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宙盟遠征艦隊裏有一個人人都想要的差事,行星生命觀測員。聽起來像是個動物園監管,也的確如此,絕大部分時間都隻是孤零零待在科考船中,數月如一日地記錄著極為枯燥的迴饋數據,然後到期了進行交接後返迴艦隊。


    人們想要這份工作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如同休假一般的安逸日子,當然,每一顆行星都有著特殊風景,但嚴禁出艙自然就沒法公費地“旅遊”一番,再者說,是個宙盟公民都免不得去資源星球幹幾年挖礦,實在談不上對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莽荒星球存在什麽雞毛興趣。


    既然是生命觀測員,總是會碰到些形態各異的“生命”,比如說在蘭姬星大氣層中飄蕩的浮遊雲絮,海神星深海下的泰坦草履蟲,以及最為著名的在科考船或者是全域運輸艇裏去審視,那自然覺得妙趣橫生,但若是隻著一副采礦外骨骼碰見了地震蠕蟲,那這位倒黴到家的礦工肯定不會感歎生命竟多彩至此,而是立刻掉頭就跑。


    所以評判某種生命的標準,得看觀察者站在那種角度那種位置了。


    反正陸遠這會兒隻想站在離地3萬公裏的高軌道空間站裏去看這條大蟒,不,森蚺吧……


    陸遠幾乎沒法用言語去很好形容這條頭生犄角,身披大塊板甲的黑蚺,這條深林霸王的血紅豎瞳顯而易見地積蘊暴怒,但偏偏又給陸遠一種冷漠至極的感覺,也是,人類不在意剛才一腳是不是弄死了螞蟻,雖然相比之下陸遠還沒到螞蟻的地步,但,也相去不遠了。


    陸遠很清晰地聽見了黑蚺腹下重甲劃擦過地麵傳來的沙啞聲,野兔經這麽刺撞折騰過都沒散架,很算走運了。


    “唿嚕嚕嚕嚕”黑蚺振動著犄角下的聲膜,七寸處甚至展開了兩片邊緣透明的小翅翼,蛇首高高後仰起,稍微有點常識都知道這是攻擊姿態。


    陸遠垂下槍,一隻手在褲襠邊摸索著,這當然不是說陸遠準備臨死前刺激一下,但該今天都刺激到這份上了,陸遠也不在乎這點意思,於是他摸了個圓圓的玩意出來。


    陸遠掰下拉環,摁過三下按鈕,手臂一揚,那枚從褲襠邊掏出來的圓圓物事滴溜溜滾倒了黑蚺蜷縮成團的蛇軀內。陸遠唿了口氣,當即竄迴駕駛座,不論其他,直接渦輪加速,破障姿態,全速前進!


    “轟!”定時手雷旋過一簇稍縱即逝的可憐火苗便告終結,陸遠才踩下油門,順著被犄角頂破了的後車門外即是震撼人心的嘯吼。


    “咻!”野兔跟著輕盈彈了起來,短短十幾米就提速到五十公裏每小時,但這種速度沒可能削斷粗壯些的鬆樹,陸遠隻得竭力睜大眼睛,沿著空地提速再提速。


    渦輪增幅瞬時拔高得太快,缸體在頻繁爆出火焰,陸遠原以為還能令黑蚺有所顧忌,但這頭林間猛獸怎麽會因此他拖慢半分?無非是十來次拐彎,黑蚺便聲勢浩大地追來,蛇首兩支螺旋狀犄角絲毫不比野兔鏟角遜色,一刺一扭,密林反而是令黑蚺更快遊動,速度一點不比履帶野兔慢。


    陸遠已把油門踩到最底,縱然野兔極速能達到120公裏左右,但那是測試時速而已,完全以損害發動機壽命而代價強行拔升,平時也就保持70公裏時速,況且破障姿態更限製了出力,哪裏有黑蚺這般遊刃有餘?


    陸遠暗叫聲去你嗎的,奮力踩死油門,調到極速巡航姿態,抄起支輕型磁軌炮踹開搖搖欲墜的後車門,單膝一跪,手掌磁力吸附住車壁,鎖定住黑蚺,隻消一發電磁炮,保管這玩意死透!


    陸遠套住瞄準環,但磁軌炮卻給出了密密麻麻數十個鎖定目標,根本分不清那個是鬆樹那個是黑蚺,陸遠惱火地大吼一聲,他忘了磁軌炮鎖定方式是依據機甲高能廢熱來判斷目標的,普通生物的熱量輸出與機甲完全不在一個量級,磁軌炮根本不可能抓住本就冷血低溫的黑蚺!


    黑蚺遙遙追上,陸遠還在手忙腳亂地給磁軌炮改成手動擊發,然而在顛簸晃動不已的車廂內,陸遠哪裏保持得了穩定?他又不是主戰坦克,可沒垂直穩定器!


    陸遠顧不得許多了,黑蚺的修長犄角既然能刺破野兔後車門,也絕對能破壞掉履帶,履帶一斷,陸遠即是生機渺茫!


    他咬牙控住臂膊,磁軌炮預熱中的微微顫動傳遞肩膀上,鏟角削斷又一棵擋路樹木,野兔隨著猛然一抖,幾乎要把陸遠顛下車去,黑蚺腹部鱗片摩擦濕膩地麵的“喀嗤”聲不絕於耳,這條大蟒竟然是在蛇尾弓起反彈樹木的方式在推進,恐怕沒得幾分鍾,黑蚺即是要與野兔並駕齊驅了!


    透過機械瞄具環,陸遠勉強扣住了那抹最炫目的血紅色,心下忽地沉靜,旋即扳機一扣。


    “嗡~”劃破開空氣的蔚藍光束一線逝過,久久不曾散去,陸遠扔迴磁軌炮,扒著車壁,眯眼望著後頭,他聞見了嘶啞迴響的戾鳴聲。


    它死了?傷了?


    陸遠稍稍踹了口氣,正打算迴身掌控野兔,熟料轉身的一刹那,一股毒水破空射出,“嗤嗤嗤”地飆濺到陸遠身邊。唿吸間,合金鋼仿若燒灼般融化凹陷,腐蝕猛毒至此?!


    陸遠驚地返身跌進軍備箱中,一縷縷青白煙氣升起,輻射計量器立刻紅光直冒,陸遠掙紮站起身,腥風倒灌入內,隔著曾防毒麵具,也依然嗆得他眼淚鼻涕湧出,他痛苦地跌跌撞撞跑迴到副駕駛座旁,翻箱倒櫃地摸出支急救針紮下。


    納米因子抑製住了傷病傾向,混合腎上腺素令陸遠陡然精神萬分,他以頭連砸了儀表盤好幾次才克製住過度興奮的衝動,逼著理智重迴軀體。


    他迴頭望了眼,那條黑蚺尚是窮追不舍,磁軌炮頓時蒸發了它小半邊脖頸,小翅翼空留下飛快震動的聲膜,旁邊的傷口露出數片椎骨,黑紅血液如泉湧出,但這種傷勢卻還是攔不住黑蚺追擊速度,反倒是這畜牲徹底激起了兇性。


    急救針更讓陸遠心跳強勁,澎湃地胸腔都快限製不住了,見黑蚺揚起蛇首,劇毒涎水直淌,一股股地噴射,就恍如一隻架在火上烤的野兔在滴油。


    陸遠鼻息越來越粗重,雙眼布滿血絲,蛇在嘶鳴,人同樣在嘶聲咆哮。


    “吼!”


    怒氣積蘊在胸膛裏,叫陸遠憋悶地要原地炸開,他吼叫著啟開軍備箱,撕開包裹住新磁軌炮的真空袋,迎著黑蚺噴吐毒液,立在車門,眼瞄著機械環,重合一瞬就狠狠按下扳機!


    黑暗深林裏一道道藍光升起消逝,把陸遠經受過太陽風與雪原風的皸裂臉龐渲做幽藍,他還在嘶吼,還在抄起一支又一支的磁軌炮。


    吃過一次血虧,這條哦積年老蚺自然懂得每有藍點升起,骨髓裏便是莫大危險,就像過往它無數次獵殺與被獵殺間,它遊蕩在枝椏樹幹間,規避開一次次絕殺,林間無數雙豎瞳在注視著它,叫它廝殺向前。


    青煙嫋嫋的磁軌炮打空了電池,陸遠隨手丟下,來自數百光年外的昂貴磁軌炮就這麽卷進了不文一名的汙糟爛泥裏,陸遠迴身摸了個空,鍍鋅軍備箱中隻有一卷卷撕破了的真空袋。


    於是陸遠沉默地凝視著僅在十幾米外,旋又迫近上來的黑蚺,這片深林依然沒到盡頭,他沒看見一絲白晝該有的日光,究竟是太陽過於虛弱,照不穿,還是這些兇惡貪婪至極的黑蛇連陽光也一並吞下肚去?


    黑蚺鼻孔噴出的白汽與野兔尾氣混合在一起,無論是無殼彈或是脈衝榴彈,都傷不了黑蚺堅實鱗片,而陸遠也沒有更多的武器去揮霍了,他低頭掃過永遠懸在腰間的短劍,自嘲一笑,終究是要靠這個老夥計麽?


    或許老夥計總歸要休息,陸遠攥住劍柄的手又放開了,他輕蔑地朝會黑蚺一笑,倒退著走到車廂中部,外骨骼臂膊猛然發力,直接掀飛了艙板,內中即是過載加力著的野兔傳動裝置。


    也同樣是備用燃料裝甲箱。


    陸遠俯下身去,旋開了暗扣,外頭熾熱融化,這兒卻是冰寒霜凍,氫棒就這麽一冷一熱間化作了驅動無數輛野兔的動力。


    陸遠拎出了一個保溫箱,他拍掉上麵五顏六色的蠟泥狀物質,然後栓了枚定時手雷到箱體外,他抱著箱子坐下,靜靜等著計數。


    他想起了上一次乘坐野兔時都是好幾年前了,應該是獵戶星戰役結束時,與三兵們一道搭陸戰隊的順風車返迴母艦,他對嶽東誇口著清掃帝國最後的基地時用短劍格殺了多少人,而那個素來寡言的傘兵什麽也沒說,隻是側頭看了眼被夕陽染做血色的海。


    陸遠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死,但他依然有保全尊嚴,去放手一搏的權利。


    他拋下了保溫箱,砸到了黑蚺泛著水光的軀體,然後落到身後。


    在氫棒反應爆炸前,陸遠咆哮道:“休想和我進同一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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