤單落寞。


    身著紅白相間巫女服的女孩悄然走近老人,手中的傘自然而然地舉至老人頭頂,為她擋住了綿綿細雨。


    “小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老婆婆咧開嘴笑著搖了搖頭,“不用給我打傘,神明會看不到我的。”


    “神明都是假的,若真存在,世間又怎會有那麽多不平之事。倒是老婆婆你都一大把年紀了,身子骨可經不起折騰。原本求健康,別反倒淋病了。”女孩撇了撇嘴,卻還是把傘收了起來。魔鬼從來不會強迫別人,客戶不聽勸也無所謂,反正對方遲早會再來找她,那時交易能獲得的收獲會大得多。


    即便聽到女孩說了神明的壞話,老婆婆也沒生氣,反而和藹地笑了笑。


    雨幕中,兩人默契地選擇了沉默,慢慢繞完了一圈半,結束了祈願的儀式。老人喘著氣坐在院子裏的門檻上躲雨,女孩則靜靜倚在門框邊,目光追隨著雨滴地上,輕敲出無數漣漪。


    老婆婆休息片刻後,語氣平和地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你行事作風可不像神社的巫女。”


    “神宮白月。”女孩淡淡迴答,“巫女說到底也是人,世間人千萬,各不相同,巫女自然也不可能千人一麵,皆如複刻。”


    老婆婆輕輕歎了口氣,她緩緩抬起頭,目光穿越細雨,落在神社正殿前那棵挺拔的櫻花大樹上。現在不是櫻花盛放的季節,樹上長滿綠葉。偶爾有幾片枯黃的樹葉落在她的肩頭,她也不拂去,隻是靜靜地望著,眼中滿是對往昔的懷念。


    “我以前啊,也是這五條天神社的巫女。”老婆婆輕聲說,“那時候,神社裏真是熱鬧非凡。每逢祭祀藥神的日子,天邊還未泛起魚肚白,人們便踏著晨露,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對平安與健康的渴望。神社內外,人流如織,孩童的嬉笑聲、大人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


    “那後來為什麽變成了現在這樣?”神宮白月雖然是在詢問,可語氣毫無波瀾。


    “因為戰爭結束了……”老婆婆說,“曾經那些滿懷希望來此祈願的人們,都是老人、婦女和幾歲大的孩子,最後他們的親人大多長眠在了戰場上。我父親也死了,他是診所的醫生,年少的士兵們把他抓去了野戰醫院,最後他們都死在了那裏。藥祖在天上看著,祂不會保佑那些該死之人。”


    “和神明無關,很多人懷著必死的決心才贏得那場戰爭,燃燒生命才化成照亮夜空的煙火。人類以生命鑄成的血肉長城不應該被視作神的功勞。”神宮白月淡淡說。


    老婆婆笑了笑,未加爭辯:“神社很快失去了往日的喧囂,巫女們一個接一個地離去,尋找著各自的歸宿。我也離開了,用全部的積蓄,去踏足那些餘火未消的戰場。我走過一片又一片焦土,有人善待我,也有人憎惡我。我能理解,我們民族所有人都有罪,即便是慈悲心腸的藥神也不會原諒我們。”


    “於是,我選擇留下,用兒時跟隨父親學得的醫術幫助那些需要的人。後來,我在那裏紮下了根,有了愛我的丈夫,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我在那邊生活了很久,甚至久到人們幾乎忘記我的出身。”


    “他們稱讚我心地善良,醫術高超,可我從沒忘記我身上背負的罪孽,許多個夜晚我都會夢到戰場上無數堆積的屍體。藥神不會原諒我,即便我做了很多,可還遠遠不夠,那場戰爭中有太多無辜的生命死去……多到即便我窮盡一生傾盡所能,也無法彌補……”


    “後來在時代變遷的那十年裏,我的丈夫和孩子因我的身份遭遇不幸,離我而去。可也正因為我的身份,我自己反而安全迴到了日本。有什麽用呢?曾經熟悉的人早都已經死了,物是人非,那些曾經的溫暖與記憶,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夢……”老人頭靠在門框上,目光漸漸失去焦距,“藥祖在天上看著,祂不會保佑那些該死之人……我也是該死之人……”


    “還有什麽遺願麽?你剩下的所有,仍可作為交易的籌碼。你之所以來,不正是為了這個嗎?”神宮白月淡淡說。


    老婆婆顯得異常疲憊,眼簾緩緩合上,許久未曾言語。


    雨聲嘩嘩作響,天空被厚重的雲層遮蔽得嚴嚴實實,昏暗而壓抑。


    神社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渾身濕透的年輕人闖了進來,他好奇地打量了兩眼草環鳥居,仿佛沒看見神宮白月和老婆婆一樣,旁若無人地走進小院。跨過門檻時,竟然直接穿過了老婆婆的身體。


    “已死之人,還能有什麽可作為交易的……”老人輕聲呢喃,已經沒力氣睜眼了。


    院中的櫻花大樹上,一串串禦守隨風搖曳,在雨幕中閃爍著微光,就像是一群不畏風雨、歡快舞蹈的小精靈。


    年輕人急匆匆地奔向正殿,雙手合在額前遮擋著傾盆大雨,嘴裏嘀咕著:“明明說好在神社見麵的,怎麽連個鬼影都不見?這雇主也太不靠譜了,別到時候任務完成了,反倒不認賬啊……”


    “強烈的情緒、堅定的信念、純潔的靈魂……一切純粹的‘精神’都是極為珍貴的東西,也是我一直在收集的。”神宮白月撐開傘,步入雨中,遠遠跟在年輕人身後,平靜的聲音傳入老人耳中,“既然如此,交易達成。”


    老人唿吸越來越輕,忽然在某個時刻化作無數常人不可見的光點,其中最明亮的光點迅速融入神宮白月的身體。而其他的光點則凝聚成兩大兩小四個人形,許久才會散去。


    蘇青河一邊脫下衣服擰幹,一邊打量著神社內的佛像,突然身後傳來清脆的少女聲音。


    “喂,你是在找我麽?”


    他迴過頭,門邊的少女收起了傘,天使般精致的小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初次見麵,我叫神宮白月,五條天神社的巫女,也是……你的雇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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